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叙旧

乍逢故人，旧时的记忆犹如一张尘封的古卷般缓缓铺开，饶是褚允执也难免恍惚。

        眼前这张面孔逐渐与多年前相重叠，一如从前的落拓不羁，然而双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沉稳提醒褚允执，眼前人早非初识时鲜衣怒马玩世不恭的少年郎了。

        原来已过去那么久了。

        他喝了口茶，压下喉咙泛起的痒意：“你怎么会来？”

        “你嫂子盛情相邀，我难以推拒，便来了。不过……”林聿青拖长尾音，“你何时多了个大哥？”

        褚允执沉默一瞬，想起了更多旧事：“以前的暗卫头子。”

        林聿青一愣，也沉默下来。

        久别重逢，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而起。

        多年的分隔使生疏与静寂横亘在曾经的好友之间。

        “你怎么会和小里碰见？”良久，褚允执主动道。

        “我南下查账，她主动找上了门，将生意做到了我头上。”林聿青从棂花窗里看出去，“她很有经商之才。”

        褚允执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刚刚说要去清点货物的江照里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与褚一一逗乐玩闹，一大一小都笑得开怀。

        他嗯了一声：“陈家村变成现在这样，大半是她的功劳。”

        林聿青想起那几间茅草屋：“这里原来很糟糕吗？”

        “嗯。”

        “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林聿青转回头，“你知不知道很多人都在找你？”

        褚允执仍侧目望着院子里嬉闹的二人，无波无澜地说了句：“来杀我吗。”

        “……你下落不明，大家都很担心你。”

        褚允执不置可否。

        林聿青静了静，继续问道：“其他人呢？”

        褚允执一顿，喉咙痒意难耐，他咳了几声，端起茶盏又喝了口温茶，盏上袅袅升起的热气让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模糊。

        清甘的桂花味缓解了喉间的干涩，褚允执放下茶盏，垂眸淡淡道：“死了。”

        林聿青怔愣住，错愕道：“死了？全死了？怎么死的？当初明明没有……”

        他猛地顿住，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艰涩开口：“是他们……是不是？”

        眼前忽然闪过一片刺目的红光，那股焦灼而腐臭的血腥味似乎又在鼻尖萦绕，褚允执闭了闭眼，再睁开已平静下来。

        林聿青从他的反应里得知了答案，震惊得久久不能言语。

        咳嗽声让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他看向对面。

        对面的人正侧着头，虚虚握拳掩着嘴，咳嗽时颈骨突出。

        林聿青的视线停顿在那片光洁的皮肤上：“你脖子……”

        褚允执止住咳，伸手在脖子上摸了摸，片刻后撕下一张假皮扔在桌上，狰狞的伤疤露出。

        “这是？”林聿青看向那张假皮。

        他半响没等来对面的回答，抬眼就见褚允执不知何时又开始注视着窗外。

        沿着他的目光，就看见外边的江照里已不坐在那个小马扎上，而是抱着褚一一面对院墙，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褚一一正举着一个东西放在眼前，仰头眺望着院墙外，神色兴奋。

        林聿青认出那是一个做好的望远镜。

        他忽然了悟：“阿里做的？她知道你的身份？”

        “她只知我是被流放的。”褚允执遥遥望着江照里，道。

        “她没问过你别的？”林聿青有些讶异，“还是她问了你没说？”

        “没问。”

        “一句都没问过？”林聿青更惊讶了。

        “嗯。”

        褚允执应完，忽的蹙了蹙眉。

        林聿青注意到了，下意识转头看向院子里。

        褚一一仍被江照里抱着，却已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林聿青转头的时候，恰好瞥见他搂着江照里的脖子亲了她一口，江照里显然也反应不及，片刻后板着脸对褚一一说了句什么，褚一一仍搂着她不撒手，还把头埋进她颈窝里蹭了蹭。

        江照里脸上的严肃一下荡然无存，变得十分无奈。

        在落日余晖下，她的眉眼干净而柔和。

        屋内的两个人看着这一幕，都不由得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林聿青感叹道：“这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几岁了？”

        “过了年就八岁了。”

        “褚一一……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贱名好养活。”屋外的人被阿酒叫走，消失在褚允执的视野里，他收回视线，回道。

        “那你呢？怎么也改了名字？”林聿青紧盯着他，“褚允执……允执厥中……这是老师对你的期许，原本他会在你及冠时为你取这二字为字。以名为姓，以字为名，原来的姓呢，不要了吗？”

        “要来何用。”

        “……”林聿青一默，笑了笑，“你……”

        “不得入内！”林步的声音忽然响起，林聿青的话被打断。

        门口阿酒被举剑拦在她身前的林步吓得倒退一步，瞪了他一眼后朝里面道：“姑爷，可以用膳了！”

        褚允执站起身，道：“走吧。”

        林聿青跟上他，经过林步时扫了他一眼，“这里不是林府，再有下次，你就回去领罚。”

        “……是，属下知错。”

        厨房被隔断成了两处，内间做饭外间吃，外间设有两张八仙桌，平时江照里三人都与阿酒二霍分桌而食，林聿青来了后正好满桌。几人到的时候饭菜已经摆上了桌，江照里和褚一一就站在一旁。

