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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74章


自从回到热河,咸丰一刻没敢放松,他叫肃顺那些人四处打听,看行宫周围或者京城那边,有无“剪了辫子,穿洋装”的怪人出没。

        他原以为陈渭那伙人会扛着洋枪洋炮,径直闯进行宫来。

        没想到竟是肃顺先碰到了他们。

        然而听这意思,不太像陈渭找到肃顺让他带自己进行宫——咸丰断定,那伙人对肃老六可没这好脾气。

        “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肃顺进来屋内。

        地上的梁国威,在看清楚肃顺身后那人时,险些叫出声来!

        那是个穿着粗布衣裳,脚踩一双烂布鞋的年轻男人,男人脑后没辫子。有点长的短发下面,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是陈渭。

        然而同时,梁国威又感到非常不对劲,这人……不是陈渭。

        只见他一身是伤,躬身佝背,畏畏缩缩就像一条被揍懵了的狗,一张脸吓得煞白,双腿直打晃,刚一进屋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老爷饶命!小人真的啥也没干!”

        是陈渭的嗓音,但是口音变了!

        曾经,梁国威问过他们,为什么那边人人都会讲京话。陈渭当时笑着说那不是京话,是在京话的基础上加以改良的普通话,所以听着很像但并不是一码事。

        然而面前这个“陈渭”说的不再是那种硬得像钢砖的“普通话”,他说的就是热河本地土话!

        咸丰也震惊了,他禁不住站起身来,走到这个“陈渭”面前,颤声问:“肃顺,这……怎么回事?!”

        肃顺微微一笑:“皇上,您瞧瞧,还认得出吗?”

        咸丰认识这张脸,就是这个人带着持枪的手下,闯进了行宫……杀了洋人。

        就连他嘴角那道旧伤疤都是一模一样的。

        可他怎么会是这个打扮?这副模样?

        全然判若两人了!

        “奴才明察暗访,按照皇上说的,专门找这种没了辫子,装扮奇异之人。”肃顺神色颇有些得意,“此人因为没了辫子,被村里的乡老们发觉,将他揪进祠堂暴打,又从他家中翻出了一身西洋式的短衣。”

        肃顺说着,摊开手中一包衣物,梁国威的眼睛都圆了,那是一身警服!

        真的是陈渭的衣服……真的是陈渭!

        地上那个“陈渭”看看肃顺又看看咸丰,他突然明白过来,伏地大哭:“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草民真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觉醒来,辫子就没了,身上换了这些怪里怪气的衣裳……都不知是谁给草民穿上的!万岁爷明鉴!草民真的不知情啊!”

        他一边哭,一边砰砰在地上磕头,磕得脑门都见了红!

        咸丰也糊涂了,他指着“陈渭”问肃顺:“你是从哪儿找到他的?”

        “回皇上,行宫往东七八里,有个叫黑山头的村子,据说此人是黑山头的村民。”

        咸丰试探着,弯下腰问那人:“你叫什么?”

        “陈渭”哆哆嗦嗦抬起一张被血泪弄得肮脏至极的脸:“草民……卢十五,家住黑山头村。”

        咸丰愕然:“你不是陈渭吗!”

        “草民不叫陈渭!草民叫卢十五……草民一直叫这名字,村里人人都认识草民!”

        咸丰抬起头:“肃六,他说的可是真话?”

        “回皇上,此人说的是真话。”肃顺说,“奴才问过村里人,又叫来了保长和几个年高老者,他们都说这卢十五是土生土长的黑山头村人,家里世世代代居住村内,而且卢十五也说得出他们的身份来历,神情不似作伪。”

        “可他这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奴才也问了,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卢十五自己也不知道辫子是怎么没的。”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自称卢十五的男人,趴在地上,发出低低的呜咽。

        咸丰皱着眉头,好半天才慢慢道:“肃顺,依你看,这是怎么一个缘故?”

        肃顺沉吟片刻:“回皇上,依着奴才的拙见,恐怕此人是被什么给上了身。”

        他这一说,屋子里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

        肃顺凑到咸丰跟前,他压低声音:“皇上,您还记得康熙年,大阿哥对废太子施行的厌胜之术……”

        咸丰顿时脸色一变。厉声道:“不要胡说!”

