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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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未歇,鹅毛一样的雪片从灰蒙的天上静静垂落。
枯木枝头压着沉积的雪,堆叠不下的雪纷纷簌簌,落在檐下,给还未沾染苍白的青阶上平添上一寸雪意。
一只灰雀扑棱棱地落在枝头,稍作停歇后再度飞起。
伴着一声低低的鸟鸣,被鸟儿借力的枯枝在重压之下断裂,断枝混进白里,坠落进雪地不见。
有凤来仪殿的殿门紧闭着,不管是鸟儿低沉的哀鸣亦或是枯木坠落的声音,通通传不进殿里去。
内殿里的桌上点着一支红烛,已是燃到了末处。烛火明明灭灭,在帷幔上留下一片迷离潋滟的光。
床榻上,叶楚楚垂眸倚着软枕,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映出斑驳的影。
空落落的寝殿里安静极了,只余她的呼吸声在耳畔如一只破旧的风箱一般,一下又一下,嘶哑地响起。
交叠在锦被上的手握着帕子,食指也一下又一下地随着呼吸间胸口隐隐扯出的痛,轻轻敲着压在帕子下另一只手的骨节。
叶楚楚在算时间。
按照往日里来说,她辰时醒来时,朝会便已经散了。
更何况今日落雪,殷琪为了彰显他这个做皇帝的宽仁体贴,还会早点下朝,好让大臣们快些家去。
所以当下这个时间点儿,不管朝会上有没有本奏,殷琪都应当是为效仿先考勤政,已经回到御书房在批改奏折了。哪怕只是在请安折子上回个“朕安”呢,也是蹲在御书房里,没在后宫厮混不是。
其实认真算起来,她的永安宫离着御书房并不算远,从这里过去,按照暗卫的速度不过几息的事儿。
只是架不住她的好陛下好丈夫,着实是个多疑又多思的性子。
正所谓“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但倘若——
有的人是心中有鬼呢?
所以,哪怕是殷琪自己亲手建立、从不曾假于他人之手的暗卫,他也信不过,总觉得里面有探子,不忠于他。
暗卫出躺任务再从外头回去,是要一层一层、重重搜身,才能到得他身边近处。武功越高的,检查越严格。
这就很费功夫了。
那小暗卫要经历重重关卡,搜完身,再由宫人领着一路通传进殿,才能见着人汇报。
等人汇报完了,殷琪还得再瞻前顾后、来来回回,仔细琢磨琢磨她要干什么、他又该怎么应对……还得墨迹好一会儿才能出门起驾呢。又是一段不算短的时间。
更别说外头还积着雪。
路滑呢。
一个不小心要是把皇帝摔了,那可是轻者要掉脑袋重者要诛九族的罪过,横竖都是一个死字。
所以等到宫人们抬着御辇小心翼翼地挪着小步把殷琪扛到永安宫,绣锦怕是已经乘着送供给的马车出了紫禁城了。
四条腿不通人事的马匹,怎么着不得比提心吊胆的两条腿们速度快些。
再加上这个点儿,张秀珠不是已经在御书房里端着参汤菌汤乌鸡汤的,在展现她的温柔小意;就是买通了伺候通报的小太监,正端着她的汤走在前往御书房展现温柔小意的路上。
所以等暗卫能见着殷琪传她话的时候,这位皇贵妃娘娘应当也是在场的。
能来瞧一瞧她这个昔日里的劲敌、如今的手下败将是如何一副凄惨情境,再好好地炫耀一下。
这种好事张秀珠绝对不会错过。
搞不好还会觉得今日为了展现自己的娴静温柔穿得不够华美贵重,撒娇闹着要回寝宫换一套再来。
叶楚楚默默盘算了一下,张秀珠那个为了超越规格特特意在西宫空地儿上新建的椒房宫,和她这地处东六宫的永安宫之间的距离,唇边噙着的笑意便更深了些。
保不齐等这两人进她永安宫的大门时,绣锦速度快点儿,京城都出了。
心下一番计较之后,叶楚楚缓缓闭上眼睛,安然等待着宫门开启的那一刻。
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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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御前大太监念唱一样的通报高声响起:
“皇上驾到——”
“皇贵妃娘娘驾到——”
叶楚楚轻轻一扬眉,露出一丝意料之外的诧异。
竟然比她算的还要晚……看来张秀珠确实回宫折腾行头去了啊。
这是换了套什么要费这么长时间?
