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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翻涌


孟今年回到了舅舅家里。姥爷去世之后,旧砖房便因修路被夷平。舅舅用补贴和做海产生意赚得的利润买了新地基,盖了一栋五层别墅,还建了高高的围墙,在这个小村里极是显眼。舅舅的一双儿女都在村里上小学。孟今年到的时候,他们正在房子前的空地上骑自行车,准确的来说,是妹妹骑着,哥哥在一旁搀扶。细细的车轮碾过一簇蒲公英,撞上几块碎砖。妹妹惊叫一声,车头歪了,哥哥稳住了车把。两个人停下来,这才看见孟今年。孟今年把路上买的水果软糖和薯片拿出来,小孩子欢呼雀跃地瓜分。然后拖着行李进门。她看见舅妈在厨房里,挽着袖子洗菜。孟今年喊了一声,舅妈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笑,眉心却有一道红,犯头疼的时候她总是捏那里,因此留下痕迹。其实她的五官生得很美,只是过分瘦了,眼窝内陷,褪不去的疲惫。

        孟今年见过舅妈年轻时拍摄的一组特殊的照片——和别人的结婚照。每张照片,那个人都被剪刀裁去,于是只剩下一半,妆容明艳却郁郁寡欢的新娘。那照片是舅妈亲手裁的,不过有些地方裁得不干净,譬如落在肩上的手,或残缺的衣角,透着几分森然诡异。孟今年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那个男人的模样。有一次家中亲戚在一些场合里聊起八卦,将旧事翻出,孟今年从他们口中得知,那个男人是舅妈家里挑的,虽然年纪大些,但家里富裕。舅妈大概是不喜欢那个男人的,虽然一起拍了婚纱照,但在最后一刻还是反悔,尔后迅速嫁给了当时并不富裕的舅舅,结婚头几年吃了许多苦。

        这样的举动即便在现在也算是轰轰烈烈。

        孟今年有些无法想象。

        那样瘦弱而温顺的舅妈。

        孟今年把行李放好,看见舅妈把一碗牛肉拉面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孟今年说:“我在路上吃了,不太饿,想先去洗澡。”

        舅妈按了暂停键:“那洗完再下来吃。”

        孟今年点点头。

        她极少违逆他们的意思。她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孟今年洗完澡出来,手机显示两条未读短信。她点开来,都是奚焱发的。

        第一条:我刚才看到彩虹了。

        第二条:你到家了吗?

        孟今年走到窗前。她房间的窗户正对着田野,一片花生田,风一滚就姿态柔软,绿浪层层叠叠。远处是树林和山,仔细看,甚至能看见山腰的三两块墓地。山雀的叫声很近,清脆极了。孟今年想起怀特在1939年六月写给梭罗的信:“烈日下铁轨喧闹着伸展,路基的斜坡上,野葡萄和黑刺莓的藤蔓爬上轨道。”

        她也想,这么一心一意把眼前的景色绘述给奚焱听。

        她知道他听得出景中的美,也听得出景外的她。

        孟今年垂眸,终于发出一条信息:到家了。没有彩虹,可能有海市蜃楼。

        她没有骗奚焱。从前她真的看见过海市蜃楼。

        和小伙伴一起在海边玩耍。忘记是谁先发觉的,云翼浮动,余晖炫目,紧接着是诡谲的轮廓,渐渐明显,是一座塔。那座塔建于村里的公园,但疏于打理,已经废弃多年。

        奚焱很快回复:我从来没见过。

        还难得在句子尾巴上挂了一个欲哭的委屈表情。

        孟今年叹了口气,嘴角却是上扬的:听说长岛是最容易出现海市蜃楼的地方,你可以考虑去那里旅游。

        奚焱回:我们以后一起去。

        孟今年当他开玩笑,把手机放回桌子上,下楼吃面。

        舅妈的心情不好。孟今年坐在对面,看着她眉头深皱,把一个包好的饺子捏破了缝,芹菜馅儿露出来,舅妈又撕了一块饺子皮,粗糙地补救着。孟今年什么也没说,吃完后去洗了碗,然后去外面找表弟表妹。两个小孩儿玩腻了自行车,正并肩坐在前门的台阶上分享糖果。孟今年追着风卷起的糖果纸跑了几步,然后告诉他们不能乱丢。

        她和表弟表妹其实没有多少感情。

        或者说,她在有意收敛对他们的感情。

        除去血缘的黏合关系反而让她更舒适一些。

        她作为年长者,履行照顾他们的责任,仅此而已。

        晚饭时间,舅舅回来了。他坐在主座上,舅妈在他面前摆了一盘烤鳗鱼和一盅牛骨汤,舅舅没抬眸,捏着筷子,呵斥了几声在位置上扭来扭去的儿子和女儿,两个小孩委屈巴巴地坐直了,吃了一会儿又闹开,舅舅便让他们到楼上去玩。舅妈整理好厨台,解下围裙,坐下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舅舅忽然把筷子一撇,高声道:“你又找什么晦气?”

