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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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停当,早上八点半钟,两台警车准时出发。
车从分局里开出来的时候,梁总管看直了眼!
警车在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陈渭又向梁总管一一介绍了同行人员。
“这几个你都认识,我们副队长乔睿,这是小杜,这个是大盛。这是我的战友老董。”陈渭说完,又指着焦娇笑道,“她叫焦娇,但是一点都不娇,比男人不差多少。”
焦娇一本正经地对梁总管道:“我是女的,梁总管,你得把我当女的看。”
梁总管一点头:“这是自然。能干归能干,女的都不肯被人当男的看,懿贵妃就最恨人家这样。我看妹子你这通身的气派,一定和贵妃娘娘投缘。”
他突然来个懿贵妃,焦娇吃惊道:“我和懿贵妃很像吗?!”
梁总管听出她声音里止不住的惊诧,虽不明就里,也知道自己多话了,他只得微微一笑。
接下来,陈渭又分配了车辆,他和梁总管,大盛小杜在前车,乔睿老董焦娇在后车。
他上了警车,又拉开副驾驶的门:“梁总管,请吧。”
梁总管犹犹豫豫的,这玩意看起来像个铁打的房子,但是“房子”里面那么窄,人只能坐着不能站着,实在奇怪。
他刚才没看清陈渭是怎么开车的,所以对陈渭这邀请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这些人都眼巴巴瞅着他,梁总管也不敢耽搁大家的功夫,只好咬咬牙,撩起袍子上了副驾驶座。
陈渭帮他关上车门,又笑着看了他一眼:“坐稳了。要是觉得太晃悠,就抓住你头上的那个把手。”
一踩油门,警车离开了分局。
前车司机是陈渭,后车司机是乔睿,三个钟头轮班一次。
陈渭开车的速度不算快,但是对从来没坐过汽车的梁总管而言,这种经历已经可称之为神奇了。他心中的惊恐渐渐消退,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外飞驰的风景,忽然喃喃道:“可惜这里面这么小,只能坐下四五个人。”
小杜乐了:“也有能装更多的车,而且地方比这大,你想站着也行。”
梁总管转头,吃惊地问;“那为什么你们要分成两车?”
“鸡蛋不能全装在一个篮子里。”陈渭慢条斯理道,“万一半道坏了怎么办?”
“这车很容易坏吗?”梁总管又忍不住问。
“倒也不是车的问题。”陈渭随口道,“主要是你们大清这路况不好,全是土路,既没加油站又没服务区,一辆车不太保险。”
他说完,又想起来:“对了梁总管,你给看着点儿,我们几个除了东西南北,别的可都是一抹黑。”
梁总管点点头:“放心吧,我认识道的。”
这倒是有点奇怪,陈渭暗想,一般来说一个古人突然被塞进现代的汽车里,一定会有一大堆的问题,看什么都觉得怪。
为什么梁总管这么沉稳?
在刚才那两个问题后,他没有再问多余的,就算看见后座小杜和大盛掏出手机低头刷个不停,他也没有凑上去打探他们看的是什么。
这人确实不一般啊,陈渭暗想,这位梁总管身上,似乎有一种超出他所处时代的定力,不管把他丢在多么意想不到的环境里,他都不会自乱阵脚。
再联想到咸丰那只没了脚的螃蟹,陈渭就觉得,这两位,真应该换换才好!
他终于忍不住笑道:“你好像不怎么害怕。”
梁总管诧异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们又不会害我。”
一句话,倒把陈渭说得没词了。
梁总管想了想,也笑起来:“我刚进内务府那年,也挺害怕的,每天跟着我师傅,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那个地方除了师傅,没人有空教你,师傅也老不耐烦的,我只能自己默默地看,就算害怕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只会招人烦。凡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时间长了,再到了新地方,我就会先看,把能记的记下来。有实在不懂没法上手的,我再问。”
陈渭感慨极了,他拍了拍方向盘,提高嗓门:“后排那两只仓鼠!你们也认真听听!人家怎么就这么上进?小杜,你也学学人家好不好!”
小杜叼着一根山楂条,一脸懵逼抬起头:“可是队长,我们又不用进内务府——梁总管,吃吗?”
他把山楂条的袋子往梁总管脸前送了送,又嘿嘿一笑:“是我自己买的,咱们吃一半,给我们队长留一半。”
陈渭恨“仓鼠”不成钢,简直没脾气了!
