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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若是我不问起,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重返终南山,到了山脚下那雨丝才不紧不慢止住,庄无己站在一侧,看着骊越仔仔细细擦干那把伞,语气没什么起伏。

        “原本是打算一直瞒着你的。”骊越手指不慎扎进一根木刺,轻微的疼痛感让他的手一顿,“我就是想赌一把。”

        庄无己的面容在氤氲着水汽的山林间显得愈发清俊,望向骊越的眼神似乎也沾上了雨:“你未免对自己太有自信。若是你真就这么昏睡过去,误了我的事,我不介意捅自己一刀把你疼醒。”

        “那你为何不直接捅我一刀?”骊越背着伞,换回本相,回头看着他笑,“多此一举做什么。”

        庄无己不理他,一个人走在前面,轻车熟路地绕上一条小路,足尖轻点,在散乱的山石间翩跹而过,哪还有之前刚见面时暮气沉沉的样子。

        到了小院,果然扑了个空。不仅斛斯山人不在,连迷毂也不在,留祝馀一个人在家爬树,摘了满满一兜淡紫色的小花。见到骊越,祝馀站在树梢张着手就往下跳。骊越飞身搂住小姑娘,落地时那兜紫花依旧满满当当。

        “祝馀,师父和哥哥去哪了?”骊越低下头,顺从地让祝馀把花插/在他鬓边,“好看吗?”

        “师父说他回天上啦,哥哥去找拾冬先生了,要我一个人看家,无聊死了。”祝馀仔细调整那朵小花的位置,“幸好你们来啦。”

        庄无己和骊越对视一眼,敏锐捕捉到祝馀话里的深意。

        回天上,不是去天上。能把回天庭说得像回老家一样,斛斯山人究竟是哪路神仙?

        “拾冬的书院在哪。”庄无己本就不是很想看见那张脸,宁愿被月和拉去诉苦。

        “拾冬先生也回去了。听师父说,马上就要官复原职了,还会不会下来都说不准。”祝馀调整半天,还是颇为苦恼,“阿骊哥哥,你长得太好看,这花戴你头上好丑啊对了,师父说前些天种下的那株蔷薇抽芽了,要我记得浇水,我先去浇水啦。”

        庄无己还记得那根枯枝握在手里粗糙干瘪的质感,微微有些诧异。然而他最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祝馀蹦蹦跳跳往后山去了,没有半点要跟上的意思。

        “想去看看吗?”骊越摘下鬓边那朵小紫花,试探性向庄无己伸出手。见庄无己没躲,顺势戴在他耳边。

        “有什么好看的。”庄无己回神,强行压下心口处激荡不已的八个字,吐出一口气,“当下找到斛斯才最要紧。刚刚哪个声音又开始闹了,聒噪得很。”

        骊越又把注意力往他身上多放了点。他如今与庄无己共享身体上的不适,自然也能感受到那股沉重的不畅感。心口仿佛化成一个深潭,那一直骚扰庄无己的小东西就像不慎滚进潭水中的一颗巨石,激荡过后还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十分讨人嫌。

        “先去歇息会吧。”骊越简直难以想象,若是自己没有僭越,没有先斩后奏对他用了黑骊族的秘术,庄无己又该如何扛着这窒息般的压力,面色平淡地和他交谈,波澜不惊地和他讨论有关记忆与爱憎的一切。

        他不敢去想,一想又是止不住的酸涩。

        庄无己心里乱得很,又被压得喘不过气,的确没什么心思再修炼。回了房,确认榻上没落灰,也没被祝馀这个倒霉孩子粘上什么东西,念了篇清静经便合上了眼,试图将脑子里零碎的记忆片段串联起来。谁知这活远比庄无己想象中费神,没等捋清一条完整的逻辑,他便从假寐变成了真睡,身上的衣袍都还整整齐齐,看不见一丝不雅的褶皱。

        一觉醒来,庄无己眼前已是一片浓稠的墨色。起身点上蜡烛,叫了许多声骊越却没人应。坐在床榻边醒了会神,整理好整齐的衣袍,庄无己犹豫片刻,端起烛台,还是决定去寻骊越。

        骊越倒是乖巧得很,没有下山乱跑,倒在庭院的石桌上睡得正香,手边还放着壶喝到一半的茶,小巧的瓷杯旁,静静躺着一朵白色的花。

        庄无己放下烛台,施了个简单的照明术,将骊越打横抱进了里屋。而那朵似乎并不怎么起眼的白花,则和那壶不知名的茶,一起被他留在了院子里。

        还以为是自己选时间睡觉,谁知道一杯茶喝到一半也能倒。庄无己看上去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动作却意外温柔,平稳地把骊越抱上/床,又替他解了外袍脱了鞋。庄无己想了想,没给他盖被子,坐在床边,就着一点烛火翻那本半新不旧的《齐谐》。

        熟睡的骊越似乎并不能很好控制住人形,时不时要露出点黑骊的马脚,一会儿是龙角,一会儿是鳞片。庄无己时不时观察他一眼,替他把睡乱的枕头归位,有些漫无目的地想:假若骊越是睁着眼睡觉的,那他的眼睛会不会像烛火一样忽明忽灭呢?

