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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圈养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丽妃抱着琵琶,轻轻哼唱,歌声悠悠荡荡,情意脉脉,回荡在朱墙红壁之下,她声音柔美,唱的一曲《穆桂英挂帅》更充满了安抚人的力量,她一个旋转,坐到了皇帝怀里。

        那歌声,直直抚平皇帝心里的忧思,丽妃在眉间画了一朵小小的花朵,她葱玉一般的手指摸上皇帝的眉间“臣妾知道皇上近几日烦心,特地去南府的戏班子里学了这出戏,臣妾愿皇上如同戏文里一般顺遂。”

        皇帝眼底有温然的颜色,郁郁青青,那样润泽而温和“丽妃有心了,也就是你还知道朕为此心烦,而想方设法地让朕开怀。”皇帝勾勾丽妃的鼻子,有些感慨,那玩意儿送给太后,太后也仅派人道了谢就再无下文,母子情缘终究是寡淡。

        丽妃伏在皇帝怀里,她知道,只这一刻,这份温情是只对着她,没有别人“臣妾不懂得像皇后娘娘的大道理,也不明白什么诗书,连母家都是行商的,什么都帮不了皇上,皇上却依然怜惜臣妾,这是臣妾该做的,以夫君为天,本就是女子心中最大的念想,臣妾也不例外。”丽妃的妆容寡淡,一双眼睛扑扑闪闪,像是故人,又不像是,她温柔小意地看着皇上。

        桌上已经摆了菜,看起来是新鲜的样式,连米都是粒粒爆满,晶莹剔透,看着就令人高兴,给人好兆头。

        “朕听说,你自己去内务府减少了自己宫中的开支,把大半都让内务府送到守城的官兵手中。”皇帝带了个翡翠的扳指,碧绿色的粗大圆环,已经生出了暖意,他摸着丽妃的脸“这事你做的好,前边的将士们为咱们守卫着,咱们更应该做好表率。”

        丽妃浅浅一笑“是皇上教导有方,臣妾陪伴圣上,常常听皇上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皇上烦忧,臣妾也难过,也算是为自己积累下些福气了。”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宫中抄经礼佛,连着别的妃嫔都对她有了些议论声,莫不是转了性?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是对太后的话有所参悟,在她眼中的深处,对太后的仰慕更深。

        “皇上,今个儿是十八号,可是要去皇后娘娘那?”小德子端来了一排绿头牌,皇后的已经被翻了过去,丽妃的却不在其中,皇帝坐在龙椅上“国家大事为先,国未定,朕岂能安寝,今日朕哪都不去,就在御书房中,告诉皇后不必准备了。”

        “皇上日夜操劳,更应该以龙体为重,更何况皇后娘娘博学多识,不似臣妾这般蠢笨,更何况祖宗定下的规矩就是十八日去皇后娘娘宫中,这病本就来的奇怪,皇上还是不要破了规矩,以免有损气运。”丽妃屈膝跪在地上,模样十分恭敬,皇上惊讶于丽妃的改变,连起身也忘了喊。丽妃略略讽刺一笑,搭上了皇帝伸过来的手。

        “丽妃啊,你变得如此贤惠,朕真是倍感欣慰。”皇帝看着她,十分满意,却又有些自傲,是他在这一张白纸上书写,只有他才是握住笔杆的人,他握上丽妃的手,对着小德子“看见朕与丽妃说话,你还不下去,朕晚些时候会过去,让皇后等着吧。”

        这顿饭吃得清爽简单,时令蔬菜新鲜碧碧绿,配着入口不腻的野鸭汤,用着春芽春花点缀。

        皇宫里的日子波澜不惊,日子接着日子,没什么可以说的,皇后也是一如既往在宫里头等着皇上的到来,她抱紧了自己,感到有些冷,身上单薄的寝衣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秋竹已经把门窗都关严实了,却还是有风透进来。

        城墙处就更不必说,杜伽拿着杜晋的腰牌一家接一家的,想让商贩门捐一些钱财出来,用来买布和买药材,这个时候却没有什么人愿意打开大门,所有的人都为这次的病情而感到瑟瑟发抖,唯一两户把东西还是从墙边丢了下来。