梁总管也没客气,他道了谢,拿了一根山楂条。
“原来是山楂啊!”他咬了一口,又感慨道,“你们的东西为什么都这么好吃?连山楂都做得比宫里好。”
陈渭没好气道:“要不怎么养出了这群举世瞩目的吃货呢?”
大盛也把手里的巧克力掰下来一块:“梁总管你尝尝我这个!比山楂好吃,保证你没吃过!”
小杜不乐意了:“你怎么随便给人巧克力吃啊?万一中毒了怎么办?”
大盛错愕:“猫吃巧克力才会中毒。”
“万一人家过敏呢!”小杜理直气壮地说,“你这里面含有大豆成分,大豆会引起过敏,万一晕厥了怎么办?”
大盛也慌了:“梁总管,你吃豆腐会昏死过去吗?”
梁总管:“……”
陈渭:“……”
他究竟是在哪个不被神明眷顾的犄角旮旯捡到这两个丢脸的货!
陈渭原本还担心,梁总管什么都不懂,大家看他会不会像看耍猴,现在他领悟了,自己的担心根本就搞错了方向:后排那俩才是真猴!
正当他尴尬不已,忽然听见梁总管轻声道:“我真羡慕你们。”
陈渭他们都是一愣。
“陈队长你是他们两个的队长,大概就和师傅差不多?”梁总管笑道,“你看,你们的感情多好,能一块吃东西,开开玩笑也不打紧,既不用跪着,也不会挨打。”
他这么一说,大盛和小杜互相看看,都有点震惊。
“梁总管,你挨过打?”
“嗯。”梁总管轻轻点了点头,“刚进内务府,我不小心打碎了皇上珍爱的一个杯子,师傅就叫我顶着日头,跪在碎瓷片上。后来还是皇上过来给我求情,师傅才叫我起来。那后面半个月我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他抬眼望了望他们仨,又一笑:“就算你们打碎了再珍贵的东西,你们队长也不会叫你们跪着的,对不对?”
车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结。
大盛突然阴着个大白脸,忿忿道:“不过是个杯子,你师傅太过分了!”
“并不是那样的。”梁总管摇摇头,他轻声道,“后来师傅晚上过来,给我上药,他说小梁子,如果今天我不让你跪,只罚你一个月的月钱,往后皇上每次想起那个杯子,心里都会不舒服,长远了,他就会看你这个人不舒服,万一你再犯错,就不是罚跪这么简单了。但是今天你跪了,皇上心里疙瘩也解了,往后反而就没事了。”
陈渭本想人前教“徒”,但他转念一想,这种陈腐不堪的曲意逢迎,学了又有什么价值?
大盛闷闷道:“我们破案子,是为了查出真相才把每个点都想那么深,可你们又是为了什么?说到底不就是个杯子吗?我不喜欢这样的事。”
小杜正想止住大盛,叫他别把话说得那么刺耳,却见梁总管点了点头:“我也不喜欢。人和人,不该这么转弯抹角,师傅他老人家是为了我好,这我明白。可如果每件事我都这么揣测个九曲十八弯的,每件事都只奔着皇上高兴去,那我成个什么了?那不就是古书上说的佞幸吗?”
他抬起眼睛,望着他们三个,那略带哀愁的漂亮面容,又扬起了淡淡微笑:“所以我格外羡慕你们,有什么说什么,彼此之间坦坦荡荡的。”
陈渭明白,梁总管羡慕的并不是他们仨的感情,他羡慕的是真诚和平等。
但是真诚和平等,永远也不会属于宫里。
事实证明,赵局的思维确实具有前瞻性。
当天下午,前车就因为路况抛锚了。
几个人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能把车轱辘从深深的烂泥里拉出来。
虽然谁也没说丧气话,但是眼看着太阳老爷屁滚尿流地一路往西去,大家心里也焦急起来。
小杜忍不住提议道:“咱们叫人帮忙吧!”
焦娇疲惫地说:“这荒郊野外的,上哪儿叫人?”
“刚才不是路过一个村子吗?”小杜说,“我看那村子里的人就不少。”
沿途他们确实路过好几个自然村,偶尔也会撞见正在秋收的农民,当然,那些村民无一不是呆若木鸡、惊骇欲狂的脸。
焦娇没好气道;“人家吓都吓死了,还能给你推车?再说你使唤了人家,给报酬吗?怎么给?支付宝还是微信?”
三番五次尝试失败,小杜本来就有点憋火,他粗着嗓门道:“我没银子,梁总管身上有啊!”
