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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淡薄


两人从书店离开前,孟今年买下一本顾城的诗集送给奚焱。坐在荒芜公园的长椅上,凉风慷慨,奚焱修长的手指抚过光影斑驳的目录,轻声问一旁的孟今年:“你喜欢哪一首?”

        “悟。”

        奚焱找到题目,循着对应页码翻开那一页:

        树胶般

        缓缓流下的泪

        粘合了心的碎片

        使我们相恋的

        是共同的痛苦

        而不是狂欢

        孟今年笑了笑:“很久以来,我一直想知道顾城杀谢烨的原因。是因为灵气耗尽,是因为爱情的背叛一时失控,还是因为新西兰激流岛某种异度的蛊惑……后来我明白了,作为诗人,他是伟岸的,但作为人,他的生长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刻停滞了,他被永远定格成一个孩子,自私,固执,无法妥协,只能折损。他杀谢烨,不过是在为杀自己做准备。”说着,孟今年俯近,翻过几页,指尖点了点一节墨字,“你看这一段,‘我离开你,是因为害怕看你,我的爱,像玻璃,是因为害怕,在台阶上你把手伸给我’,这是顾城写给他的儿子samuel的,一点儿看不出居高临下式的舐犊之情,而是平视的,他也是一个孩子,其实他也害怕得很,对不对?”

        奚焱扣住她摊开的手:“你害怕吗?”

        孟今年缓缓回握,喃喃:“怕啊,一直都怕。”

        奚焱忽然颔首吻她的手背,孟今年下意识要缩回,被他握紧。她听见他说:“没关系……”

        那一瞬间,孟今年忽然觉得奚焱完完整整看透了她。

        可迄今为止他从来不问她家中的事。

        是不在乎,还是已经知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知道。即便是奚镜清,也只是知道部分脉络。

        孟今年不觉得自己能够将经历过的一切完整地向奚焱表述出来。

        可是,奚焱说,没关系。

        这三个字囊括的更深的涵义是:没关系,你的恐惧和恐惧的源头,自有道理,我都接受。

        奚焱抬起头来时,看见孟今年双眸里蓄着泪光。

        他轻轻擦拭她的眼角,一本正经道:“这里风真大,沙子真多。”

        孟今年扑哧笑出声,抛出的话题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你是校草,好多女生都喜欢你。”

        奚焱挑眉:“你嫉妒?”

        孟今年“嗯”了一声:“你这么傻,她们都不知道。”

        奚焱揉了揉她的头发,哄孩子似的:“好好好,就你知道,你知道得最清楚。”

        奚焱回去之后,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和孟今年打电话。其实有的时候也未必有太多话要聊,但手机置于通话状态,各自做事,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声,纸页翻动的声音,或是在房间走动的声音,好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这让孟今年觉得安定。

        这天,挂断电话后,孟今年得知舅舅和舅妈要离婚。准确的来说,是舅妈要和舅舅离婚。两个人激烈争吵,表弟和表妹恰巧都在孟今年的房间里。孟今年锁住了门,让他们打开书包做作业。可是一道门无法阻隔所有的声音,孟今年听见几声巨响,连带房间也震了两震。表弟和表妹坐在书桌前,作业本上的字歪歪扭扭,两个人握着笔满目惊惧。

        孟今年没有过去拥抱他们。

        她一面颤抖一面搬了椅子抵在门边,然后自己坐在了椅子上,心想:如果舅舅冲进来要打表弟表妹,她就拦住他。

        不过舅舅没有上楼。

        噪音平息之后,孟今年把表弟表妹赶回他们自己的房间,然后慢慢下楼,走到一半就看见舅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张竹制的小凳子上,蓬头垢面,衣衫凌乱,她的一只拖鞋不见了,赤着的那一只脚的指甲盖洇满了血。不远处是花瓶的碎片。

        孟今年端了一盆水,拧干了毛巾后递给她。

        她没有接,只是在哭。哭声很细,像是沉疴的病人。

        于是孟今年起身去了厨房,用电饭煲煮了一点稀饭。稀饭煮好端出来的时候,表弟表妹居然下楼了。坐在餐桌前的舅妈似乎恢复了一些,招手让两个小孩子过去,一手搂着一个,然后又哭起来。无声的。但眼泪汹涌,瞳仁布满血丝。表弟表妹皆反搂紧了母亲,大气儿也不敢出。

