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柳卿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

        梦中他还是年幼的模样，站在霸刀山庄鹰扬谷内，抬起头，只见柳静海俯身对他弯着眼眸，伸出宽厚的手掌拍拍他的脑袋。

        “你似乎对以前的事情全然淡忘了，问你什么都是闭口不言，只有问到你名字时，知道回应一个‘卿’字。”

        柳静海的表情有些困惑，他蹲下身平视着柳卿，无奈笑道：“可能是‘清’？也可能是‘青’，哈哈，具体是何字你也不答，那就干脆由我来帮你选择吧。”

        鹰扬谷外似有水流声回荡，眼前景象和柳静海的声音同时再度扭曲了起来。

        “柳卿啊……”

        景象再度凝聚，不过这次却仿佛隔着一层纱雾。

        柳卿发觉自己倒在地上，他努力睁开眼，隐约间看到头顶一侧立着块刻字牌位。

        他意识到这里是柳祠，霸刀山庄祭祀先祖的地方。

        “……该走了，运回雁门的武器已经备好，薛尘在下面唤我们了。”

        男人温润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柳卿稍稍侧头想要听得更仔细些。

        这时却听一个与刚刚男人几分相像的声音响起，只是这位音色更加冰冷低沉，而且听着清晰真切，似乎就在自己身侧。

        低沉的声音回应道，“嗯，来了。我看这小东西确实命大，还以为会直接晕死过去，也省得我看着烦心。”

        温和的声音浅叹了口气，“你……哎，他毕竟也是受害者，我们三人劫后余生如今再遇已是不易，你又何必继续仇恨他。”

        铠甲摩擦声响起，身边那人大概是站起身了，柳卿朦胧中只见一双充斥着戾气与仇恨的双眸闯入视野。

        那眸子扫了他一眼就离开了，声音也逐渐远去。“罢了，他醒了，我们走吧。”

        流淌的水声再次响起，那双凤眸似乎若隐若现又回到了跟前，与天际圆月交错重合，他一时间分不清见的到底是月色还是眼眸。

        水声逐渐清晰，柳卿这时才听清那水声中还夹杂着什么，就像是有人远隔江河在遥远呼喊。

        他在喊什么？

        柳卿疲惫阖上眸子，努力分辨着。

        “柳卿！”

        那人在喊他的名字。

        这个声音和方才那个低沉的声音如此相似，不过却少了冰冷，只有深深的愧疚。

        为什么要愧疚？

        柳卿迷茫睁开眼。

        夜色苍茫，天边悬着一轮孤月。

        孤月重叠一分为二，他定了定神，才发现这不是月，而是一对清明的眼睛。

        耳边这时又传来一声低唤，柳卿总算意识到现在已不是梦。

        他看到燕妄笙面色焦急盯着自己，那双和梦中相似的眸子里透着担忧。

        见到他终于恢复意识后，燕妄笙喃喃道：“你醒了，你总算醒了，太好了……”

        昏迷前的记忆陆续涌回脑海，柳卿张了张口，干涩的喉咙只能发出沙哑断续的短音，他低咳了几声才总算能勉强开口。“燕兄，我是还活着么。”

        讲完话后他觉得喉咙更加难受了。柳卿心想大概没有谁变成鬼后还会嗓子疼，自己确实还好好活着。

        燕妄笙舒了口气：“你当然还活着，现在身体可觉得哪里有些不适？”

        湍急的水流声此时更加真切，柳卿顺着声音望去，发现自己身侧不远处就是滔滔江水，四周景象格外眼熟，这是自己曾经踢小乌龟的长江边岸。

        他缓缓坐起身，原地打坐运功一番，发现身体居然除了有些虚弱外并无大碍，这点虚弱甚至还没有喉咙难受的严重。

        柳卿摇了摇头，他很想开口说话，但架不住嗓子疼，于是他费劲站起身踉踉跄跄往江边走去。

        燕妄笙不明所以，伸手过来就想扶他，“怎么，你要去哪？”

        玄色手甲探到柳卿身侧，却没有任何触感，而是直直穿了过去。

        柳卿怔了怔，偏过头仔细看着燕妄笙。

        他方才瞧着燕妄笙就觉得很不真切，他还以为是刚苏醒视野没有恢复所导致，可如今一看却发现并非是自己的缘故。

        眼前的燕妄笙整个人只剩一层淡淡的影子，仿佛下一刻都会破碎消散似的，透过他甚至都能看到后面的景象。

        柳卿欲言又止，他迅速转身直奔江边，俯下身捞起江水饮了几口。

        凉水入喉，嗓子那股火烧感才算被压了下去，他抹了把脸回过头，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柳卿盯着燕妄笙缥缈的身影凝起眉头，“燕兄，你这是怎么了。”

        明明之前燕妄笙的力量都已强盛到能将技能显形，而且也有了触物能力，怎么现在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燕妄笙却不以为然，似乎早就摸清了自己现在这幅情况，“无妨，我是魂体，力量殆尽就会暂时这样，休憩一阵子就能恢复。”

