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痴女

铜镜中的女子容颜枯槁、满头斑白，神色中的悲戚让人不忍面对。

        关珺儿轻轻抚上眼角层层叠叠的皱纹，心中惶惶然，任谁见了自己，恐怕都以为是行将就木的老妪吧，哪里能想到这里坐着的，会是当朝皇后呢？

        穿堂风冷不丁的吹入栖凰宫，带来一片萧索之色，给原本富丽堂皇的宫殿渡上一层暮色，关珺儿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也愈发荒凉，自己正值桃李年华，灼然盛放的年纪，心境却苍老的像个老者。

        “皇后娘娘，皇上派人送药来了。”丫鬟夕瑶端着托盘慢吞吞走进来，不情不愿的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她眼睛红红的，似乎是刚哭过不久。

        关珺儿无奈的笑了笑，拿起帕子替她拭去眼泪，柔声道：“好夕瑶莫哭了，这又不是毒药，没事的。”

        说完，便将瓷瓶中的红丸一饮而尽，不同于往日的苦涩，这次的红丸竟然甘甜中带着一丝花香，很是不同寻常。这些年她饱尝各种丹药，大多数都带着一股呛人的朱砂味，唯有今日吃的红丸，罕见的回甜。

        夕瑶见状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皇后娘娘，您去跟皇上说说，奴婢甘愿试药，求皇上不要再折磨娘娘了，这些仙丹吃了三年，不仅没有丝毫起色，娘娘您的身体也垮了啊！”

        皇帝登基后追求长生不老，一味迷恋各种仙丹，长生殿中供养了数十位道长，每日只负责炼制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丹药。这些丹药多而繁杂，皇帝不能确定究竟哪一种可以长生，便让皇后试药，说想与皇后一同飞升。

        因此，关珺儿便将自己关在栖凰宫中每天三次试药，原本以为吃丹药就算不能长生也不至于对身体有害，谁料这几年下来，不仅容颜衰老，身子也越发沉重了。

        她常常昏睡着不知日月，醒来第一件事是服用红丸，睡觉前最后一件事情也是服用红丸，以至于精神愈发不济，大多数时间都歇在小榻上。

        关珺儿摇摇头，她与皇帝相识于少年，自以为最了解皇帝的秉性，可自从皇帝登基以后性情大变，一心追求长生，自己的话他无论如何都是听不进去的。

        罢了罢了，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交代了，无非是在栖凰宫中为皇帝试试丹药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珺儿，珺儿？你这宫里怎么不点灯？朕来看你了。”皇帝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好似还带了几分愉悦，心情很是不错的样子。

        关珺儿心底一慌，连忙躲进被子里，死死的蒙住头，自己这幅苍老的样子怎么能面君呢，她已经没了美貌，没了健康，若是如今连皇上的心也没了，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想到这里，她装出慵懒的声音道：“臣妾已经睡下了，皇上还是改日再来吧！”

        岂料，皇帝听到她的声音却是不管不顾的走了过来，激动的道：“珺儿，我听李通天道长说他这次炼制的丹药定然能长生不老，你服用了可有什么变化吗？”

        关珺儿心底越发的委屈，皇上已经三年未在栖凰宫中歇息了，十天半月来一次，却只关心丹药有没有效果。

        她咬着唇轻声道：“臣妾才服下药不过半个时辰，并没有什么变化。”

        听到这般话，皇帝却是不依不饶，拿过贴身太监点的灯坐在床边，兴奋的声音大了几倍：“多日未见，朕要好好瞧瞧你！”

        关珺儿拗不过他，无奈的从被子中钻出来，容颜惨败的样子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众人皆在心中嘀咕，想到仅仅过了半月没见，皇后娘娘像是又老了几岁似的。

        皇上见状有些惊讶，打着灯细细瞧过去，从头发到眼睛再到下巴，每一处他看的都是那样仔细，像是得到了一副上好的山水画似般欣赏，关珺儿在他眼中看到了惊讶，看到了好奇，却唯独没有看见一样东西，丈夫对妻子的疼惜。

        恐怕在他眼中，打自己答应试药的那天开始，就不再是与他相濡以沫五年的妻子，而只是他升仙路上的道具而已。

        自己容颜枯槁似老妇，皇上却玉树临风，气度翩翩更甚以往，才一会儿的功夫，自己宫中便有几个小宫女的眼睛牢牢黏在他身上，时不时抿嘴偷笑一下，明显是动了春心。

        “看来李通天这次炼的丹药并没有半点用，你好好休息吧，明日朕让他再炼制别的丹药给你吃。”皇上安慰的拍拍关珺儿的肩膀，转身便离开了栖凰宫。

        丈夫年轻英俊，妻子却红颜枯骨，想必换做是谁，都会是这个反应吧，关珺儿无奈的闭了闭眼，拖着愈发乏重的身子重新躺入被窝，不自觉的想着若是这些道长真的能研制出长生不老的丹药来，那一切问题应该都迎刃而解了吧？

        翌日，春末的阳光明媚异常，夕瑶无论如何非要拉自己去花园里走走，听说是春色正好，御花园的各种名贵的花都开遍了，煞是好看呢！关珺儿拗不过她，只好穿戴好衣裳坐着轿子出了栖凰宫。

        御花园里的花果然是满园春色、姹紫嫣红，关珺儿深吸一口气，花香一股脑的涌进鼻腔，带着满满的生机。

        自从容颜开始衰败，关珺儿就再也没有走出过栖凰宫，她害怕见到人，也害怕别人见到自己，活的愈发没劲，怪不得夕瑶总劝自己出来走走呢！看到这争奇斗艳的百花，才想到原来自己也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呢！

