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梅映雪

已是数九隆冬，寒意料峭。

        元正七年的初雪，比起往年时，都晚了些。

        绣锦是被冻醒的，她迷糊着睁开眼，便看到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映着斜斜垂落的月光，不用点灯也将殿内照得半亮。

        绣锦从榻上爬起身穿戴好衣物，走到窗边去看天色，还未临近便感到一股子寒气刺骨。

        镶在窗子上的玻璃结了满满的冰花。

        昨夜里下了一整夜的雪，这会儿子虽然已经停了，可温度却是比着昨夜落雪时还要更低些。

        她拢了拢身上有些宽松的棉衣，搓搓手朝着手心呵气。

        北地的冬天好似一年冷过一年，今年尤甚。

        放轻脚步走进内殿，绣锦拿起钳子挑了挑炭盆，不禁烧的黑炭早已没了火星，她便索性将炭盆搬到角落里，复又往床榻走去。

        见床榻上的人缩成一团正熟睡，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将被角窝了又窝，这才放下心朝屋外走。

        出了寝殿，寒气一下子就朝着绣锦猛扑过来，沁骨的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生疼。

        她紧了紧衣服，佝偻着往偏殿的小厨房走。

        院子里静极了，许是下了雪的缘由，甚至比以往还要更静一些。绣锦埋着头匆匆穿过整个院落，踩在雪地上的吱丫声黏连响起。

        斜垂的月光透过没了枯叶的枝杈将独一个的她照出三个影儿来，倒显出一份寂寥的热闹。

        永安宫再没什么旁的人了，大抵也就是紧锁的宫门外有几个看守，和一个原本负责洒扫、现下除了每旬会来送些供给就没了人影儿的小太监。

        自闭宫之后，原本的满宫繁华都被撤了个干净，原本闹哄哄的宫人也都走完了，就剩下她和虞娘还陪着主子，只是如今……

        进了灶间，绣锦径直走到角落的水缸旁。

        掀开木盖子，缸里的水也快要见底了，她用力倾斜着重重的搪瓷缸拿水瓢瓦出一瓢水来。转身到灶台前将药盅拿过身前，掀开盅盖将水倒进去，里面是昨天煮剩下的药渣。

        这是最后一剂药，已经煮过四回了，这遍煮过之后，这药性怕是也再没什么了。

        主子自小娇养，什么时候喝过来来回回反复煮的药，又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罪？

        若是相爷和公子们还在，指不定要多心疼呢。

        绣锦忍着满心的酸苦烧火。

        灶台下升起股股黑烟，不时传来柴禾燃烧的噼啪声。

        绣锦倚在小厨房的门口，将头抵着门框，看着天边将将升起便被密云半掩住的日头发呆。

        宫墙圈起的四方天灰蒙蒙的，又开始零星飘落着雪。

        入冬换季的时候主子受了风寒，生了一场大病，本就不算好的身子骨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她和虞娘向宫门外的守卫苦苦哀求，请求他们哪怕，不让她们去请位太医来为主子诊治，也让她们去抓些治伤寒的药来。

        可守宫门那些个拜高踩低的东西却只说上面有令，除非罪人认错，否则任何人等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又说皇贵妃娘娘仁慈，曾向今上求情，给过宫人离开的机会，是她们不要的，如今就不要再想出去。

        眼看着主子越病越重，她和虞娘急得没有办法。

        直到那天夜里主子咳了血，虞娘狠下心朝昏过去的主子重重磕了几下头，说主子您等等，奴婢去给您抓药，说完爬起身就朝外跑。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赶忙追出去，却是一声惊呼连忙捂住嘴——

        浓浓夜色里，虞娘纤细的身影已是翻过宫墙跳了下去。

        虞娘并非同她一般陪着主子自小长大，而是长在乡野，后来听说是家乡闹了饥荒才到的主子身边，所以很有些爬树摘果子的本事。永安宫还得圣眷时，她还曾在有凤来仪殿前那棵杏树上给主子和今上摘过杏子。

