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念奴娇(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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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这天是小满,属于夏天。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记载,“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
连名字都是美的,就像崔昭昭更早时指着似圆非圆的月亮,叫她小团圆。
那时她正是豆蔻年华,人生仿佛还很漫长,有大把的好时光等着她去浪费。
底下人都哄笑,笑她太过天真圆钝,说这世上的东西,还是十成十的看着让人舒心。
崔昭昭当时也不会辩驳,只是愣在那里,急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细想,世上十成十的圆满之事太过难寻,能有个七八分相似便好。
小满小满,小得盈满。
可是天不遂人愿,偏偏在这天,傅亭山和青簪死别。
她知道傅亭山一定会给青簪找了好去处,也知道青簪一定会殉了傅亭山。
这世上之事,大多无解,却有迹可循。
傅亭山对青簪不是宠,而是爱和喜欢。
虽然世人惯会把宠爱二字放在一起,但宠和爱是不同的。
被宠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就像小猫小狗被人轻易地摸头。
可爱很难,被爱难,爱别人更难。
崔昭昭在院子里洒了三杯酒,敬逝去的傅亭山和青簪。
这是她表达哀思,祝愿的唯一方式。
浊土烈酒,惟愿故人,来世相见,再续前缘。
她想等尾七在同嬷嬷去佛前上一炷香,傅亭山那样心狠手辣的野狗,不用多祝,这辈子造的孽太多太深,崔昭昭只祝傅亭山下辈子有个家,不要再做可怜兮兮的野狗,虚张声势的多了,心也就狠了。
下辈子做个有家的狗,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四十八
夜深人静,崔昭昭特意选了时辰,避开人群,要给傅亭山收尸。
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甚了解,只是这安稳了没几天的扬州城,怕又是要变天了。
有时候往往一语成戢,《玉树庭花》,倒真真对应了这个结局。
傅亭山终日沉迷享乐,酒池肉林,比起南唐后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至未至之时尸骨被悬挂于城墙之上,险些死无葬身之地。
玉霄楼自然是不管的,早早撇清了关系,重开大门,以待来客。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过是死个人,丢个姑娘,仅此而已。
玉霄楼和恩客,最是绝配。
凉薄之人做凉薄之人的生意,凉薄之人同凉薄之人往来。
傅亭山死后,扬州群龙无首,流民四起。
但玉霄楼仍张灯结彩,姑娘们描眉画唇,粉墨重彩地迎客。
就像嬷嬷说的,不管是乱世还是盛世,只要男人不死不绝,就有一口玉霄楼的饭吃。
可惜那口饭是喂给玉霄楼的,而是芍药牡丹,那些无骨的花枝。
城墙之下无人巡逻,曾经威风鼎鼎的傅亭山,依旧站在最高处,俯瞰着蝼蚁众生。
只是如今他孤零零的,再也没有阿谀奉承的人围前围后。
她敛了傅亭山的尸骨,又找了先生,准备挑个良辰吉日,尽早下葬。
出乎意料的是,她在这里碰见了贺文忱。
很奇怪会碰见贺文忱,这个本该最恨傅亭山的人。
贺家偌大的产业,累世积攒的声望,都被傅亭山轻易夺取,高高在上的贺家少爷日日来玉霄楼求见。
“你不恨他吗?”
想了又想,崔昭昭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她是真的好奇,也知道这句话可能会败一些好感,但是无所谓了,她只想随心所欲一点。
留给她的好风景不多了,能再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贺文忱笑了笑,灯笼的微光照出贺文忱的脸,他的眼睛亮若星辰。
“我为何要恨他?”
是一句反问。
“恨他将流民尽数驱赶出城,恨他让你立了三个月的门”
“可他最后还是同意我了”
崔昭昭的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说不出什么来。
他们之中,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有风声呜咽。
崔昭昭感慨万千,但又好像感慨不出来什么。
就像刚刚,欲张又闭的嘴。
乱世之中,人们卑贱如草芥。
可她是芍药,却也好不到哪去。
只剩下一声叹息,消逝在风里,再也寻不出踪迹。
贺文忱突然朝她走了过来,郑重地,伸出手,摸了摸崔昭昭的头。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无解的,不是吗?”