        “奴才不是胡说,是奴才真想不到第二个解释了。”肃顺并不胆怯,依然坚持道,“若不是有人施了厌胜之术,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火/枪,奇怪的铁马?洋人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会偏偏害怕这群来历不明之人……若只一两件奇怪的事,或许其中有不为人知的细节,前后说明白也就罢了。若桩桩件件全都违背常理,那必定是妖术无疑!”

        咸丰眼睛一亮!

        是了,是厌胜之术,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通了!

        什么后世之人,什么会跑的铁马……都是障眼法而已,是有人暗地里作祟,欺瞒他和群臣百官!

        咸丰松了口气,他竟笑起来:“肃老六,终究还是你足智多谋!”

        肃顺愈发得意,他故作谦逊道:“这也是皇上英明神武,不然奴才就算长一万个心眼,也想不到要去民间找人……”

        梁国威跪在一边,一颗心就像被无数蚁虫咬噬,怎么都忍耐不下去了!

        “不是的!皇上,那不是巫术!那是真的!他们是一百六十年之后的人!”

        这一嗓子,屋里所有人都呆了,包括地上的卢十五。

        咸丰慢慢扭过头来,他用一种渗人的眼神盯着梁国威:“小梁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国威望着咸丰,热泪忽然涌了出来。

        “皇上,别再自欺欺人了!既然您救不了这天下,为什么不肯让别人来救?!您的脸面就那么重要吗!重要过千千万万百姓的生命吗!难道非得这大清天下,只剩一座孤零零的紫禁城,您才能醒悟吗!”

        屋里,死亡一样的安静!

        咸丰盯着梁国威,他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人!把梁国威拖出去!活活打死!”

        如狼似虎的侍卫抢步上前,像拖拽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一样,将梁国威拖了出去。

        咸丰闭了闭眼睛,仿佛是想用这种方式驱走刚才梁国威说的那些话。

        他深深喘了口气,又看看地上已经吓瘫了的卢十五。

        “肃顺,这人又该怎么办?”

        “依奴才的浅见,此人多半被人利用,并非主谋。但既然他已经被邪祟上过身,恐怕是留不得了。”

        卢十五就算再傻,也听懂了“留不得”这三个字,他还来不及叫一声饶命,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当卢十五再次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身下是发霉潮湿的稻草。

        这里……是牢房?他模模糊糊地想。

        卢十五从小生活在黑山头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一公里之外的邻村,这辈子从没出过热河,谁想朝夕之间,他就没了辫子,成了死囚。

        一定是自己的八字不好,生错了时辰,他一边哀哀大哭,一边伤心地想,当初娘生他的时候,恰恰在七月十五,所以给他取名卢十五……生在七月半的人,多半是个短命鬼了。

        所以他老婆死了,孩子死了,现在他自己也要死了。

        正哭着,卢十五忽然听见咯吱咯吱响,还没回过神,门悄悄打开,开门的人却不是牢头。

        因为那人一瘸一拐,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卢十五吓得差点叫出来,那人踉踉跄跄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是我!”

        嘶哑的声音,脸看着有点熟,卢十五借着夜色仔细打量,原来竟是白天那个先他一步被皇上拖出去打的人!

        卢十五哆嗦着嘴唇,半晌,胆怯地小声道:“老爷……”

        那人脸上带着伤,身上血迹斑斑,本来就站立不稳,又听见他这声老爷,终于无力地瘫在地上。

        他惨然一笑:“看来,你是真的忘了……”

        卢十五愕然瞪着他,心里泛起模糊的诧异,他觉得眼前这张脸看上去怪眼熟的,但他就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老爷您贵姓?”他试探着问。

        那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流着泪道:“我是梁国威啊!陈队,你怎么把我给忘了!”

        卢十五呆呆看着他,摇摇头:“我不姓陈,您弄错了,我姓卢,我叫卢十五。”

        梁国威忽然发起火来:“不对!你姓陈!你叫陈渭!你是江北分局的刑警队长!”