皇贵妃娘娘的耳目不行啊,叶楚楚轻叹。居然不知道她都瞎了大半年了。
永安宫的正门到有凤来仪殿前,还有一处精巧的设计,是一条长长的浮木曲廊,凭栏处间隔坠着银铃,来人从廊上走过,木板颠簸,便会一路传出清脆的铃声。
叶楚楚闭着眼,听着繁乱的铃声伴着脚步声一路渐渐临近,心中隐隐有些好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双眼睛当真是妙极。
少时,她于南安王妃的百花宴上,以琴唱诗为老太妃祝寿。艳惊四座,一时名动京城。
时人皆赞她有琼姿花貌,又有林下之风、柳絮之才,乃是当朝第一女公子。
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长得极好。明眸善睐,目若秋水,顾盼间万物生辉。
可就是这么一双好眼,却是生生睁眼瞎一般,给自己挑了这世间上最毒的丈夫。
百花宴后,她开始不时地偶遇当朝三皇子,那日饮宴时陪在太子身边的殷琪。
看着风光霁月的温润公子在诉说自己心意后腼腆羞涩的神情,饶是叶楚楚自小被父亲与两位兄长一同教养长大,养得一副洒脱开朗的性子,也忍不住双颊发烫的红了脸。
她向父亲请求,父亲用他少时为先皇伴读的情意,换了她嫁给殷琪。
嫁给了当时因为母族不显,处境很是尴尬的三皇子。
婚后她为了殷琪的凌云志向,不再拿起长琴书卷,不再雨打琵琶看落花。她为殷琪学着她从前从未接触过的、而后也从未喜欢过的东西。
朝堂之上,刀剑风霜不断,处处杀机暗藏。
夺嫡时,登基后。
波云诡谲间,三皇子妃,肃王妃,太子妃,皇后,再到如今的废后,她的一生,便在这几个名分里说明了也道尽了。
她已记不清在永安宫有多少个睡不着的夜里,她拂过早已是博古阁上一个摆设一般闲置的长琴,回想起当初,都会忍不住满心撕裂一样的钝痛和后悔。
痛殷琪的变心与绝情;悔的是,这是她自己求来的婚事、求来的苦楚,竟是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更累了她的父兄,她的叶家。
再后来,她当真做了瞎子,也当真看清了、看透了。
许是从一开始,殷琪就从未变过。允嘉帝母族甚微的三皇子,娶的从来不是百花宴上弹琴的女公子。
从来都是叶家的姑娘。
因为她是叶家的姑娘。
也好也好,瞎子心虽不盲了,可眼睛却是实打实看不见的,她也用不着,再看到些令人不快的腌臜物。
叶楚楚弯着一双好看的眉眼,含着笑朝向外室的方向。
只要绣锦能够出得紫禁城,便一定会被藏在安全的地方。
让绣锦活下来。这是叶楚楚为这个自小便陪伴在自己身边、忠心耿耿的姑娘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只是可惜了虞娘没能等到,也怪她这身子太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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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楚楚并不担心绣锦不会被王可儿藏在车上救走。
毕竟……她虽与那人割袍断义恩断义绝,可那个人,最是嘴硬心软。
不然,王可儿也不会事到如今,还揽了给永安宫送供给这么一份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更何况她还特意提了红梅。
今日还正正好等到了初雪。
想到这里,叶楚楚嘴角噙着的笑意不免染上一分苦涩。
她此番终是破了少时最单纯无忧时许下的承诺,对那人用了算计。
抬眼看向虚空,叶楚楚在一片漆黑空洞中轻叹一口气。
绣锦一定会被保下来,这是她的阳谋,也是阴谋。
只要绣锦逃出生天。那么,以着殷琪多疑的性子,和他对自己的深深忌惮,他必然会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那她家中的长嫂和还未长成的侄儿,就还能再平安一段时日。
剩下的,就要交给那位和自己一样,即将狡兔死走狗烹的睿王爷了。
元正朝权倾朝野的睿王爷,是先帝的第六子,元嘉朝执掌后宫的姚贵妃唯一长成的儿子,自小便备受宠爱。不知缘何自幼时起便与三皇子殷琪交好,更是在殷琪夺嫡时鼎立支持。
是为殷琪登基的第一大功臣。
昔年她与睿王,一个好王妃一个好弟弟,是作为还是肃王的殷琪身边最为亲近的两个人。
他二人虽时时针锋相对,但在夺嫡时,为殷琪出谋划策,培植党羽,打压政敌,那可是一同做下过不少不能为外人道的坏事的。
堪称殷琪的两大走狗爪牙。
甚至到了最后,殷琪的登基,也并非如遗诏上写的那般光明正大。
所以等殷琪如愿登了大宝,做了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之后,便开始着手一一处理旧日党羽与先帝旧臣。
似是觉得,只要把这些旧人处置了,那旧事也便不存在了一般。
从他登基开始,一连几年下来,林林总总,如今大抵也就剩下自己和睿王这两块最难啃的硬骨头了。
一是他俩身份尊贵,着实不好随便找个理由就下手。
二便是他俩知道的太多,也很有些手段令殷琪忌惮。
而且最后这几年里,她与睿王可以说是既相制约又相互持。虽然他俩一个在朝堂之上,一个在深宫之中,无甚交往,却会给对方时不时地行个方便。
比如她还未被废时,悄么稍地支开殷琪的耳目,让泰康宫送到睿王府上关乎姚太妃“即将病逝”的消息。
又比如,那个任务是日日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皆上报,却日日回复无异动的小暗卫。
只是如今嘛,叶楚楚抬手将滑落脸庞的碎发勾回耳后,执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做出一副猫哭耗子的慈悲相:
等自己一死,那么“一枝独秀”的睿王爷可就危险咯。
这世间上啊,一个人最熟悉最了解的,除了她的枕边人,还有她的死对头。
所以她了解殷琪温润外表下深深隐藏的阴郁自卑和疑神疑鬼,自然也极清楚睿王那独狼一般睚眦必报的性子。
叶楚楚拿了她叶氏阖族的性命来赌。
赌睿王在她争取的这段时间里,一定会做些什么。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报复。
而睿王做的,对于妄想整理干净羽毛、抛弃过往重新来过的殷琪来说,也必然会是致命一击。
届时,她叶家,就彻底无虞了。
想到这里,叶楚楚忽然觉得浑身充满力气,精神好得不得了。
她有些奇怪,但随即又释然了,甚至还隐隐地带着些许的期待,她已是到了最后关头。
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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