        再后来……

        再后来没隔几日，每旬来送供给的小太监在宫门前将供需交于她后，偷摸地左右瞅了瞅，见守卫只顾着搬水米没注意这边，便快速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给她，顿了一下，等她将那纸包掩在袖中，才又和来时一样行了个礼沉默离去。

        轰的一声，红漆的宫门再次被重重关上。

        那小太监偷摸塞给她的，是一包伤寒药。

        虞娘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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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醒了！”

        等绣锦端着清粥和药盅走进寝殿时，便见叶楚楚已然醒了，正半支着身子要坐起来，如墨般的长发滑过肩膀垂落到锦被上铺散开来，听到绣锦进门的声响，微微侧了侧身。

        清泓一般的一双眼睛，直直地望过来。

        绣锦连忙快步走到内殿的桌旁将药盅和粥碗放下，过去将人扶起穿戴好衣物，拿过一旁的绣枕垫在叶楚楚身后，让她斜靠在榻上。又转身拿起妆镜前的梳子为叶楚楚将睡乱的长发梳顺归置到身后，鬓边的发被挽到耳后，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清隽的脸。

        “绣锦回来啦？现在几时天了？”

        叶楚楚顺着绣锦的力道倚在榻上，等绣锦好一通忙活停下来，才牵起有些失了色的唇，笑吟吟地问道。

        “回主子，食时了，该用早膳了，”脚步声渐远又渐近，绣锦端着粥碗拿汤匙轻轻搅着粥走回床榻边坐下。

        汤匙刮过碗沿磕出清脆的响声，绣锦将一勺温度正好的粥喂到叶楚楚唇边，“等奴婢伺候主子用过早膳，咱们就该吃药了。”

        含着一口热粥让叶楚楚的嘴唇染上一丝红润，她将粥咽下去，蹙着眉颇为苦恼道：“好绣锦，不喝药了吧，这是哪个庸医下的药，又苦又没用，喝再多，我也还是这个熊样子，还不如唔——”

        绣锦将一勺盛得满满的粥径直喂进叶楚楚的嘴里，等叶楚楚咽下又是一勺。

        “主子莫要胡说！”

        绣锦一勺接一勺地喂粥，速度拿捏得正好，既不会呛到叶楚楚，也能堵住叶楚楚的嘴不让她说话。她自己却是半刻不停地劝，像是劝叶楚楚，也似是劝自己。

        “主子精神瞧着比昨日好多了，显然是药效到了，虽说这病去如抽丝，可咱仔细将养着，多喝几日药就快好了……就要好了！”

        “好好好，我的好绣锦，你别急，我喝，我喝还不成！”

        叶楚楚听着绣锦的声音渐渐带了丝哭腔，连忙讨饶。

        待一碗粥尽了，绣锦拿着空碗，正要转身去将碗放回到桌上，便听到叶楚楚问她：“虞娘呢？她嗓子还没好吗？我都好些日子不曾听见她说笑话了。”

        绣锦动作猛地一顿。

        扣着碗沿的指头死命地用力，指尖泛出苍白，绣锦咬了一下舌尖，才又若无其事地抱怨道：“还哑着呢，这些日子每天都咳嗽，她怕吵着您，都不肯过来守夜伺候您了，尽使唤我。”

        这是她在虞娘走后想的说辞。

        说是那天夜里叶楚楚病得太重昏过去后，虞娘担心不过便一直哭喊着要宫门守卫开门让她去抓药，直到吵得守卫受不了，当真放了她出去抓药回来。

        只是虞娘哭喊得太厉害，嗓子哑了。

        绣锦这些日子一直都是这套说辞，叶楚楚问一遍就回一遍，还编了好些个事后虞娘仗着抓药有功又光荣负伤欺负她的事儿。林林总总，都能凑一个话本出来。

        果然，叶楚楚不疑有他，笑嘻嘻地哄她两句，便开始说别的。

        “你回来时身上带着点儿土腥的水汽，可是外面下雪了？”