        江照里一眼注意到褚允执脖子上的假皮没了，但她做的胶粘性很好，只可能是被人撕下来的。看两人的反应，应该是褚允执自己动手取掉的。

        她在心里对两人的关系做了进一步评估。

        要么林聿青不知道褚允执现在的处境，但褚允执很信任他，主动告知。要么林聿青知道，所以褚允执无需隐瞒。

        不管是哪种，都说明他们交情匪浅，即使多年未见，也升不起戒备之心。

        想通了这一点，江照里也就不再纠结此事了。

        等他们一起落座后，道：“都是些家常小菜，希望林公子莫要嫌弃。”

        林聿青笑笑：“不会。”

        江照里也就是客套下，眼见旁边褚允执要拿起筷子，就把一个瓷盅往他手边推了推，“你先喝这个，冰糖雪梨，润喉的。”

        褚允执一顿，改拿起勺子打开盅盖舀了些温热微黄的汤汁，喝了口道：“你做的？”

        “嗯，会不会太甜？”

        “不会。”

        江照里放下心来，顺手给褚一一夹了口菜，开始专心吃饭。

        林聿青将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江照里吃着吃着就开始走神。

        【吸溜儿？】

        【宿主。】

        【你能不能把未经处理的原主记忆再传给我一遍？】

        【原本是能的。】

        【什么叫原本？】

        江照里迷惑，且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2876接下来的话印证了这种预感。

        【宿主当初删掉了呢。】

        【！！……我什么时候删掉的？？】

        【原主记忆经扫描入库，默认存储为历史数据，但是宿主当初在建立自建库的时候选择清空，故2876现在无法提供。】

        江照里眼前一黑，差点原地晕厥。

        【你没提醒我啊！】

        2876肃然道：【宿主，委罪于统不是一个良好品德。2876当时已再三询问宿主是否确认删除。】

        江照里欲哭无泪：【可你也没跟我说那里面有原主记忆啊。】

        2876就开始装死。

        【……算了，没有了就没有了吧……】

        这副身体的过去，她是没机会弄明白了。只希望不要像林聿青一样，在未来某天给她一个惊吓吧。

        饭后江照里便出了门，将做好的玻璃灯罩分批送到负责修建林中木道的几户人家，让他们再在道旁立几个灯柱以悬挂这些灯罩，用作路灯。

        回来的时候褚允执和林聿青正待在书房里，房门紧闭，江照里猜测两人大概在叙旧，也就没去打扰。

        她叫来二霍和阿酒，问她离开这段时间村里的状况。

        二霍道：“都建好了，就等着东家你回来检查。”

        阿酒则是拿来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东家，村里有不少人上门来找你，我怕忘记，就把他们的问题都写下来了。”

        江照里接过大致浏览了一眼，都是些孜然养不活、某道菜做不好、某个口脂颜色调不出来之类的小问题。

        她心里有了数，就道：“行，我明天去看看，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然后算了下时间，发现差不多要到褚一一的睡前故事环节了，就去了褚一一的房间。

        敲门进去的时候褚一一已经躺在被窝里了，眨着双圆眼睛叫她：“嫂嫂。”

        江照里在床沿坐下，回忆了一下自己抄给阿酒的部分：“是不是讲到真假美猴王了？”

        “不是，嫂嫂，是讲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了。”褚一一半张脸埋在被子下，瓮声瓮气道。

        江照里一愣，这不是她离开前讲到的地方吗？

        疑惑道：“阿酒没给你讲后面的故事吗？”

        褚一一转了转眼珠：“讲了，但是我想听嫂嫂再讲一遍。”

        江照里不疑有他，调整了下后就接着讲道：“话说孙悟空打死幻化为老翁的白骨精后，被唐僧怒而赶回花果山，不料这正中白骨精下怀……没有了孙悟空的保护，八戒和沙僧不足为惧，她轻而易举地抓到了唐僧……”

        她这边专心给小孩讲故事，不知道自己正成为了别人口中的谈论对象。

        “阿里对你和一一很不错。”林聿青顿了顿，“她有一枚水苍玉，你知道吗？”

        “知道。”褚允执道。

        “看到过吗？”

        “嗯。”

        “那你应该认得那是什么，我们都认得。但有意思的是，她自己好像不知道那枚玉代表着什么。”

        “她说她磕坏了脑袋，记忆不全。”

        “这话你信？”

        “……信。”

        林聿青深深看他一眼：“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而且你就不奇怪为什么她会突然到这穷山僻壤来，然后恰好和你成为了一家人，再然后把和你是旧识的我带了过来，而她偏偏还有那块玉，世上真有这样巧的事吗？”

        “……”

        “我不信以你的性子，你会没想过这些问题。”

        “……”

        “我和她谈生意的时候就发现了，她很聪明，也很有耐心，知道怎么一步步放饵，让鱼儿自愿上钩。”林聿青步步紧逼，“若非如此，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你就不怕她现在这般待你和一一，状若真心，实则也是一种饵料吗？”

        “……说不通。”褚允执低声道，似在说服林聿青，也似在说服自己，“若她真的别有所图，没必要让我们看到那枚玉，没必要这么久了还没有动作，没必要成日把自己搞得小伤不断，没必要为我和一一如此尽心尽力。”

        林聿青听罢，想起江照里的种种言行：“也是，江家养不出这样的人……”

        “而且，”褚允执盯着书房一角那根早就弃用的拐杖，眼中晦暗不明，“她给我送来了机会。”

        “机会？”林聿青想起白日听到的读书声，猛然意识到什么，“你要利用陈家村的人？”

        “……”

        “你还没死心吗？”

        褚允执一字一顿：“从未。”

        八年十年，他都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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