他这么一嚷嚷,所有人都转向了梁总管。
刚才他也帮着推了车,原本干净的袍子上沾了不少泥,此刻被小杜这么一说,梁总管不由一呆。
小杜继续说;“又不用给很多,那些农户看着都挺穷的。”
梁总管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他这动作极为迅速,分明是不自觉的反应,陈渭立即留意到了。
他淡淡道:“小杜你倒是慷慨,拿人家的银子不当钱。”
梁总管一听就懂了,他摇摇头:“银子不是问题,我都拿出来也没甚要紧。然而,”
他停了停:“找农户帮忙这件事,请各位还是要三思。”
梁总管的语气很沉着,一听就不是出于吝啬而随便找的借口。
“咱们一共才七个人,还有一个女……女同志。”他有点生疏地捧出了这个刚学到的词,又斟酌着说,“一般像那样的村子,少说也有百八十口。人家乐不乐意帮还两说,真要起了歹意,今晚咱们一个都活不了。”
梁总管这话,把大家说得全都哆嗦起来!
陈渭顿时清醒,古谚有云,一人不进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他们是无意识中,把大清当成了满大街监控镜头的现代社会了。
想到此,他对小杜道:“老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人生地不熟的,求助风险更大,我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最终,经过不懈的努力,抛锚的车终于被拉出了泥坑。
一群人纷纷上车,趁着余晖还在,拼命赶路。
一直到暮色四合,确实不能再开了,两辆车这才停在了一处无人的山谷里。大家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四处寻找枯枝,勉强凑出了两个小小的篝火堆,这才东倒西歪,躺平一地。
下午这番折腾,每个人都累惨了,更糟糕的是抛锚耽误了大量时间,他们出来了一整天,居然还没到热河。
“赵局长了一张镶金的乌鸦嘴。”焦娇恨恨地说,“当时他担心一天到不了,我还笑话他,说什么车一天到不了热河?驴车吗?”
小杜呈大字躺在草地上,他仰面朝天,喃喃道:“驴车可能还快一点。”
陈渭不咸不淡扫了他一眼,“那行。回来的时候我们开车,小杜,你骑驴。”
小杜抽抽了一下,呜咽道:“真是让人蛋疼的提议。”
大家发出一片又惨又疼的笑声,断断续续的,听起来就像一堆被秋风吹翻了的倒霉蝈蝈。
陈渭想了想,还是挣扎着起身,趁着眼下能看清楚,他得再多找点树枝,另外附近有溪流,溪水虽不能饮用,但可以吊在篝火上蒸东西,烧开了也能用来洗手洗脚。
梁总管见他起身,也忙不迭爬起来跟上。陈渭笑道:“你歇着吧!干什么这么勤快?”
梁总管也笑道:“我一天光坐车了,没你们辛苦。”
其实刚才推车,梁总管也出了大力。这种人就是天生的勤奋,让他歇着反而更难受。
陈渭找了两个空汽油桶,一人一个拎着去了附近的山涧。
月亮上来了,它沉沉挂在崖角,像是谁放在蓝色幕布上的一块胖坨坨的乳酪蛋糕,表面还刷了一层淡粉的糖霜,q弹十足,空气里,时不时袭来撩人的桂花香,每一个肺泡好像都被这清凉给洗干净了。山涧无人,涧水清澈得里面的鱼像在凭空游动,陈渭禁不住把《小石潭记》默背了一遍。
难怪古代的文人骚客动不动就飙出一篇千古名篇,陈渭想,要是把柳宗元关在写字楼里让他对足三十年excel表格,唯一的眼前一亮只有楼下便利店打折的撒尿牛丸,那他肯定屁都写不出来。
也许他会写一篇《撒尿牛丸记》,同样被未来的ai追捧不已……反正大家都是要变成银光闪闪的机器人的。
思维又不知不觉跑到陈渭最讨厌的那件事上,他叹了口气,蹲下身把汽油桶放进山涧里。
“陈队长,你好像有心事?”梁总管忽然问。
陈渭蹲在溪边,头也不抬地说:“有心事的是你才对吧?刚才就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怎么?不能当着小杜他们说?”
梁总管低下头,小心翼翼把那只他从未见过的白色汽油桶放进溪流里。
“陈队长,往后你还是劝劝小杜他们,要多提防百姓。”
陈渭有点吃惊,他抬起头:“为什么这么说?”
