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章一轮月亮

4s店应该已经下班了，只剩个经理在，专等着她俩——确切来说是小凌总——前来。

        陶燃开始还觉得过意不去，耽误别人休息，而经理浑不在意，带着面对大客户时的小心翼翼，跑前跑后殷勤备至。

        “凌女士，您想看敞篷是吗？我们店里现车有两辆，请您跟我来。”

        随着他往展厅里走，一眼就看见一辆橙黄色的718，凌楚谦当即出声：“718就算了，不过看着好看罢了。”

        当着人家面批评他家东西，陶燃没想过凌楚谦会如此直白。经理却是喜上眉梢，718看不上，不就只剩下那辆贵的可选了，今天业绩要翻番啊，因此也是附和着说：

        “这个入门级的车确实配不上您。您看这辆呢，”他指着停在里面一些的白色911，“今年的新款carrera4s。”

        凌楚谦眼皮都不抬，“只是carrera，turbos没有吗？”

        那经理有几分尴尬，赔着小心说道：“您可是行家，这您不订，别说turbos了，就是turbo我们店也是没有现车的。”见凌楚谦脸色还成，他又委婉补充一句，“这裸车也卖不出去不是。”

        凌楚谦不置可否，绕着911看了一圈，车体没有问题，回头迎着陶燃的视线来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就这样吧。委屈你了。”

        说完她打开副驾的车门，然后扶门弯腰，冲陶燃做了个标准的邀请舞伴的行礼姿势，“请吧，公主。”

        陶燃受宠若惊，被她抓住手按进车里。之后凌楚谦随经理去办手续，然而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她已落座，在伸手帮她系安全带了。

        陶燃后知后觉，微讶着问：“已经好了吗？”她以前家境尚可，自是知晓保时捷是个什么牌子，金主一下子刷二百万不奇怪，就是她是不是过于心血来潮了点？

        凌楚谦打着火，再给自己系安全带，随口答：“已经好了。我们现在要去吃饭，我知道有家店，小吃做得正宗。”

        听见是小吃，陶燃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出发前金主说本地特色菜，她以为又是海鲜，还在想该怎么办，现下放心下来。

        于是便回城去。保时捷迎着夕阳驶去，落日余晖缓缓向地平线逼近，还给世人一个金光万丈的休止符。天边流淌着稠甜的蜜-液，给白色车体漆上金红色的镀层。

        凌楚谦开得不快，这片金灿灿的世界能在视网膜上存留很久，陶燃发觉自己已经在隐隐期待晚间的兜风活动了。

        她们停在附近商场的停车场，再从商城背面绕过去，才最终抵达那间开在居民区、藏在小巷子里的小馆子。

        其实叫大排档更合适些，面积足有三四间铺面那么大，外面的小路停满电动车和摩托车，食客熙攘，嘈杂鼎沸。室内干净敞亮，就是桌子摆得有点乱，她们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位置。

        她看着对面的金主自然又熟练地拿了热水帮她烫餐具，陶燃以为自己在做梦。

        凌楚谦瞥她一眼，有些多此一举地解释：“这家店是几年前贺林凛带着来的，未必是最好吃的，但胜在种类齐全，本地人也会光顾，可见确实有过人之处。”

        “我想着，带你来玩一趟，总要尝尝当地的风味，咱们饭量都不大，吃小吃最是适合。就是甜口居多，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实话说，凌楚谦的气场与大排档的环境并不搭调，这不妨碍她安然自得地坐在角落大快朵颐，还催陶燃多点多吃。反倒是陶燃，一顿饭下来瞧了她好几次。

        从大排档出来，两人又去到旁边的甜水铺子，一起分着吃了碗甜水，晚餐才宣告结束。要不是视线里始终有把保时捷的车钥匙，这种相处和标准学生情侣无异。

        沿着海岸线，911在各种度假村、酒店的光幕中疾驰，间或驶过一两辆不怕死的车子，车上的人宁愿违章也要冲她们吹口哨，凌楚谦每每加大马力，将他们甩在身后。

        陶燃坐在副驾驶座上，飒爽的海风带着潮气，将她的耳膜吹得猎猎作响。

        毕竟是跑车，速度一上去，接踵而来的就是肾上腺素狂飙，陶燃一手拨开扑上来沾在唇上的头发，一手紧按着头上的棒球帽，把高喊的欲望吞进肚子里。

        凌楚谦将自己的渔夫帽扔向后座，那深邃的五官瞬间便被光带的斑斓淹没，她嘴角的圆弧里盛满灯火，明明灭灭地与夏夜的迷幻虚影融在一起。

        开车时的凌楚谦看起来总是气定神闲，换挡、加速、转向时打方向盘的动作甚至带着几分飘逸，好像她生来就在风中，这点速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最后她们顺着山道向上，在一处不知名小山的半山腰停车。此地新修了处观景平台，视野很开阔，也许是远离主景点的缘故，意外的没有其他游客在。

        凌楚谦关了车灯，调整了下椅背，寻了个舒服的角度，半躺着看天，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说话，黑夜中流淌的除了虫鸣，还有静谧。

        今天运气好，不见云，只有星月。

        贺林凛说得对，于她，能什么也不想、放松地看月亮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体验了。当然还多亏了这回她带上小情人一起，两天里经常予她意想不到的惬意。

        凌楚谦放了一会儿空，不过留了一只耳朵，预备着等会儿陶燃也想像她一样躺平、出声问她时，好帮她调整椅子。

        好久也没等来，她侧头看去，陶燃颊边犹有兴奋的红晕，她不自觉柔了声线，“喜欢飙车的感觉吗？等你学会开车，自己就能玩了。明年吧，明年你高考完，你想学咱们就学。”