        骊越在陷入沉睡前,最后一眼,看向的是屋里的庄无己。

        一觉醒来,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坐在他床边看书的庄无己。和那双浅金色的眼眸再次对上视线,庄无己脸上没什么表情,那本书却被他丢在了一边:“醒了?”

        “醒了。”骊越见他神色与往常无异,精神状态也还不错,略微放下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睡着得这么奇怪,就好像有人按着我的头给我下了蒙/汗/药我睡了多久?”

        庄无己露出一抹笑意,并不答话,起身把窗子打开了。霎时,细密的白伴着寒风,一路飘到骊越的掌心,化成一滴清泪。

        欣赏够骊越目瞪口呆的表情,庄无己这才施施然开口道:“需不需要我替你去把狐裘取来——一觉只睡半个月的骊越公子?”

        骊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啊,这个梦确实做得有点久。不过我这几个月也不是毫无收获,梦到了很多很多东西。”

        “你说说看。”庄无己从窗外把那枝祝馀刚送来的梅花搬进来,重新关上窗,好整以暇看着骊越。若是骊越睡觉能老实点,庄无己甚至会怀疑,他是不是睡着睡着就把自己睡得寿终正寝了——毕竟已经活了上万年,也不是没可能。

        中途庄无己也叫斛斯山人来看过骊越。在啧啧称奇无数次后,斛斯山人才终于说出了解决方案:让他睡,等他睡够了,自然就会醒,最后被看不下去的祝馀给拉走了。

        “比如说,长安侯曾经的副将,封敬,可能不是人。”骊越敛去了讪笑,“我在梦里看见,他凭空变化作了一团灵力,消失了。那灵力纯正得很,颜色也没有异常。我怀疑,封敬应当是某个神官的分/身,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放下凡来,又恰巧和你结了缘。”

        庄无己面色冷淡:“等到我飞升了也沉得住气不和我见面,果真敢作敢当。既然哄骗了我这么多年,如今也不必再提。还有别的吗?”

        “事情很多,我慢慢说给你听,不要着急。”骊越见他面色不虞,原本涌到嘴边的撩拨之语又被他咽下去,“你身上那个小东西,解决了吗?斛斯怎么说?”

        谁承想,庄无己虽点了头,面色却更差了:“你可曾听说过三尸神?”

        “不曾。何为三尸神?”

        “三尸神虽沾个‘神’字,却和神一点关系都没有,乃是深受其害的人为了送走它,才固定下的叫法。此物生□□好放纵游荡,欲使人早死,以独享祭酹。故而每每遇上机会便要胡言乱语,扰乱人心,每逢腊月则亲自上天告状,搬弄是非,诉人罪愆。这次,它找上的是我。”庄无己臭着脸解释道,“斛斯说的。”

        这一手的确恶毒。求仙问道之人本就该恬淡自守,神静性明,庄无己修的还是清净道,更是要断淫/欲除杂念,若是摊上个喜欢向上告状的三尸神,基本上也就和得道无缘了。

        “斛斯说他也没有办法,只有让我忍耐克己,反正我也没了心脏,这事对我来说不算难。”庄无己冷笑,听见心口处的三尸神又开始大喊大叫,“可他却忘了,他亲口跟我说过,这三尸神起源于心脉。”

        骊越有些慌乱地起身,差点碰倒桌上供着的那枝梅:“你是说你有心脏了?”

        庄无己不说话,那抹冷笑却是藏也藏不住。

        想要的东西,他一样也得不到;不要了的东西,就算是被他亲手丢掉,也还是锲而不舍找上门,这何尝不是天道对他这个姑射山人的讽刺。

        他看了眼激动得脸都有点泛红的骊越,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烦。下一句话又要问我喜不喜欢他,要不要考虑和他在一起了吧,庄无己想着,眼底一片阴郁。

        可谁知,骊越踌躇片刻,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孤单了吧。”

        孤单,怎么会孤单?庄无己想笑,对着骊越那张泛红的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百年苦寒,一朝找回了心脏就是这种感觉吗?三尸神在胸腔里跳动得比心脏还厉害,在他身体里一遍又一遍喊“生欲念,该杀”,而他却对着一双明亮的浅金色眼睛,一句挖苦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瞬间,庄无己只想把心脏再剜出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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