        “到底是为着什么啊,这病怎么和多年前的一样,来得这么凶猛,现在还只是城墙边那些贱民得了,说不定啊,下一刻就传到了城里,咱们还是造作防范才是。”如果说别人都在为疫病感到害怕,赵婶婶却属实有些高兴了,她家是卖米的,自从疫病发生,门前就有络绎不绝的人来买,她就拿了一个碗放在米前数着,嘴里还不断的刻着瓜子,一旁的木牌上的价格划了又划,瓜子似乎是年节时候剩下的了,已经有些湿润,连壳都是软塌塌的,沾到了她的牙齿上。

        “赵婶婶,你这话是没错,可你这米价能不能不要再涨咯,再涨我们都要吃不起了哦,人也不能忘本,你家困难的时候是不是还靠我们别家撑着。”说的叫做王嫂,王嫂平时就爱讲人家的八卦,不是谁家的大鹅被谁偷了,就是谁家的丈夫又去喝花酒了,巷子里的女人们似乎都不是很喜欢他。

        还不到夏日,赵婶婶已经拿上了蒲扇,她对着自己扇了扇,两边的鬓发被吹起来“我们家能有什么祸事,我夫君肯干,我这肚子里头也怀上了儿子,保不准就是未来的状元郎呢,你们这些人就是尖酸刻薄惯了,买不起就不要挡在门前误了我的生意。”

        杜伽看着赵婶婶纤细的腰肢,出声打断了这堆叽叽喳喳的妇人:“这世间万事,岂能如意,富贵也好,贫穷也好,都需得尽心经营最后才能和和睦睦,你也说这疫病来得突然,谁能避免,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否则啊,说不准这病就落到你头上了。”

        赵婶婶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围观的人不知道有谁也趁机抓了一把米洒在了地上“是呀,这位小兄弟说得对,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这样不是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嘛。”

        赵婶婶拖着肚子,呲着牙护在米上,看着地下散落的米粒十分心疼地赶着众人“你算是什么东西,你懂什么,老娘吃的盐比你吃的面都多,走过的桥比走过的路都多,你又不是我们巷子里的管什么闲事,再说了,那许大夫是在世华佗,什么都能治好,有什么要你多嘴的。”

        说罢,往门前泼了一桶水,湿了“看戏”的人的鞋袜,众人纷纷散去。杜伽也摇摇头,骑着马快步离开了。

        烈日洒下,照亮一片荒芜,灰色的土地无法反射光线,一匹八匹马驾着的马车正在城门处迂回,有人往城外远远看一眼,看见杜蘅与苏子衍正在城外,心里一惊,戴上了紫粉色的斗笠,从怀里拿出挂着的腰牌在官兵面前遥遥一晃。

        “原来是宫里头的人,只是这苏大人已经吩咐,无特殊情况不许外出,还请等到奴才禀报一声,再放您出去。”官兵看了看八匹马的马车,有些犹豫,正要离开时,却挨了一个嘴巴,他偏过头有些怔愣,嘴里瞬间充满了血腥味,他强忍着怒气偏过头来吐出一口血水。

        “不长眼的东西,你姑奶奶我是替皇上太后办事的,用得着向他们禀报,耽误了宫中各位娘娘把心经送往宝华寺,定要治你一个不敬的罪名。”齐姑姑还没说话,小六子已经探出了头,他拿出太后的腰牌,拍到他的胸脯上,烫金的名印让官兵心里一哆嗦,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顿时退下了。

        太后这次特地让小六子和齐姑姑一起出来,就说明了她对本次的重视,小五子和小三子去做了掌灯的宫人,两个人凭着一股傻劲儿,倒也在宫中吃得开,就是会时常想念御膳房的日子而已。

        “一会儿,你亲自带人去宝华寺把宫中的娘娘们的心经送过去,确保不要丢失,不然后果你是知道的,我去那边解个手,不用管我。”齐姑姑的目光极淡泊,是波澜不兴的古井,平静地映出远处香火不断的古寺,这古寺也是有讲究的,年头不好,一些寺庙没人去,只能荒凉下来,宝华寺在前几年也曾经有过荒芜,后来哪家哪户的婆娘来这儿求了求,回去竟然怀了孩子,这庙里才香火不断,但到底是哪家的谁也说不清楚,齐姑姑双手合十,两袖牵动杏色流苏徐徐摇曳,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她湖水色刻丝梨花双蝶的袖口。