        舅妈的身体抖了一下,嗫嚅道:“我没有……”

        舅舅仿佛没听见:“你累?难道我就不累了?回来还要受气!还有这两个孩子,你平常是怎么管的?啊?”

        舅妈抿紧了唇。唇角的死皮格外显眼。

        孟今年沉默地咀嚼着米饭。

        类似的场景已经历多次。她并非麻木不仁。她是害怕。

        是的。她害怕,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碗拿住。

        男人在发怒的时候表情狰狞丑陋,嘶吼时如同野兽用利爪处决它的猎物。那一层自制的壁垒溃陷,人就会变成野兽。她觉得总有一天舅舅会动手打舅妈。她想象那一双拉过渔网的铁铸一般的拳头落在舅妈瘦弱的身上,又或许是脸上,鲜血会如何迸溅,骨骼会如何裂折,她想象过,自己则像一个隐形的观众,在安全距离里,怨恨又庆幸着自己的懦弱。

        舅舅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起身,走到了客厅去接。

        舅妈仿佛死囚被免罪,整个人松懈下来,低头把米饭舀进嘴里。

        孟今年咽喉里梗着刺般难受,潦草把汤喝完,收拾了脏碗去洗。

        孟今年经过客厅的时候被舅舅叫住。他在抽烟,浑身散发着廉价香烟的味道,孟今年不动声色地站到沙发的另一边。

        “高考考完了?”他问。

        孟今年说是。

        他兀自笑起来:“读书没什么用。”又扫了孟今年一眼,“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她应该很忙吧。”孟今年想回房间了。

        他不屑道:“忙什么?她肚子里怀着你弟弟,还有个保姆前前后后伺候着。”

        孟今年像被人用锤子兜头砸了一下,心里翻涌:她没有弟弟,她唯一的弟弟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知道了,”孟今年压抑着,“我会给她打电话的。”

        舅舅满意地弹了弹烟灰:“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孝顺。”

        孟今年想起姥爷临终前孤零零的样子,心里荒凉一片。

        孟今年回到房间,锁上了门。通讯录那两个字看了又看,终究还是没有拨出去。

        窗户边上,夜风习习。她趴在窗台上,望了很久天空。自从知道那云层之上没有气势恢宏的天宫更没有翩翩起舞的神妃仙子,她的想象链便断了。银河,虫洞,陨石,这些足够客观的描述,是成年人的世界,而童话书还是源源不断地向孩童兜售着幻想。

        手机震动了起来。

        孟今年看见来电显示,心稍安下。

        “吃完晚饭了?”奚焱的声音很温柔,是能够一扫愁苦郁结的声音。

        “嗯。本来想去睡觉,但是睡不着。”

        “想我么?”

        “嗯?”

        “是因为想我么?”奚焱又问了一遍。

        “很遗憾,并不是。”

        “哦……”他在那边故意拉长了音,“你的男朋友心好痛。”

        孟今年无奈:“你为什么这么快就适应了这个定位?”

        电话那顿停顿良久。

        她听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快。

        声音终于携着电流闯来:“因为我喜欢你很久了,从高一年开始。”

        “我们第一次见面……”

        “医务室,你流鼻血,我打球扭伤。”

        孟今年想起来了。那一天发生了太多痛苦的事情,以至于她忽略了这个小小插曲。她流了鼻血,在医务室简单处理后便离开了。她只记得医务室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学生,一只脚上裹着白色的绷带。

        她并未去看他的脸。

        奚焱道:“第一次见面,你看起来很狼狈,我也挺惨的。可在那之后,我就没法忘记你了。”

        孟今年的口吻冷下来:“也许你是有英雄主义情结——”

        “不是,”奚焱叹了一口气,“我从来没觉得你可怜,我对你也从来不是出于英雄主义式的拯救。今年,刚开始我也以为是荷尔蒙一时作祟,可是三年了,我作梦梦见的人,总是你。”

        孟今年想起自己先前的那个梦,脸一下子红了。她当然不会蠢到问他是什么梦。

        “不许梦见我。”她开始懂得撒娇了。

        “可是我想你。”

        孟今年笑起来:“也许我该给你留个照片。”

        “我有。”

        孟今年惊讶:“你什么时候偷拍的?”

        奚焱在那边轻笑:“你们三班在集体歌唱比赛得了第一,学校展示栏有你们班的合照。你站在第二排,扎着高高的马尾。你的白衬衫和别人不一样,领子上有浅蓝的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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