        “老婆婆，你是谁呀？怎么会在宫里？”孩子天真的奶音打破了关珺儿的沉思，她低头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身穿明黄色常服的小不点正握着一朵牡丹花，疑惑的看着自己。

        关珺儿眼神瑟缩了一下，这个小肉丸子刚刚叫自己老婆婆？不，这不是最重要的，他是谁的孩子，为何会无端端的出现在宫中？若是自己没有记错的话，他穿着的，应该是叶朝的太子服！

        “你是谁？”关珺儿蹲下身，强忍住心中的愤怒与慌乱，艰难的扯出笑容和小肉丸子拉近关系。

        那孩子被她脸上的皱纹吓了一跳，将手中的花随手扔在地上，“丑八怪我不与你说话！”话音未落，便转身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就没了踪迹。关珺儿身体孱弱，略微追了两步就气喘吁吁，只能任由小肉丸子跑掉。

        关珺儿看着孩子跑掉的方向，古井无波的眼神第一次有了变化，“夕瑶，你可知那孩子是谁的？”

        她闭门谢客三年，对宫中变化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听见哪个宫里有了孩子，更何况，当初皇上是说要和自己一起成仙的，为何却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又为何不让自己知晓！

        夕瑶胆战心惊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连忙低头跪下道：“娘娘，奴婢和您一样久居栖凰宫，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啊！”

        ……

        晚间，关珺儿照例服用丹药，不知为何，这丹药依旧甜丝丝的有一股花香，想必是李通天道长说服了皇帝，让自己再服用一段时间看看效果吧。

        不知怎么的，关珺儿又想到了那个胖乎乎的小肉丸子，看他样子估摸着也就三四岁而已，当时自己应该还没有闭门谢客，那是谁在没有正宫的允许下偷偷怀孕的呢？

        早知如此，今日自己就应该抓住那个孩子仔细问问他的生母是谁，而不是任由他跑掉。

        渐渐的，关珺儿的身子越来越重，眼皮也越来越重，关珺儿心中不免疑惑，之前吃的那些丹药多多少少都会使人犯困，却没有这次的丹药猛烈，明日自己定要召那李通天道长前来问问。

        月亮慷慨的撒下银辉，冰冷的石板在月光下如铜镜般光亮，清澈的仿佛要照进人心底。栖凰宫内外一片寂静，所有宫女太监都知道，皇后娘娘睡眠极浅，若是被谁惊扰了，怕是要挨好几顿板子呢！

        还未睁眼，就听见夕瑶将打好的洗脸水放在架子上，笑着上前劝道：“皇后娘娘，近日御花园百花齐放，说来也是奇怪，多年未开的几种奇花都在今日一起开了呢！”

        关珺儿懒懒的摆摆手，“昨日刚去了御花园，今日便不去了，我身子乏的厉害，实在是懒得动弹。”

        她轻揉着太阳穴，昨日多吹了些风，如今果然是头疼了。

        夕瑶惊讶地张开嘴巴，“娘娘你怕是睡迷糊了，昨日您一起在栖凰宫里待着，并没有去御花园啊！”

        关珺儿听到这话以为是夕瑶逗她，放下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口问道：“你查清楚那孩子是哪个宫里的吗？”

        “娘娘，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什么孩子啊！”夕瑶忍不住后退两步，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皇后娘娘难道是多日的丹药吃傻了么？

        她早就知道，她早就知道那些丹药不是好东西，吃的时间长了肯定不好，如今看来，娘娘定然是病入膏肓了！夕瑶鼻头一酸，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偏偏她还死死捂住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关珺儿疑惑的扭头看向夕瑶，见她这幅样子被吓了一跳，夕瑶的担忧害怕之情不似作伪，倒像是昨天自己真的没有去过御花园一般。

        难道是自己做梦了？可梦中的场景那样真实，就连花香都仿佛萦绕在鼻尖，怎么可能是做梦呢？

        关珺儿压下心中的疑惑，轻拍了下脑袋强笑着道：“夕瑶，看我这记性，是昨晚梦到自己去御花园了，听你说御花园那样热闹，咱们今日也去凑凑热闹！”

        夕瑶不敢相信的问道：“娘娘说的可是真的？您真的没有胡言乱语？”她一时口快，竟然说了如此大不韪的话，顿时低下头害怕的等着皇后的责罚。

        关珺儿拍拍她的肩膀，这孩子可真是执拗，又是如此单纯。

        “我没事，你不是说咱们还要去御花园看看呢，晚了可就不好了！”

        关珺儿站起身刚走了两步，脚底猛地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几乎走不了路。关珺儿脱下右脚的绣鞋，竟然从里面倒出来一颗小石子，这颗小石子周围略微还带了些泥土，可是除了昨日自己在梦中去过御花园外，这些日子自己都没有出过门，鞋里怎么可能会有小石子呢？

        此时夕瑶刚好拿了件披风过来，见状不解的蹙起眉，“娘娘怎么了？”

        关珺儿摇摇头，将疑惑压下，在夕瑶的服侍下穿好披风。

        可是让她惊讶的是，自己这一路上遇到的宫人，走过的路线，包括那支被微风吹的摇曳的牡丹，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突然，那个穿明黄色常服的小肉团子跑过来，一把将刚刚被风吹动的牡丹摘下，开心的扬起笑脸奶声奶气道：“我要将这朵牡丹送给母后，母后见了定然欢喜！”

        霎时间，一桶冰水如兜头浇下，关珺儿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是叶朝的皇后，那这孩子口中的母后又是何人？一时之间，关珺儿也当真怀疑起自己神经错乱起来。

        想起昨日睡觉前自己似乎还惋惜自己没能问个清楚，现如今机会摆在面前，她定然不能让机会再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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