“百姓没有他们想得那么好。帮人的,有,但更多的只会害人。”梁总管依然低着头,“昨晚,我又回了一趟圆明园,我本想找找还有没有逃出来的宫人,结果却发现,附近的百姓正纷纷趁着火势,溜进园子抢东西……”
关于百姓跟着侵略者洗劫圆明园的说法,晚清以来一直都有,还有的记载说,百姓不光不去救火,反而登高瞭望,像看烟花一样事不关己……
陈渭倒不觉得这些说法都是空穴来风,毕竟清末那种社会,民智未开,附近的民众会趁乱捡漏,也不奇怪。
他又听梁总管冷笑了一声:“什么民风淳朴?不过是没找到机会作奸犯科罢了。”
陈渭着实不喜欢他这种口吻,于是淡淡道:“梁总管,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不肯向好,一味脏乱坏,并不是他们本性不好,而是因为他们早就被朝廷给放弃了。要钱的时候,拼命搜刮,除此之外就恨不得踩踏成泥。来了外敌,自己撒丫子先跑,压根不管百姓死活。这样的朝廷,一旦倒了霉,百姓们怎么会不拍手称快?”
梁总管怔怔看着他,他忽然道:“你们说话,为何都如此大胆?”
陈渭盯了他一眼:“怎么?冒犯到总管大人您了?”
“你到皇上跟前,也是这样说话吗?”
陈渭随口道:“那我就尽量不到你们皇上跟前惹嫌呗。”
梁总管摇摇头:“我不是说我们万岁爷,我是说你们那边的皇上。”
陈渭一愣,忽然止不住笑起来。
梁总管皱起眉头:“你笑什么?我问得哪里不对吗?”
“没啥不对,是你这个问题在我们那边不成立。”陈渭忍住笑,“不成立的意思是,这是个完全没用的问题,就像问人家夏天适合穿什么样的棉袄。”
梁总管脸色顿时变了:“什么意思?”
陈渭也不说破,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你猜。”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梁总管的脸色不大好。
焦娇以为他累着了,于是主动帮他热好了一铝盒的饭菜:“这是桂师傅自己留着当午餐的,今早他看见你要加入队伍,就把它让给你了。快尝尝吧,桂师傅的手艺可好了!”
梁总管接过饭盒,他轻轻道了声谢,却只是捧着没动筷子。
焦娇关切地看看他:“梁总管,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梁总管忽然抬起头:“焦姑娘,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您想问什么?”
“我们万岁爷,是不是亡国之君?”
焦娇明白过来,她责怪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渭:“队长,不是说好了别在梁总管跟前提这些的嘛,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陈渭含着满嘴的饭粒,他错愕道:“我也没说啥呀!”
梁总管脸色更青了,他颤声道:“难道我们万岁爷真是亡国之君?!”
小杜连连摇筷子:“不是不是!真的不是,他离亡国还有好几个皇帝呢!”
他话一出口,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不由茫然地望向陈渭:“队长,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他这些?”
没等陈渭开口,梁总管就点了点头:“所以我猜得没错,你们是一群后世之人。”
他一下子点破真相,吃饭的大家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陈渭也愣住了,他没想到梁总管竟然能自己猜到这个真相。
“你们是从后世哪一年来的大清?”梁总管又问。
几个人互相看看,最后,全都不安地望向了陈渭,谁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这位梁总管实情。
陈渭想了想,放下盒饭:“我们告诉你,这也没关系,但是梁总管,你听了只能一个人烂在肚子里,不可以说出去,尤其不能把听来的这些告诉皇上。”
猜测落为现实,梁总管全身掠过一片细微如风的战栗,但他迅速镇定下来。
“你们放心,我的嘴要是不严,还能在皇上跟前伺候吗?”
“这倒也是。”陈渭又想了想,这才正色道,“虽然但是,我还是得把丑话说前头,这些你听了没有一点儿好处,只会心里难受,而且于大局也无半点益处,别说你一个宫里的太监,就算是肃顺,六爷那些人,他们也照样无力回天。”
陈渭很少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他是故意的。为的就是打破梁总管不切实际的救国热情。
梁总管倒没不悦,他点了点头:“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可若是肃中堂,又怎会毫无办法?”
老董本来在旁边大啃鸡腿呢,一听这话,鸡腿也不吃了,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笑:“肃中堂?你还指望他?这位的那点能耐,就连他自己都保不住。”
梁总管浑身一震:“你们究竟知道多少?你们是从千年以后来的吗?”
陈渭乐了:“没那么久。我们是从一百六十年后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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