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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常山


杜蘅打了个寒噤,身上的浅紫色莲花折枝荷叶荡漾的大氅显得格外单薄,在午后的风里颤颤地抖动。杜蘅看着城内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的灯火,心中更加冰凉,仿佛照着自己早已看不清的昏昧前路。

        杜伽回来的时候,满脸失望,手中的名单握紧又松,那一张油黄色的纸张已经皱皱巴巴似乎马上要碎了“是徒弟没用,仅仅争取到了两户商贩,只有许老板与张老板捐了些东西,其他人连门也不让进。”

        杜蘅想到了许老板一定会捐,他的女儿死了,又与杜蘅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自然不会吝啬这一点钱财,张老板属实令人惊讶了,杜蘅又问了一次“是丽妃娘娘的生父张老板吗?”看见杜伽犹豫地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你做的很不错,比我预计的还多一点,就早些休息吧。”

        杜晋正在焚烧彭子中的干草,他点燃了个木柴,然后后退,丢到了草垛中,瞬时间火光冲天,把每个小屋子都照的如白天一样明亮,也惊扰了一些人,最东边那间独自关这个老爷子,他的病最重,苏子衍不敢让人与他同住,只能将其单独安排。

        “下雨啦,打雷啦,下雨啦,打雷啦。”冲天的亮光由窗子射了进去,黑沉沉的夜里,月色惨淡,老爷子竟然把火光当做闪电,登时两腿一支,开始大喊。他不安地抽动,把腿上的脓包都弄破许多,流出些黄色的脓,脸上也是不住地抽动,春生不眠不休地守着这些病人,发现那边有了情况,动了动腿,实在是跑不动了。

        两个人用粗壮的木棍撑起老爷子的脊梁,把他抬了出来,春生借着火光,看清他的面容,他的肋骨都凹陷了下去,喘气十分困难,印堂发黑,舌苔变白,春生大惊。用碗在滚烫的水中舀了,全部给他灌了进去,老爷子的脸登时有了些动静,春生掐着老爷子的人中和手臂凹陷处,又在他胸膛处划开了口子,不断地按压,不断地挤出黑血来,老爷子吐出一口积郁在胸口的气,彻底不再会动弹。

        杜蘅有些不忍,春生还在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老爷子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仰头看着天瞪眼,寂然无声,他又舀了一碗水灌进去,不断地按压着老爷子的小腹,再出来的就不是黑血了,而是鲜血,这时他才停住了手,老人的手上沾了些水滴,再一看,春生竟然仰头大哭起来。

        他恭敬地向老爷子磕了个头,为什么哭呢,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来到京城不过是想赚些钱,挣个名声,他的儿子以后也有个好前程。可在杜府和城墙边的这些日子,他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昨日还在想着等疫病好了就回老家去的老爷子今日就横死在自己的面前,他无法接受。春生是满肚子的凄惶,他把自己缩成尽量小的一团,杜蘅有些不忍,想要上前劝阻,却被苏子衍拍了拍肩膀。

        杜蘅跟着苏子衍回了营帐之内,她解开围了一整天的面巾,已经在脸上烙刻下了深深地痕迹,她的眼中布满红血丝,老爷子的离去,似乎带走了所有人的精气神,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感觉到深深的无力,为此抹上两滴泪。

        “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缓解也是有期限的,据说当年是位姓许的大夫救了京城,救了无数百姓,可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还在京城中。”杜蘅有些担忧,一面铜镜对着他们,苏子衍笑笑,把铜镜转了过去。

        杜蘅自嘲,她的桓字髻上簪着几支素净的犀玉扁簪,脸色是病态的苍白,更是被烟熏火燎的脏,她和那些姑娘哪能有的比呢,更不要提京城中的娘娘们了。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只是做了几天的活,就有了些死皮。

        说话间,春生已经整理好了思绪,他的掌心是湿的又十分粘腻。不知这许多人一直靠着他自己救济,春生是何等焦急失措。他原是静惯了的人,无欲无求,波澜不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春生看着营帐中灯火通明,跪在地下说起了今日的发现“禀告苏大人,姑娘。奴才未遇到过这疫病,却在医书上见过其他病,疫病的病人血是浓稠而发黑的,哪怕死后在剖开身体,血迹也一样污浊,可今日奴才却发现,这些病人的血是鲜红的,也只有病入膏肓的人才会有黑血。”

        春生顿了顿,有些犹豫“而且奴才发现,似乎这病跟水有关,自从姑娘日日叫人煮了沸水,不许再喝生水,且无论有病没病都要喝上一碗之后,奴才发现这些病人似乎好了许多,就连奴才每日用热水漫过全身,也是未染上疫病,所以奴才想问问,是否还有别的对此明白的大夫,或者是当年有关的人在。”