        “这后面就是山,现在去是不吉利的,姑姑可不要走错地方了。”小六子的面容藏在马车之后,他压着声音,今日穿的是文官打扮,看起来整个人阴柔又带着点书生气,齐姑姑再看过来,他又带上了温和的笑容。主持已经等在了寺庙门前,齐姑姑似乎是与主持早就认识,两个人互相行了规规矩矩的礼。

        主持笑意轻轻,长长的胡子打了个结,身上一尘不染,红色的袈裟斜斜地披在肩膀上:“不知道太后娘娘身体可还好,寺中一直为娘娘供奉着莲灯,日夜有人诵经。”他这话也算是对二人熟识的解释了,他不解释还好,越解释小六子才越心慌,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小六子抚平自己的面容,随口问了句:“主持好,这莲花灯是谁人都能供的吗?像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要给家人供,应该供多大的,供灯也合适吗?”心经平整的放在巷子里,两个小和尚驾轻就熟地上了车把金灿灿的箱子抬了下来。

        “公公看着年轻,替家里人供灯也是合适的,保佑公公家里人顺遂,不过公公年纪轻轻就备受太后娘娘器重,供灯供的小了小气了,供一盏大的反而有些越庖代俎,供个中等的,最合适不过。”主持双手合十,上下扫视着小六子,嘴里还念着“阿弥陀佛”。

        小六子心中冷笑,齐姑姑看他去拿心经,扯了扯主持的袖子“我一路上走来,可能是喝的水太多,肚子里总是不好受,还望主持让人带我去方便一下,就有六公公独自在这儿吟诵心经了,他是头一遭,主持还是多多照料些,不要出了差错。”齐姑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银子塞到主持手中“这个是我个人给主持的香火,还请主持笑纳。”

        主持把银子包在了手中,齐姑姑已经进了寺里,小六子突然捂着肚子大叫一声,正抬着箱子的小和尚一脸无措,茫然地念着“阿弥陀佛”,小六子顺势躺在了地上“主持,不怪他,不怪他,是我不小心。”主持掀开小六子的衣衫,里面已经发红,甚至破了些皮,情况属实有些吓人了。

        主持也被吓得脸色苍白,拿着禅杖狠狠敲小和尚的头,小和尚跪在地上朝着佛寺的地方跪着,心神不宁地念经。小六子见了这一幕,心中无限嘲讽。“公公,还请到后院厢房休息安歇,这心经,本主持亲自送往正殿,进行加持,还请公公放心。”

        小六子点点头,费力地想要向主持道谢,一不留神又碰到了伤口,一撞之下肋下痛得要裂开—样。脑海里嗡嗡地响着,像下着嘈嘈切切的瓢泼大雨,眼前白点子乱飞。半晌小六子才看得清眼前的景象,厢房中也是古朴,土炕被烧的暖和,他的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如兽的闷响。

        他带好了纱帽,厢房四周都没人,外面扫院子的小沙弥也没心思管他,来祭拜的人多,在这疫病之下,来的人就更多了,正殿中跪了许多汉子,都诚惶诚恐地求着佛。

        “前面这位小友,不要往前走了,前面是依山而建的园子,你进去怕是要迷路了。”扫地的小和尚终于有了反应,他撑着扫把,看着文人打扮的小六子,朗声叫住他。

        “谢谢大师,我不过是想借用个茅厕,第一次陪内人来这寺中,一不留神竟然走过了,多谢大师提醒。”那和尚扫地扫的潦草,这院子都扫过两遍了,还是尘土飞扬,小六子的手停在半空,却没有转身,他向左侧长廊的尽头走去,后来听到没什么声音了,就又回了这条隐秘的小路前。

        小路上都有着秘密的杂草,冬日刚过,春天不就草就这么高了么,倒更像是人刻意栽上去得了,小六子看了看路,两侧的杂草杂乱无章,他用手扑拉了两下,还能看到一个几乎看不到的鞋印,紫禁城的墙高,高的任何消息都飞不出去。

        小六子一咬牙,还是踏了上来,有栀子花和迷迭香的气味幽幽传来。那紫红的迷迭香气味太过甜郁,让人有些头晕目眩,小六子狠狠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才勉强能够继续穿行,土坡不高,却是长满了锯齿状的杂草,割的人有些疼,小六子爬到土坡上,他微微地喘着气,身上占满了紫色的土壤,一些迷迭香的花枝站在了身上,他用力揉了揉眼眶,有些意乱情迷的意思。