那个瞬间崔昭昭突然很想哭,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绝非亲密动作。
只是在那个瞬间,贺文忱像是天上的神明,温柔地怜悯迷途羔羊。
不是敷衍了事的包容,而是理解,是更深层次的,复杂情感。
那些阴暗隐蔽在角落里,快要干涸殆死的青苔,终于盼到了,那一点点的和风细雨。
只是一点点的雨就好,这一点点的雨,就足够青苔支撑好多时间。
四十九
回去的路上,贺文忱送她。
他们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就好像是街上最寻常不过的朋友,聊一些村头巷尾的闲话。
路过一个摊子,是一个老婆婆在卖槐花。
白白胖胖,整整齐齐地放在草编的篮子里面。
崔昭昭停了下来,蹲下身子认认真真地看。
月光灯光打在人身上,女子的头发用簪子盘了上去,风吹动流苏闪着碎光。
从此一心爱良夜,谢它明月照西楼。
贺文忱以为崔昭昭会说什么,吟些诗词歌赋,再不济念几句槐花诗句也是好的。
没想到崔昭昭语出惊人。
她拿了一串槐花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最后说,“它好像白米饭”
“噗”,贺文忱没有憋住,笑出了声。
他被崔昭昭逗得捧腹大笑,一边笑一边用手揉着眼角,好像眼泪都被笑出来了。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流民的事情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心头喘不过气来。
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开心时刻了,上次这样开心,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崔昭昭,你可真有意思”
对上那双茫然不知所错的眼,贺文忱便更觉有趣。
他给崔昭昭买了两串槐花,告诉她掺点面粉蒸着吃就好。
槐花是可以吃的,味道还不错,带着点花朵的清香和柔软的触感,撒点蜂蜜或者泼点辣子陈醋,拿来当解热小菜最合适不过。
崔昭昭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点了点头。
进玉霄楼的院子前,崔昭昭特意回了头。
发现贺文忱也没有走,一直在原地望着她进门。
她朝他一笑,他朝他挥挥手。
这样就足够了,崔昭昭怀里抱着的,是拿油纸包的两串槐花。
楼内欢声笑语,歌舞不断,而怀中的槐花,白白胖胖,憨厚可爱,提醒她此行无憾。
五十
傅亭山下葬的日子,崔昭昭通知了贺文忱。
他没带小厮,只带了一壶酒,独身一人们前来赴约。
他说了自己备的礼物是西凤酒,从唐朝流传至今,杨贵妃唐玄宗都曾饮此酒,七月七日长生殿,许下誓言永不变。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因此这酒,也最适合告别。
在城郊的墓地上,他将这壶酒洒在了傅亭山的碑前。
傅亭山,一路走好。
这墓碑或许很快被人拔掉,尸骨滋润着匮乏的土地,待百年后又是太平盛世,肥沃土壤。
不过是生生不息的轮回而已。
从城郊走入城中,崔昭昭和贺文忱都没说话。
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好沉默着任风喧嚣。
临分别的时候,贺文忱说崔昭昭心善。
是突兀的,措不及防的,来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崔昭昭笑着摇了摇头,却又无法再做些解释。
并非是她心善,乱世之中,难得有真正良善之人。
也并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那几夜的情动,不过是快要溺毙的人,将对方都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她只是不忍而已。
不忍傅亭山落得如此境地。
看傅亭山的时候,常常就像看她自己。
崔昭昭记得自己答应过傅亭山的,要帮他敛尸入葬,否则他的魂魄无法栖息。
只得成为孤魂野鬼,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
她当然知道傅亭山的执念,她也真心实意祝傅亭山下辈子不要流浪,再做风雨淋湿浇透的野狗。
若是日后自己落得同样境地,亦希望有人能帮她敛骨,好生安葬。
这些话她没办法对贺文忱说,所以崔昭昭只是笑着一直摇头。
于是贺文忱也笑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崔昭昭的额头。
“说你是,你就是”
“我看人一向很准”
她和贺文忱的亲昵,隔着尺度,却又常常越了一点边界。
似有非有,似无非无,往往这种,最让人着迷。
“你说是便是吧”,崔昭昭的这句话带了点无所谓的气势,使她显得那样迷人。
芍药开在金银珠宝里,是美的,美则美矣,过于颓废。
可若是这株芍药开在战火硝烟里,则美的惊心动魄。
“崔昭昭”,贺文忱突然郑重唤她,是少有的,郑重其事的时刻。
“平平安安”,他说。
“你也是,贺文忱,平平安安”,崔昭昭亦盯着贺文忱的眼睛,真心实意地送上了这句祝福。
如果乱世快乐太难,那我便祝你平平安安。
快乐不能长久,平安长久,安稳活到白头,是我在这个世道里,所以想到的,最好的祝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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