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念奴娇(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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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街上的流民好像更多了。
傅亭山死后,群龙无首,余下跟随的人纷纷做鸟兽散去,偌大的扬州城,竟然寻不出一点踪迹。
最大的势力倒下,剩余的地头蛇群魔乱舞,都在争着抢着,扬州城的土地。
百姓民不聊生,城中人人自危,生怕哪天卷入他们之间的争斗,身首异处。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会想起来,傅亭山的好。
他是枭雄,乱世出枭雄,若能过了美人关,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而乱世更多的是苟且偷生的蛇鼠猫狗,余下的纷纷抱团取暖,就像躲在暗处伺机咬人的毒蛇,借的是国难运,发的是民难财。
傅亭山在时,丝毫不敢嚣张。
就连推翻傅亭山,也是借了人多的势,走了最不耻的阴谋诡计。
他确实有本事,也确实死的凄惨。
扬州城起码在他的手里,过了几天的安稳日子。
玉霄楼这几日的生意已不似从前那般好。
嬷嬷整日忧心忡忡。
崔昭昭宽慰她,说嬷嬷不要担心,玉霄楼不会倒闭的。
说给嬷嬷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嬷嬷只是叹气。
城外的战争打了一波又一波,根本分辨不出来谁是谁。
好多连名头都没有听过,偏偏扯了大旗,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战火连天,草木树植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肯再结果了。
明明是秋天,该硕果累累,枫叶红于二月红。
可却像是冬天,哪里都是光秃秃的一片,满目疮痍。
前来玉霄楼寻欢作乐的男人愈发少了,多数都上了战场,更多的命丧黄泉。
贺文忱和崔昭昭见了一面,在中秋佳节。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足足过了四个月。
整个扬州城都找不到贺文忱,不知他跑去了哪里。
传唤的小厮把他当成客人,茶水添了又添,果盘摆的,整个桌子都堆不下。
和从前傅亭山在时,判若两人。
崔昭昭出来,向座上的人行了一礼,直到仔细看时,才发现,原来那是贺文忱。
一双好看的眼布满血丝,看起来疲惫又憔悴,像是赶了很久的路。
崔昭昭咽下那些关怀的话,她知道这些话无关紧要。
平时是小女儿家的情趣,是闺房之乐,而如今过多的询问叨扰,只会教人心生厌烦。
于是亲手奉了一杯茶递到贺文忱跟前,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傅亭山喝剩下的。
崔昭昭一直留着,舍不得扔掉。
这样好的东西,不忍暴殄天物。
她足足等到贺文忱喝下第四杯茶,放下杯子时,才问贺文忱到底找自己有什么事。
贺文忱勾了勾手,崔昭昭朝他探出了身子,将耳朵附到他的嘴边。
情随事迁,往常贺文忱做这样动作时,定是暧昧极了。
可如今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他说的不是什么机密大事,却让崔昭昭心惊肉跳。
贺文忱让她收拾好金银细软快跑,跑的越远越好,趁现在还能跑得掉。
最好到内陆或深山里,扬州不日便会沦陷,列强和倭寇会画立租界,自治掌权。
国家内忧外患,如今恐无力回天。
列强虎视眈眈,瓜分大陆的手,毫不心软。
崔昭昭愣在那里,显然还在消化这个消息。
隐隐约约的直觉如今成真,倒一时间手足无措了起来。
嬷嬷也劝她快跑,这城中人人也都说自己要跑,可都迟迟没有行动。
大概舒服日子过的太长太久,丧失了对危险的预判能力。
原来这天是真的要到了,大家还停留在过去,不愿意走出去。
竟然还有人盼着再出来一个傅亭山。
扬州城可能真的大难临头了。
她不由想起,也不过是四个月前,傅亭山入葬,贺文忱夸她善良。
她说这是谬赞,如今这个世道,少有真正良善之人。
当时贺文忱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那我便要覆了这世道”
眼前的少年意气风发,剑气直指九州。
“你一定会成功的,贺文忱”
“借你吉言”
当时的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如今不过四个月时间,物是人非,当初的少年郎已经被磨平了棱角。
她知道贺文忱没骗她,扬州城外战火不休。
扬州城内,玉霄楼自欺欺人演着岁月静好生意繁华的戏码。
可偏偏是这天,偏偏是中秋,佳节良景,阖家团圆。
当初少年的誓言还在回荡,她不怪贺文忱,也不怪觉得贺文忱一定能成功的自己,更不怪这世道。
都是命罢了,怪不得旁的。
思及此,她端起一杯茶,碰了碰贺文忱的茶杯。
以茶代酒,不出所料,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今天过后,崔昭昭准备逃亡,远离这扬州城,自然也远离贺文忱。
他们都很默契,默契地沉默着,只是一杯又一杯饮着茶水。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五十二
崔昭昭将此事和嬷嬷说了,嬷嬷也劝她快走。