        她再哭下去会瞎的,孟今年心想。

        孟今年抬起眸,和舅妈的目光相接。

        是恨意。

        或许理智上清楚自己失败的婚姻与孟今年毫无关系。但她恨孟今年。

        恨她那副不痛不痒的样子。

        恨她的晦气。

        孟今年收回目光,拖着沉重的步伐回身上楼,把下唇咬出一道浅痕。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关了灯。月色洒进来,瓷砖上的纹理像极了远古的文字。她从前心情糟糕的时候就写日记,用一堆毫无关联的意象和拙劣的比喻,从来不点出细节,每一页都是模糊的情绪。然而也需要藏着。直到有一天她回来,发现自己的日记被表弟表妹撕得残破不堪,完整的纸片被折成了纸飞机,朝窗口扔出,落入排水沟里。

        此刻她不想写日记。

        她非常疲惫,只想入眠。

        凌晨1点多的时候,她听见汽车的声音,紧接着是脚步声和行李箱拖动的声音。孟今年顾不上床外套,立刻下床冲出房间,先跑到了阳台,看见灯火通明的院子里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舅舅的车是黑色的。孟今年下意识狂奔到院子里,看见衣衫整齐的舅妈手里抱着睡着的表弟,表妹揉着眼睛正往后驾驶座进,有两个男人正在搬行李。看模样举止,像是舅妈娘家那边的亲戚。

        孟今年在寒风中搂着自己,牙齿打颤:“舅妈……你去哪儿?”

        舅妈微微皱了皱眉:“你回去睡觉。”

        孟今年的记忆一下子溯回到数年前,尚是幼童的她光着脚丫去追扑进大雨的女人。那个夜晚比今晚寒冷许多,她追着女人过了一条马路——灯光交错大雨滂沱里根本看不清红绿灯,女人最后躲入电话亭里,她终于追上了,脚底都是石砾和划口,她又疼又怕,抱住女人的大腿哭着喊“妈妈”。

        孟今年以为自己会再次哭出来。但她没有。

        她的声音虽然颤抖,但思维清晰:“表弟表妹明天还要上课。”

        舅妈俯身把表弟抱进车里,然后朝孟今年挥手:“你快回去睡觉。”

        潜台词是:不关你的事。

        是啊,孟今年有什么立场或资格挽留她?没有亲缘关系,感情还淡薄。

        孟今年回到房子里,在黑暗的客厅沙发上蜷到天明。第二天,叫醒她的不是舅舅,而是她很久未见的亲人——她的母亲。女人穿着时下最时尚的孕妇装,大腹便便坐在对面的沙发,旁边跟着一个紧张兮兮的保姆。即便大腹便便,即便素颜,女人的五官依旧精致明媚,丝毫没有孕妇的浮肿憔悴之相。若她有十分姿色,那孟今年至多算继承了四分。

        她真的过得很好,孟今年心想,不知她肚子的孩子会不会比弟弟更漂亮。

        “你舅妈回娘家了。”女人说。

        孟今年点了点头。她大概了着了凉,喉咙干涩肿疼。

        “她不应该离婚的,”女人感同身受般叹了一口气,“两个孩子还那么小。”

        孟今年想笑不能笑,表情憋得有些扭曲。

        “可是这次你舅舅也铁了心要离婚,”女人瞄了孟今年一眼,见孟今年丝毫没有惊讶的模样,继续道,“事情闹得这么大,这里没人照顾你,我今天来,就是要接你去我那里。你……先收拾几件衣服,缺什么可以再买——”

        孟今年的咳嗽声打断了她:“我不需要照顾。”

        女人的眉宇拧起,一副极为难的模样:“今年,不要任性。”

        “我没有任性,”孟今年笑起来,“也许我是精神病呢。”

        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症的后代,遗传的机率有多大?

        一旁的保姆大惊失色,女人的脸也一下子煞白:“你在胡说什么?”

        孟今年收敛笑意,几秒间便换上诚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觉得我去你那里会打扰到叔叔。”

        女人的脸色稍稍缓和:“我和他谈过了,他很欢迎你来。我那里房子大,房间多,他平时也很忙,你们未必会碰到。”女人一时失言,又道,“你在舅舅这里什么样,在我那里也什么样,只是换个房间换张床。”

        只是换个房间换张床。孟今年心中冷笑。

        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要端着一张菩萨嘴脸呢?为肚子里的孩子积福么?

        孟今年站起身:“我上楼收拾行李,很快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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