        “娘亲,娘亲。”小六子忽然听见了这么一句他翻个身,靠在土坡上,是一个男人痛哭的呼喊,他似乎满心压抑,如同野兽一般发出的哀鸣,小六子趴在土坡上往下看,竟然是一个身高六尺的男人,他的手背已经溃烂,有了大大小小不一样的伤口,忽然他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断地抽搐与吐着鲜血。

        接着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蜗里炸开了锅,一道女人的声音在说着“娘亲在呢,娘亲给你买了新衣服,做了汤食,你说好不好吃”。分明就是齐姑姑的声音,这是齐姑姑的孩子吗?齐姑姑什么时候有了孩子?不对,齐姑姑一直跟着太后,从未出过宫,更别提和别人生子了。

        小六子悄悄冒了头,那男人脖颈上带着一个大铁环,齐姑姑所指的汤食也不是什么汤食,那个男人却来了兴致,讲脸埋到了碗中,如同狗一般开始舔舐,然后齐姑姑上前扼住了他的喉咙,又掰开了他的嘴,不知道手中拿的是什么,似乎是要这人吃下去。

        那人被松开后,立刻吐了出来,发出些如同大型犬被伤害的呼噜,齐姑姑蒙着口巾,让一旁的两个看守掰开了他的嘴,又从袖子里藏的绿色小瓶子中倒出了什么。

        小六子头顶似有一道烈雷轰然炸开,心口一阵阵震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瞬息之间,震惊、害怕、苦涩、悔恨、恐惧、惊畏,齐齐涌了上来,翻涌五内。他整个人蒙在当场,口干舌燥,无言相对。小六子捂紧了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响动。可脚下蹬踩的地方却有些土块掉了下去,齐姑姑在宫中是耳听八方的老人,对这些响动更是敏感,她竖着耳朵喊了一声“谁?”

        两个守卫在四周转了转,小六子的冷汗连连,趁着两个守卫走动,滚到了一旁的草垛之中,两个守卫没有看到人影也就直接回去“回姑姑,没有人,可能是风声把,这两日有鸟儿返来,应该是这个声音。”两个守卫守在这儿,每日心惊胆战,这些日子齐姑姑来的勤,每次都要给她们一些红色的药丸,让他们给这个男子喂下去,他们深深地恐惧,却又不得不照做。

        齐姑姑向北面瞥了一眼,接着就交代“但愿是吧,还是每日一粒,但这次不同于以往地是,一粒要分成三粒,掺在他每日所用的饭食之中,不要叫任何人发现,别让他死了,不然你们的命,也保不住。”

        她戴好了兜帽,就要出去,小六子看所有人退却,那个昏死在院子中的男人有些面熟,他严捂着口鼻,然后一路飞奔回去,快些,再快些,在路上跌了跟头也不要紧,出来之前庭院中依旧没有人在,他又把杂草拨回原来的位置。

        他先去了茅房,将一身占满了土的衣服和鞋子全部脱下,扔了出去。齐姑姑已经沿着大路回来,主持不敢告诉他小六子受伤的消息,也交代不出小六子到底去了哪里,二人正在正厅内僵持。小一点的和尚们正沿着转经筒念诵经文,刚好捡到了这一间屋子前,小六子跟在队伍的末尾,穿着一身白衣。

        “齐姑姑与主持先生怎么在这儿。”小六子赤着脚,脚掌已经被冻的通红,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屋内的两个人,手上挽着一圈佛珠“难不成二位是在找我,实在罪过罪过,今日被那么一撞,我反而清醒了,也是佛祖给我自己的机缘,这才在休息了会儿之后,出来跟着这些小师傅转了转,身着带了血污的外衣更是不合适,干脆丢了,也是对佛祖的诚心。”

        齐姑姑看上去信了,她目不语,左手缓缓捻着一串六个小叶紫檀佛像枣红珠。那小叶紫檀本在酥油中浸润,温润油亮,在齐姑姑苍老温暖的手中辗转轮回,摩挲成这沉沉殿宇内唯一一痕温和的枣红亮色“这样么,那小六子公公伤的严不严重,可否让我看看。”

        小六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掀起外衣,露出自己的伤口,确实有些狰狞的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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