之前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嬷嬷说,担心嬷嬷告密。
可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嬷嬷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尽管这个好,有所图谋。
活得太清醒只会自讨苦吃,有时候不如自欺欺人。
如果不自欺欺人的话,她好像也就,活不下去了。
她问嬷嬷要不要同她一起走,嬷嬷笑着摇了摇头。
嬷嬷说自己已经老了,跟崔昭昭一起走只会碍她的事。
“可是嬷嬷,你明明知道,我是不介意的”
“就是你不介意才更不能拖累你”
崔昭昭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嬷嬷的意思。
“对不起,嬷嬷”
该道歉的是她,在乱世之中无能为力再负担一个老人。
她是芍药,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此去已众多险阻,嬷嬷何苦跟她,去赌一个更加渺茫的未来。
无论掌权的人是谁,总要有人来寻些乐子。
只要有人来寻些乐子,玉霄楼就不会倒闭。
她知道自己最好在这里,可是她选择相信贺文忱。
那日他眼里的焦虑、自责、担忧不无道理。
她想贺文忱定是看到了什么,只是他看到的,不好同外人讲起。
于是掐头去尾,只好模模糊糊地催她快跑。
待在玉霄楼中,她是芍药。
可若是躲在荒山之中,她又是什么呢?
崔昭昭不知道,她当然对未来恐惧,可是如果不走的话,留在玉霄楼,最后也只有凋零的下场。
最好的归宿是成为嬷嬷,照顾一个又一个正值花期的女子。
一辈子都困在玉霄楼,入眼便是四四方方的天,永远也出不去。
就当这是个机会吧,崔昭昭在心里默念道。
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心一横,一咬牙决定相信贺文忱。
于其被困在这里,不如出去看看。
哪怕只是看看也好,她也想知道,出了这小小的扬州城,天下究竟是怎样的。
窗外有风吹过,她和嬷嬷静谧无言。
“天气凉了”
隔了好久,崔昭昭才冒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离别的话不知如何说出口。
嬷嬷陪伴了她十几年,她早已将嬷嬷当成真正的亲人。
“是啊,已经入秋了”
嬷嬷的声音透着无限感慨,这世界太大了,她和嬷嬷的力量又太小了,左右不了什么。
于是只好随风飘随水荡,命运推到哪里,就安家在哪里。
这是她和嬷嬷,最后的对话。
还想说什么,已经说不出来了。
秋风萧瑟,风吹落叶,花朵都凋零。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换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五十三
同贺文忱见面后的第七日,崔昭昭正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走。
嬷嬷没有告密,她走的异常顺利。
崔昭昭突然好庆幸自己告诉了嬷嬷,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嬷嬷那样,听她隐秘又晦涩地分享过心事。
整个玉霄楼同往常那样,百无聊赖,却又透着一点,那么不可言说的希望。
仿佛一切都会过去,玉霄楼会重新张灯结彩,姑娘们抹的口脂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艳。
崔昭昭选择相信贺文忱。
她将珠宝簪子全部变现,不兑银票,换成一大把金瓜子,随身携带。
乱世之中,最值钱的是粮食,其次就是黄金。
这把金瓜子,就是她二十余年来的全部家当。
她握着那把金瓜子,只觉得轻飘飘的,不真实感。
原来自己那样辛苦的活着,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一把黄金做的瓜子。
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哭又觉得没什么好矫情的,于是崔昭昭用力捏了捏那把瓜子,随后小心地收在贴身的口袋里。
她同嬷嬷道别,嬷嬷摸了摸她的头。
什么话都不必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不由得想起,很早之前,自己被卖入玉霄楼的时候,因为弹错曲子常常挨打,晚上独自饿得咕咕叫。
嬷嬷总会一边骂她一边不停抱怨,但是最后总会给她端出来一碗热乎乎的红薯糊。
撒了一把白糖,甜蜜在那个时候,是一种奢侈的味觉享受。
当时她就在想,日后有出息了,定要待嬷嬷极好。
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初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美人。
嬷嬷一如既往地关心她,照顾她,陪她说一些风月场上的真心话。
岁月将嬷嬷从衰老变得苍老,却将她从青涩变得妩媚。
临走前她特意再看了一眼嬷嬷,嬷嬷站在那里。
等到走出去的时候,玉霄楼的高墙已经望不见。
崔昭昭在街上跪了下来,朝玉霄楼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养育之恩,来世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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