        卢十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愤怒给吓得直往后缩!

        “你不能变成这样!你不是这样的!你变成这样……让我怎么想!”

        梁国威说完,又抓着他的手嚎啕大哭。

        卢十五一点都没听懂,但这并不妨碍他从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听出了莫大的委屈。

        他不由心软了,握着这人的手,低声道:“老爷您别哭,您究竟要找谁,我帮您一块儿找!”

        梁国威止住哭泣,他吃力地站起身,又执拗地把卢十五拽起来。

        “我是来救你的。”他擦了擦脸,哑声道,“明天皇上就要杀你了,陈队,你救过我那么多次,这次,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救出去!”

        他反反复复“陈队”、“陈队”的叫,卢十五忽然觉得,自己那巉岩一样笃定的心,似乎被撬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他隐约想起,之前也有人这样叫他。

        “你不是卢十五,你是陈渭。”梁国威死死看着他的眼睛,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道,“你来自新中国!这里不是你的家,你一定要回到你自己的祖国!”

        卢十五耳朵嗡嗡、头脑懵懵地跟着他,从关押的地牢里出来。

        谁知俩人刚走了没几步,四下里突然人声火把起,无数人影从黑暗中窜了出来!

        侍卫首领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冷笑道:“肃中堂真乃神算!他说今晚必有人来劫狱,果然就来了一个!”

        再细细一瞧,那侍卫首领就啧啧道:“梁公公?竟然是您啊!原来里通外国,勾结妖人的就是你!”

        梁国威也不解释,他伸手入怀,竟掏出了一把黑洞洞的枪!

        这下子,侍卫们吓得忙不迭后退,他们是见识过这东西的可怕之处的!

        梁国威拿的是一把沉甸甸的沙漠/之鹰。

        枪是英国人进攻行宫时,傅轻舟送给梁国威的,后来梁国威想把枪还给他,傅轻舟却说,留着吧,你也要一件防身的武器。那之后,傅轻舟又让时磊这个狙击手专门教了梁国威一上午。

        “你们最好往后退。”梁国威冷冷道,“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救出去的!”

        侍卫首领惊怒之下,近乎失控地吼道:“小梁子!人家拿洋枪杀洋人,你拿洋枪,是要杀我们自己弟兄吗!”

        梁国威被他这么一喊,不由愣怔,动作明显迟疑了。

        旁边一个侍卫瞅准了这机会,飞起一刀,将梁国威砍翻在地!

        众侍卫见状,纷纷围了上去,一刀接着一刀,砍在了梁国威身上……飞溅的鲜血把旁边的卢十五淋成了一个血人。

        “卢十五”的内心,好像被谁一下子撕掉了罩布,露出了隐藏多日的真实。

        他扑上去,一把抱住梁国威:“梁总管!”

        这一声衬在侍卫们愤怒的狂吼之中,仿佛从群鸦的嘈嘈哜哜中,迸发出的一声高亢的凤鸣。

        梁国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睁开了眼睛。

        极亮的一点光芒出现在梁国威的眼中,他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然而旋即,就像新星短暂的爆发结束,光芒倏忽散去,黑暗彻底笼罩。

        有刀砍在了陈渭的背上。

        他感觉到了剧痛,但这剧痛却不足以动摇他刚刚恢复的神智,陈渭一把抓起梁国威落在地上的沙漠/之鹰,举枪扣动了扳机!

        枪声和惨呼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

        四周围安静下来。

        陈渭看也不看遍地尸首,先去检查梁国威的情况,然而触手之处冰冷僵硬,梁国威已经死了。

        他依然睁着眼睛,但是嘴角出现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陈渭弯下腰,伸手合上了梁国威的双眼。

        身后不远处有瑟瑟的动静,是逃过一命,吓得躲起来的行宫侍卫。

        陈渭没有管他们,他拎着那把沙漠/之鹰,昂着头,向着烟波致爽殿走去。

        咸丰早就被夤夜的枪声给惊醒,又听说那个白天抓住的怪人拿着洋枪在杀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一叠声催促:“快叫肃顺来!”