        杜蘅点点头,却又不方便说出绿鹊来,她看了看外边正在浆洗这面巾的绿鹊与寸心,两个人的手指关节都泛白,她沉吟一声“我知道了,我会去找一找有关的人的,今日你也累了,下去好好歇一歇,我们这些人还靠着你呢。”杜蘅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春生。

        春生立刻拆开,里面的字歪七扭八,甚至不能说是一个字,更像是几个笔画,他有些不解,杜蘅解释道:“这是你孩儿写的,那送信的送到了府中,我就替你带过来了,你的孩儿已经上了学堂,你这父亲应该十分高兴才是,你的孩子很是争气。”

        春生对着杜蘅磕了几个头,把那封信视若珍宝,这一日的疲惫都被丢了下去,杜蘅却没有那么好的心情,苏子衍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苏子衍也是很疲惫,日夜在此,不曾离开一会儿。杜蘅想了想把杜伽叫了进来:“今日,许大人捐赠了多少东西,张大人又捐赠了多少东西,记了名单了吗,来日皇上赏了东西,这些咱们都是要还回去的。”

        “已经记下了,许大人捐赠的比不过不如张大人,张大人想为女儿积累些福气,就多捐了些。”苏子衍眼前亮了亮,他寻求杜蘅的意见,这个许老板是否与当年的许大夫有关。,杜蘅则用眼神告诉他,自己已经调查清楚。这个许老板世代都是行商的,于此也帮不到忙。

        “今日徒弟听见城中的老太老婶们在议论一个许大夫,说他是妙手回春,再世扁鹊,或许他是不是也能过来,帮到春生大夫呢。”灯光昏黄暗淡。杜蘅渐也适应了昏暗,熟悉了周遭物事的轮廓与错落。杜伽端起莲形铜灯,小心护着灯芯,替她照亮察看。

        “什么许大夫?”杜蘅有了些惊讶,刚才春生的举动,让她更加有了找出好大夫的决心“那位许大夫多大了?你可曾见到他?”

        “徒弟不曾见过他,听人说他不过三八年华,医术就已经十分精湛。就在永春街的小巷子里住着,据说连张瑞权大人都曾去他那看过病。”看着杜蘅紧蹙着眉头,杜伽也不便多言,他放下灯展,看了看杜晋的方向,退了出去。

        “这姓氏一样,又都是行医的,定是与当年那个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总之,有关系没关系,咱们都要去看看。”苏子衍下了定论,他看着杜蘅蜡黄的脸,有些心疼,哪有女儿家不爱红装,不自觉他说出了“等疫病过去,我就去向皇上请旨,请你嫁我。”

        姚颂多次与苏子衍提到这事,夫子没能看到他们二人修成正果,已经是最大的遗憾,这次的疫病给了苏子衍很多感悟,人的命就这么长,能够寿终正寝已经是难得,或死于天灾,或死于人祸。活着,就要好好活。

        杜蘅眼眶一热,轻轻应了声“好”,她与苏子衍多次共生死,她的心已经完全交付出去。他们有一样的抱负与理想,一样的步调,这世间没有人能够再如苏子衍一样理解杜蘅,也没有人能和杜蘅一样陪伴苏子衍,她们二人早已不可分割。她曾经报了愿望,到适当的时候就青灯古佛了却此生,绝不耽误杜晋娶妻,而苏子衍就是那个给了她别样希望的人。

        “要是知道是你,我定然不会错过那么多年。”苏子衍摸摸杜蘅脸上的勒痕,他从柜子中拿出一张新的,绕到杜蘅的身后,两个细长的手指在口巾绕呀绕。

        姚颂正在对着死去的老爷子的屋子熏艾草,“艾叶,味苦,微温,无毒。主灸百病,可作煎,止下痢,吐血,下部慝疮,妇人漏血,利阴气,生肌肉,避风寒,使人有子。”,艾草更是去毒的一把好手。姚颂有些咳嗽,他困倦地好像上眼皮与下眼皮打架,听见有谁喊了一嗓子,才精神过来。

        “这宫中的人就是不好惹啊,我说兄弟,那没跟的东西最是记仇,你惹他们做什么。”

        “我哪里有,要不是太后娘娘要把经书送去宝华寺,我哪能见到他们呀,今天太阳落山前就回来了,还不许我通报,欸,男人难啊。”

        姚颂听见“太后娘娘”四个字,立刻激灵了过来,手中的艾草被聚成长条,俨然都快要把一处给烧着了,他扑了扑,心中有些害怕,一时间把几人说的话抛在了脑后。

        永春街也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街道,这条街里多事卖米卖面的商铺,繁华得很,除了司珍坊那一条街,人们提起来的就是这条了。这么晚过来,街上早已没了人。

        马车走的慢,杜蘅与苏子衍挨家挨户地看着门牌,终于找到了一不显眼的医馆,医馆上还挂着个艾草的荷包,那荷包以细银丝累累缀起喜鹊十二只,每一只都活灵活现,眼睛更是用药材点缀,以绿松石琢成蝴蝶模样,内侧镶银,阴刻梅花十九朵,朵朵如生。

