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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锦浮贵香(九)


  昭化元年,双辉东贵楼的金桂开得正艳。

  贵贵挺直了身板坐在荣宝殿,一双略显粗短的小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绣满金线石榴的锦锻下摆上,她小心翼翼地把指腹向下,以免新长出的指甲皮儿划破那娇贵的缎面子。

  她身上这件华贵的礼服价值万金,出自于尚服局手艺最好的赵尚宫之手。早先初喜姑姑已悄声指点过,太后自后妃时代便治理宫闱,一向严谨,最重服饰仪容,而圣上博览群书,审美高雅,觐见双辉东贵楼必得仪容庄重整洁,那赵尚宫长年负责后宫的华贵衣着,最是知晓二圣雅好。京中多少贵女想讨二圣欢心,拼命向赵尚宫及其亲族塞好处,只求赵尚宫能为其裁制服袍,好入了二圣的眼。赵尚宫手中的活计络绎不绝,早已排到明年正月。小小一个尚宫,整个家族却富贵涛天。初喜姑姑同赵尚宫是旧识,很够意思地帮着贵贵家同人打了招呼了。贵贵阿爹花旺财识得眼色,不以国舅身份压人,悄然着人给赵尚宫递上了一斛稀世的合浦珍珠外加两支沉淀淀的赤金镶宝如意。

  私心里,赵尚宫自然是看不上花旺财这些“薄礼“,可到底是太后新宠的亲侄女,不敢推委,很给面子地延迟其他权贵的订单,费尽毕生的才华单为贵贵赶制出来这套光彩夺目的新礼服,上身短幅耦合色对襟,露出镶满小晶钻的内称云锦裹胸,见光微闪,耀得微露的乳沟凝脂更如雪似玉,下配石榴红金线百褶裙,着意加了根精致的宝蓝丝缎宫绦,款式虽简洁,却新颖修身,赵尚宫特意将她的云锦裹胸裁紧,用心勾勒出她的小蛮腰来,更显得上身娇俏丰满,下身修长典雅,唯一的问题是那千金一匹的镶钻云锦太紧了,勒得她胸闷气短,混身都浮上一阵细密汗水,可又不敢像在家时那般肆无忌惮地扯着领子。

  为了配这身华服,早上天未亮,她爹就着人把她从被窝里拖起来,化了整整一个半时辰请长安最好的梳头姨娘给梳了繁复华丽的百合髻,两边各插上了澄金镶宝的大金步摇,一步一摇,宝石光芒映着华服流光溢彩,自是贵不可言,可惜步摇上的金穗子又大又尖,略一摇动就打在脸上生疼。金步摇打肿了面颊事小,给阿爹丢脸事大。好在半年前太后便专遣了初喜姑姑前来府中教导宫中礼仪,这半年来贵贵已练熟宫中仪态,今日行止更是沉稳。别的都好说,只是大脚上套着那双昂贵的珠绣锦鲤纹蜀锦鞋太闷了,她偏还有遗传脚气,虽在鞋中洒了很多香药,可还是痒得让她直想逃。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甜幽的香气,那是贵贵阿爹献给太后姑姑的特制香露所散发出来的特有气味,名叫幻灵露,十分精贵,俱说这种香露一年最多不过五瓶,首段清幽,闻之忘俗,中段浓烈,似强烈的心愿未了,令人如痴欲醉,末段沁甜,只觉心神俱醉,如饮醇酒般混身放松,身心愉悦。

  她也很想要,可是阿爹就是不给,说那是给女人用的,可不是给黄花大闺女用的。香农人家出来的女儿,虽不像调香师那么精通香道,可多多少少会配点香,桂桂又算是当年叶家村里无师自通的调香高手了,她私底下试过很多种配方,可发现总还是缺一味引子,提起最后那段新奇辛甜的奇妙引子。

  那到底是什么呢?那抹香引,如此特殊如此神秘?!就跟当今天子,也就是她的亲表兄一般神秘,都小半年了,按理说她有幸靓见了无数次了,可她皇表兄不是在厚厚的帷帘后,就是她按制垂首聆听圣训,不得抬头,偶有机会,也是相隔遥远,看不清真容。

  唯有一次在牡丹宴上,皇表兄似乎也多喝了几杯,龙心大悦,亲自下来给阿爹斟酒,她明明抬头偷瞄了好几眼,许是那日酒喝多得太多了,第二日又忘了个精光,唯记得心中仍有一种惊艳的悸动之感,可惜到现在她也无法描绘当今圣上长什么样,就好像凡人窥见天上的神祗一般,唯有虔诚地意淫,却无法直观描述。

  会不会是麝香?不对,麝香可没这么淡,而且麝香对女子生育不好,在后宫生活,最忌不育,阿爹应该明白的。

  上首忽然传来低哑的笑声,还有她阿爹掺有建州口音的笑语,都来京城半年多了,他还是没改掉口音。其实自己又何偿不是,所以她平时能不开口尽量不开口。

  午后的轻风穿过荣宝殿,明晃晃的珠帘微晃,整个大殿都遍传悦耳的轻脆叮当之声,混着幻灵露的幽香,更添眩晕慵懒,贵贵恍惚地微闭双眼,无法分清自己是否犹在梦中,仿佛再一睁眼,又回会到半年前建州晒香料的晒台,而不是天下至尊所居的双辉东贵楼。

  贵贵原本不姓花,从母姓“叶”,叫叶桂桂,桂是秋天金桂的桂,而非金贵的贵,十五年前,她那好强的母亲,已是大腹便便,仍坚持着爬上晒台晒香草,桂桂一不小心便从温暖的母腹中滑出,落在一堆正芬芳金黄的桂花上,取名于此。

  她爹花旺财本是邻村花家村人氏,自小丧父,  桂桂奶奶未及改嫁,便遇百年大洪灾,举村被淹,唯有年幼的花旺材被桂桂奶奶赛在一只大木桶中,顺着疾流飘流至几百里开外的叶家村,被正在洗衣服的桂桂外婆给拦下,侥幸活了下来,从此便做了香农人家的学徒,几年后入赘叶家,生下了独生女桂桂。

  桂桂打小有爹妈宠着,外公外婆护着,生活虽称不上富贵,倒也不至于忍饥挨饿,成日介拎着满是补丁的裙摆,甩着一头永远也梳不齐整的卷发,风也似地和小子们飞奔在遍地香草的乡野,与邻家姐妹争比着拙劣的绣活,大声笑闹间,她满脸淡淡的雀斑也变得灵动可爱,她就这样无忧无虑地长至及笄之年。

  就在半年前,桂桂还披着件半旧衣衫,在自家的院子里跟着娘亲叶氏爬上爬下地晒香草,母女俩在晒台上向下呼喝着大花狗大福,不准它去挑战院子里那群卢花鸡,叶氏担心大福把鸡给吓得不下蛋,桂桂则深知带头的红冠子大公鸡不好惹,大福又要被它啄得破皮流血。.

  果然,大花狗再一次被大公鸡啄得团团转,痛得嗷嗷叫着逃出院子。大花狗倒也不馁,索兴安泰地趴在门口,假装满面忠诚地迎桂桂她爹下田归来。

  母女俩在屋顶上笑叹大花狗子没用。

  叶氏总向女儿抱怨她爹就像大福似的木讷蠢苯,不懂做生意,整日不是被那些香草商人欺骗,就是由着里正奚落欺压,外公留下的这点可怜的家业迟早有一天是要给他败光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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