        陶燃胡乱点头，听不听得进去两说，总归心情是平静了很多。

        平台角落的草坪里埋了地灯，围出四角橘色的光影，既不影响赏景，又能保障安全。凌楚谦想了想，推开车门，长腿一迈，对陶燃发出邀请，“要下来看看吗？”

        陶燃欣然听话下车，她趴在平台边缘的栏杆上，一会儿看天景一会儿看夜景。

        凌楚谦倚在车门边，双腿斜支，抱着手臂，目光一瞬不瞬全落在小情人身上，在她眼里，最好的风景就在这儿了。

        “有好多星星，京里都看不见呢。空气也好，什么花，好香啊，您闻见了吗？”陶燃吸吸鼻子，嘴角绽开，回头遥遥望来。

        四下无人，这里是真的清净，显得陶燃的声音更加清澈透亮，犹如欢快的小溪水，绕着两人流淌。平时她总是一副小大人样安静深沉紧绷，难得见一回她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俏皮灵动。

        凌楚谦心口一热，面上覆上淡淡的笑意，“是鸡蛋花和茉莉，要不要我扶你站到车头上去，看得更远。”

        月亮散着温柔静谧的银辉，给万物笼了一层薄纱。凌楚谦的脸上融融有光，她嘴角的笑好像都有了温度，只消一眼，就仿佛冬日里太阳初升，从头到脚都接受了暖阳的馈赠。

        陶燃有些移不开眼睛了，她知道金主比自己好看太多，只是平日里鲜少有机会这么看她，眼下时候很好，叫她能瞧个真切。

        长身玉立，眉目含笑，举手投足间周身从容谦和的气度愈发动人。她深邃的眼睛里似有光华，就这样望着你，那种深情款款的错觉攫取呼吸、蛊惑人心。

        确实是玉一般的人物啊，不怪唐奕菲那么敌视她，陶燃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半晌方回过神来，连忙乖巧摇头，“不要了，新车呢。”她匆忙掩饰自己刚刚的出神，提了个有点傻气的问题：“我们明天回去，那车和……和酒店里的衣服怎么办？”

        凌楚谦不是没看出她走神了，但她脸上不同于平日的、略带点讨好的憨憨样子很好地取悦到了她。平常她像老学究，刚才是小鹿，现在嘛是傻狍子。

        凌楚谦暗乐，大度地没有戳破她，但也没有正面回答陶燃，只说：“我在这里有栋房子，带个小花园，你应该会喜欢的。这次是太赶了，下次再带你过去。

        “啊……哦。”陶燃不明所以，闷闷点头。隔了好几分钟，脑子才转过弯来，她话里隐藏的真正意思，“所所以，您……”买车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只开这一回了？！

        “嘘，”凌楚谦给了她一个明朗清正又温雅的微笑，“月亮无价。”

        我和你一起看的月亮。

        不知怎么的，陶燃看着她，突然记忆中就浮现出了另一轮明月。

        那天是父亲周年的忌日，她和奶奶去祭奠他。她们绕开保安爬上那栋高楼的天台，她记得奶奶给父亲烧纸，而她负责上香。

        做母亲的不忍责备孩子，尽量拣一些好事与他说，好像这样就能告慰这个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孝子。

        陶燃就不一样了，拜陶成严所赐，一年间她和奶奶的生活翻天覆地，她觉得自己是恨他的，恨他用死亡逃避，留给活着的人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然而感情实在是太复杂的事，恨来恨去，最后却总能想起幼时母亲去世、他暗自垂泪的红眼眶，和他领着她、独自将她拉扯长大的厚实手掌。记忆中那个每年领他扫墓的高大背影，最终以这种方式躺进了同一个墓穴里。

        她以前从不怀疑陶成严对她的爱，但在他死后，她开始动摇，他好像也没那么爱她吧。

        奶奶还在说，可惜好事都是亲戚的，自己家绕来绕去也绕不过一个钱字，悲戚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直到渐渐无话。

        奶奶背过脸去偷偷抹眼睛，而她没有眼泪，或许在家门给人家泼油漆、与心仪的学校失之交臂、因为打工手脚磨出茧子的时候，那些液体就已经流干了。

        这一片大都是办公楼，晚上灯光都很少，只这顶楼一隅，只这一点零星暗弱的光火。

        她们没那么多闲钱，带来的纸钱很快就见了底，烧最后一沓的时候忽然起了风，手里的黄纸猛地蹿起火苗，纷飞的香灰纸屑迷了陶燃的眼睛，让她难受得仰起头。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好久陶燃才睁开泪眼迷朦的眼睛，薄薄水幕中，那时候的夜空，月亮泛着惨淡的白光，没过几分钟，就连这一点光亮，也被厚厚的云层覆盖，完全看不见了。

        就像她的生活，凄凉的现实如一整块厚实的黑缎墨沉地压在心上，将她缠得透不过气。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头顶的天空会一直这样阴云密布、不见天光，而今天，凌楚谦挥挥手，给她展现了另一片灿烂的星空。

        谢谢你啊，在我心里升起了新的月亮。

        陶燃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更没法跟她解释自己那一刻的动容，她低下头默默挪回她身边，跟她站到一处，这会令她感到安心。

        凌楚谦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低沉，以为她冷，赶忙说：“是不是冷了，要回去吗？”

        迎上她关切的眼睛，有那么一秒钟时间，陶燃很想不管不顾地扑进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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