        杜蘅先是敲了敲门,她把耳朵贴在木门上,以求听见里面的声音“有人么,还有人在么,我这里有一桩急事要见许大夫,救命的大事呀,有没有人在。”杜蘅敲着门栓,苏子衍让她往后退了退,眼见就要砸门。

        只见一个布衣男子缓缓开了门,他脸上如幽深的潭水一般,毫无生趣,他把门大开,也不让二人进来,“哦”了一声,声音带着冷意“你们二人有什么事,要是拿药问诊就进来,其他的事恕我概不远送。”许大夫是个有骨气的,门也不关,自己就进了药堂。

        杜蘅与苏子衍面面相觑,还是踏进了许大夫的门槛,杜蘅坐在椅子上“许大夫,您是聪明人,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想请您一同与我们去治疫病,至于报酬,无论是财还是地位,您都可以说,您说的出,我们就做得到。”

        杜蘅与苏子衍仍然掩着面,许大夫把炉子里的火生的更旺些,又往炉子里加了些木柴,他不屑道“我许某人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为人差遣,一生所愿不过是云游四方,两位大人没别的事就还是另请高明吧,某做不到。”许大夫动不动就要赶人的态度,堵的杜蘅哑口无言。

        “许大夫还是考虑考虑吧,您的名声在外头还是响当当的,今日是我们二人来找您,我们能找得到您带我住处,那些手更长的人自然也能,您心里头一定是明白的吧,今日我们二人是好相与的。”苏子衍的话里带了些威胁,药堂中弥漫着一股药材的味道,不刺鼻却有些凉意,闻起来提神醒脑。

        许大夫侍弄着花草,对他的威胁更是不屑一顾“大人威胁人的能力倒是令某佩服,那就等到那时候,让某看看都是些什么手段,某期待着。”

        杜蘅拦住苏子衍“许大夫,我们是诚心诚意来请您,这样百般恳求,只为您能出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您的先人一样救了京城,救了百姓,刚才多有冒犯,还请您见谅,请您考虑考虑我们吧。”杜蘅的话诚恳,许大夫若有所思地把一簸萁混在一起的豆子塞到她怀中。

        “你若能够在明日天亮之前,把红豆和绿豆分开,我便随你们回去。”说罢,许大夫步下匆匆,转入屋中。身后两扇门子相合,发出沉闷悠长的声音,似将一副绵软心肠,狠狠夹断。

        已经是子时,许大夫突然梦见了自己小时候,杜蘅二人来得不错,当时正是他的爷爷出面阻止了疫病,却也让许多人枉死,最后被多户人家堵在家门口咒骂,爷爷受不了这个屈辱,心一横在房梁上吊死了。

        许大冒出了些冷汗,他看见外面的灯还亮着,本来想找个理由把两个人打发走,却不成想二人把他的话当了真,他披上外衫,提着油灯走了出去。外面的蜡烛快要燃烧尽了,杜蘅与苏子衍两个人费力地蹲在地上捡着豆子。

        “值得吗?”春夜幽凉,冷冽如秋。蜡烛焰火摇曳,牵得许大夫身影幽长,漫成孤请一道。冬日的火盆早已撤去,凉意渐渐迫近,逼入骨髄。他穿着青素衬衣,不觉生寒,伸开双臂,紧紧箍住的,难有自己。他喃喃地问,似乎是在问杜蘅与苏子衍,又好像在问自己。

        杜蘅未起身,仍然捡着豆子“值得吗,我也不知道,或许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情不情愿,百姓安居乐业,皇上政治清明,一切就都值得。”她目光胜过冬日里的星火,照亮了人,也让人心中发酸发胀“许大夫去屋内等着吧,外面凉,这豆子就快要捡完了。”杜蘅的口巾被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了桌上,她一抬头,才能看到脸上是什么样的疲态,许大夫大受震惊。

        “大人,刚才捡豆子时,可看到一味别的药,那味药叫做常山,我的小字也是常山。”听到这儿,苏子衍与杜蘅停下了手,二人起身,许大夫把油灯放到一旁,从簸萁里拿出那味药材“他就是我,我也是他,两位大人的心意我明白了,我也应了,两位大人不嫌弃,就去歇息歇息,明日早上咱们在做打算。”

        许常山的嘴角挂着笑,爷爷我终究是要走你的老路,或许正如那位大人说的一切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情愿不情愿,而我这次是要豁出命,也要保下城中的百姓,保住拥有的一切,这一切都值得。

        许常山回了内房,静静地靠着炕沿,不知道怎么的又睡着了,他再一次梦见了自己的爹,他的爹爹对他伸出了手,梦中的爹爹未再老去,或者说,他的心还年轻,相貌也不再重要。仍然是一身大夫的打扮,身上的药材味挡也挡不住,性苦尖寒,却又坚毅活着,不改初衷解百毒,这就是常山。是药材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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