        力量殆尽。

        柳卿想到昏迷前被人拥起的触感，还有那天一教的毒。

        天一教本就是五毒的叛党，用起毒来只会更加凶残，可是他刚刚运功后却发觉体内毒素已消得一干二净。

        他一个霸刀弟子，又不似万花谷有百毒不侵之术，但他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可想而知，为他解毒的除了燕妄笙还能有谁？

        身后的江水不断拍打着岸边，柳卿突然被这翻滚的水声提醒起了什么，他干巴巴道：“燕兄，你是不是用什么法子替我解了毒，却没有力量再恢复实体了，所以才……”

        柳卿没有再说，他见燕妄笙摸了摸鼻子，似乎不愿回答，但光看表情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燕妄笙起初并不知道魂体之力还能控毒。

        柳卿昏迷后他发现自己原本强盛的力量明显在逐渐消散，虽然敌人已除，却保不准还有天一教其他人追来，所以他赶紧抱着柳卿离开了原地。

        可南屏山并没有什么落脚之地，薛尘那边的营地也不能去，他还记得刚刚男人疯狂时说的“军营棋子”，此刻营中也并非十足安全。

        燕妄笙依稀记得临江有个小村落，虽然被阵营势力占领，但勉强可以用来暂且歇身，于是他就带着柳卿沿着江边往那个村落寻去。

        然而柳卿毒发越来越重，燕妄笙甚至能感受到怀中人心脉都在逐渐微弱下去。

        柳卿是为了帮他送信而被天一教盯上，眼看又马上要丢了性命，燕妄笙一时间心急如焚，愧疚与急躁间不由自主传了几分魂力进入柳卿体内。

        就在这时，他意外发现对方气息居然平稳了下来。

        燕妄笙其实成鬼后就已经察觉，自己鬼身用的力量和生前大不相同。

        苍云武学主要施展以怒气格挡作为来源，而死后他施展的却是鬼魂特有的一种魂力。

        对于力量的转换他倒也没什么不适，如今一看，这魂力似乎还有更多用处。

        于是燕妄笙扶着柳卿落于江岸，手中玄色一凝，就将体内魂力毫无保留的朝他注了过去。

        他能感受到柳卿五脏六腑中的毒很快被压制，他刚要浅松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的魂魄稍稍有些动摇。

        燕妄笙不以为然，终是将对方体内最后一丝毒素逼出，可等到他最后再收起魂力时，眼前景象却倏地如撕裂般破碎开来。

        他的魂力过于消耗殆尽，魂魄都险些直接碎散。

        散落魂魄的燕妄笙在空中恍恍惚惚想着，看来以后不能把力量耗得这么猛，也不知道鬼若是死了会变成什么。

        直到一炷香的功夫后，燕妄笙才重新勉强聚了起来。他落在柳卿身边静静守着，此刻的他失去了所有能力，甚至比秋夜里的落叶还要虚弱。

        但刚刚魂体半散时，他的头脑里却突然涌出了一段模糊记忆。

        记忆中他看到了一座安详村落，村中小屋里坐着和蔼的夫妻，两个少年兄弟在院中忙碌，还有他们邻院夫妇的年幼小童。

        那小童总是喜欢扒在院墙，冲着他们开心的笑。

        燕妄笙隐约觉得这段记忆应该和他有关，但是他却不知自己在其中扮演着哪个角色。是那对兄弟其中之一，还是那个年幼的孩子？

        但他的思绪很快就被打断了。

        身旁一直昏迷的柳卿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突然开始低声悲吟着。

        燕妄笙想要安抚他，可凑近一听却直接愣住。

        他听到柳卿声音痛苦而破碎着，喉咙间挤出的声调，居然在悲伤的啜泣。

        他们两人相识也才一天不到，但燕妄笙明显看得出这少年性格坦率，正是最潇洒自在的年纪。

        他想不到，那么快活的一个少年居然也会难过到流泪，是因为做了噩梦吗，亦或者，是在梦里回忆到了曾经的什么？

        柳卿陷在梦魇中无法自拔，他挣扎着似乎在与梦中人争辩什么，突然他张开口，语气极为悲伤道：

        “别丢下清儿，燕哥哥。”

        燕妄笙眉眼间被月色透下一片阴影，那阴影中尽是不解。

        他不知道柳卿梦到了什么，但他很有自知之明，并没有觉得柳卿是在唤自己。

        可能他也有一位燕姓的兄长，年少时曾被对方抛下过吧。

        燕妄笙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低声安抚道：“不哭了，行不？”

        他从不会安慰人，语气也是硬邦邦没有什么感情，但柳卿好似在梦中真的听到了这句，居然情绪慢慢镇定了下来，凝起的眉头也逐渐平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柳卿轻轻道：“三庄主，我不记得了。”

        燕妄笙听他终于换了个梦，不由也稍松了口气。管他梦到大庄主还是三庄主，总之别再委屈巴巴的就行了。

        于是他在柳卿身旁继续趴着，慢慢恢复自己魂体的力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察觉柳卿终于似有苏醒之意，便匆忙起身揣着几分愧疚迫不及待唤着道：“柳卿！柳卿，你怎么样了，你醒了吗柳卿？”

        不知是不是被他唤得缘故，柳卿确实也缓缓睁开了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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