        然而肃顺还没来,一个一身是血的人,大步踏入了寝殿。

        只见来人拎着一把枪,那堂而皇之的气势,分明视周围的侍卫和太监如无物。

        他一直走到了咸丰的床前。

        人还没过来,咸丰就闻到了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然而待要惨叫,咸丰却叫不出声了。

        因为他看见了陈渭。

        真是奇怪,明明两个时辰之前,他刚刚见过这个人,明明还是那身褴褛的粗布衣裳,然而咸丰却立即意识到,这人不是“卢十五”!

        这一个,是陈渭。

        陈渭走到咸丰跟前,他微微低下头,仔细打量着歪在床边,吓得面无人色的咸丰。

        “皇上,这就是你们大清对待使者的态度?”他的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您这做派,是不是太心狠手辣了一点?”

        咸丰在近乎晕厥中,挤出最后一点天子的尊严,他竭力把脖子硬邦邦地抬着,嘶哑地叫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渭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你想什么呢?我杀你干嘛?”

        咸丰一愣!

        “你本可以安安稳稳活到七十多岁。”陈渭叹了口气,“是你自己亲手斩断了后面的四十年。现在你只剩下十个月的寿命,而且最后两个月,是像死人一样瘫在床上,连痰都吐不出来,最终活活憋死的。”

        咸丰的牙齿发出咯咯轻响,他忽然疯狂大叫:“胡说!一派胡言!”

        陈渭哈哈大笑:“你只能活十个月了,你唯一的儿子只能活十九岁,至此你这一脉断绝。你的大清国,也只剩下短短五十二年。”

        他弯下腰来,凑到面色惨青的咸丰耳畔,轻声道:“爱新觉罗·奕詝,你完了。”

        咸丰大叫一声,一把抓起旁边的香炉,向陈渭狠狠砸去!

        然而香炉并未碰到陈渭的身体。

        人影消失无踪,只留下阵阵冷笑,萦绕他的耳畔。

        四周空气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一把攥住,一霎的收紧,如果有一台足够高端的计算机记录下这一切,它会看见这个时空就像漏斗一样发生了扭曲!

        然而,只是短短一瞬,还不到半秒。

        一切恢复如常。

        咸丰歪在床边,他犹如大梦初醒,目光慢慢挪到了地上歪倒的香炉。

        香炉什么时候倒了?

        刚才……他想干什么来着?

        正愣神,太监小福子躬身进来:“万岁爷?”

        咸丰回过神,他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叹了口气,哑声道:“倒茶。”

        小福子赶紧收拾了滚落的香炉,又捧来一碗热茶。

        咸丰慢慢喝着热茶,心里总有些古怪之感,就像丢失了什么,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外头什么时候了?”

        “回皇上,四更了。”

        咸丰长长叹了口气:“朕刚才,依稀梦见了小梁子……”

        小福子一听,眼圈一红,低声道:“皇上,奴才的师傅死了这么久,这还是奴才头一回听皇上提起他。”

        咸丰木然点了点头:“早知如此,当初朕不应该把他留在圆明园。”

        小福子含泪道:“谁能想到,洋人会如此凶残……”

        咸丰忽然心中一动:“小福子,你师傅梁国威,真的死在圆明园?”

        小福子愕然抬起头:“皇上您是怎么了?我师傅确实死在圆明园,他那晚跟着文大人一同投的福海,尸首都是一起捞上来的,皇上您忘了吗?”

        默然半晌,咸丰才迟疑地说:“朕总觉得,他好像从圆明园回来过……”

        他忽然身上一寒,不禁打了个哆嗦。

        小福子宽慰他说:“这是皇上想念奴才的师傅,故此,才觉得他还没死。”

        咸丰本想否认,因为他并非是出于想念,莫如说,其实是出于惧怕。

        但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份恐惧的来源。

        只有那恐惧的气息,像一阵听不见的冷笑,无处不在地萦绕他的周身,令他坐立不安,心烦意乱。

        一个毫无来由,却可怕至极的念头,犹如疯长的藤蔓,牢牢捕捉了咸丰的大脑——

        他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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