        “是呢，昨夜里下了一宿，院子里都积上了，可厚呢，这会儿子又开始飘雪花了。”

        “怪不得昨夜那么静呢，今年这初雪下得，可有够晚的，真是让人好等……”

        “可不是……”

        绣锦低垂着眉眼，一句一句地应着，拿药匙轻轻搅着滚热的药。一颗泪珠从眼睫滚落直直砸在桌面上晕开来。

        过了一会儿，绣锦摸着碗身觉得温度差不多了，便舀起一勺喝下，又等了片刻，才端着碗朝床榻走，“主子喝药了。”

        叶楚楚撑起身，伸手摸索着拉住绣锦拿着药匙要舀药的手，另一只手接过绣锦连忙递近的药碗凑到唇边。

        轻轻舔了一下，叶楚楚一张脸皱成一团，又酸又苦，还带股浅浅的腥味儿，好在药不烫了，是能一口咽下去的温度，便一抬手一扬脖，囫囵吞咽下去。

        “咳……绣锦啊，下次先喝药再喝粥好不好？你粥是甜的，喝着这药更苦了……”

        “主子不要胡闹，哪有先喝药再吃粥的？不拿粥垫垫，药性要伤胃呢。”

        绣锦接过空药碗搁在一边，扶着叶楚楚靠回软枕上，执起叶楚楚的手腕要塞回被子里。

        却被叶楚楚反手扣住。

        “绣锦啊——”

        叶楚楚含笑望过来，虽是一副在病中的苍白面容，可这一笑，却是容色半分不改的精致明艳，依旧难掩风华。

        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仿佛她从来都不曾看不见一般。

        “……主子？”绣锦心下猛地一颤，伸着手任凭叶楚楚艳红的指尖扣在她的脉搏，触感微凉。

        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等着叶楚楚吩咐。

        “今日可是王可儿来送下旬供给的日子？”

        叶楚楚松了手，摸索着将枕边叠得整齐的手帕拈起，握在手心。

        暗暗掩下心中突来的慌张，绣锦将锦被掖紧，又伸手去拿摆在一边绣墩上的空碗，照常回答道：

        “是，奴婢伺候您把药进了，便该去见他了。”

        “那正巧，你去见他时和王可儿说，就说……就说御花园的红梅要开了，我最爱红梅未展时的样子，要他领你去给我折一支。”

        “……主子？！”拿着空药碗的手一抖，绣锦不可置信地猛回过头看向床榻上的人。

        叶楚楚还是笑吟吟地朝着她的方向望。

        “我要最漂亮的那一支，你要给我细细挑。”

        叶楚楚轻轻眨了一下眼，像是已经嗅到了红梅的冷香般，连说话都比方才要气足一些，兴致盎然地与绣锦商量道：“等你折回来了，就找个瓶子插起来……我好像记得从前我收到过一个玉瓶放在那个点金漆的盒子里，你就拿那个瓶子插。”

        “对了，还有琴……到时你将我的琴抱来，要那把长兄为我寻来的……这样好的日子，当抚琴才是。”

        叶楚楚抬手拿帕子沾去唇边的一点药汁，歪在软枕上轻轻阖上眼，“快去吧，这儿留着虞娘陪我就好。”

        绣锦定定地看着叶楚楚不动。

        “快些去，好绣锦。别让王可儿等急了……”

        “我也等着你，折红梅回来。”

        绣锦慢慢地跪下，俯身行礼。

        “是，主……姑娘。”

        最后的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

        等绣锦的脚步声走远，又过了好一会儿，叶楚楚这才不再压着喉咙处的痒意，拿帕子掩着嘴痛痛快快地咳了一阵儿。

        咽下嗓间泛上来的一股带着苦药汤味儿的腥甜，叶楚楚坐直靠好，双手交叠放在锦被上，然后清清嗓子，朝着空荡荡的寝殿朗声道：

        “本宫要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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