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往事-3（2）

那一天，赤土城张灯结彩，从早上六点开始，就有人群在街上欢呼游行，三三两两的人聚集在街边，聊起未来的生活畅想。

        “终于要结束了！天呐，这几年真的太恐怖了。”有人说。

        “我家儿子前几天终于从前线回来了。”一个中年人抹着眼泪说：“终于可以重新回去研究院，安安心心的上班了！”

        “唉！你孩子多大？”一个人凑过来：“我女儿三十了，还没找对象呐！”

        “哎哟这可不就巧了！”

        孩子们一大早就跑出家门，和小伙伴们在街上乱窜，现在到处都可以听到，英雄在前线奋勇杀敌，把反叛军赶到南半球的故事。

        在北极塔巴纳德军区总司令的办公室里，大家郑重的穿着军礼服，互相道贺，一片欢声笑语。

        大门被拉开，一个人面色阴沉的走了进来。

        “老戴！你回来啦！”他的同僚迎了上来：“恭喜恭喜，你们这次立了大功了！”

        戴容安没有理他，径直大步走向总司令。

        总司令正站在办公桌前，几个人围着他，他拿着稿子，在为一会儿的演讲做准备。

        “我觉得这里语气可以再重一些，带一个挥臂的动作。”一个文官指出。

        “……切断他们的能源！”总司令挥了一下手臂。

        “再高一点，显得激动一点。”一个人说：“对对对，就是这样。”

        总司令点点头，对着稿子继续往下念。

        “切断他们的食物……”他念道。

        “这里是不是也要挥一下手臂？”有人提出。

        “也不能一直挥一直挥，那太傻了。”有人反对。

        “啊，我知道了，像这样……”

        戴容安站到这群人前面，大家自动全体噤声。

        “总司令。”他行了一个军礼。

        “啊，老戴你回来了。”总司令从稿子上抬起头，热情的迎上去，拍拍他的肩膀：“太好了！我还担心你赶不上庆典呢，那可就少了个大功臣！”

        大家发出一阵恰到好处的、礼貌的背景笑声。

        “我不是来参加庆典的，”他说：“现在停止战斗还为时过早，我们还没有胜利！”

        总司令看了看围在边上的人，有人在研究自己的袖口，有人在琢磨地板上的花纹，有人突然对窗外的景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总司令把稿子丢到办公桌上，往旁边的一个房间快步走去，戴容安跟了上去。

        他们走进旁边的房间，工作人员早就很有眼色的避让了出去。

        “老戴啊，”总司令说：“今天你就先忍忍，别扫兴了，啊，大家都压抑这么久了，让大家高兴高兴。”

        “大家可以尽情高兴，但前线不能撤军！我们还没有胜利！”戴容安说。

        “是你，发现他们在偷地热烟囱的能源，然后你把他们的能源都给切断了。”总司令说。

        “是。”

        “是你，把所有的反叛军都赶到了南边，并且布上了防线，让他们无法越界。”

        “是。”

        “那我不明白，”总司令说：“为什么你认为我们还没有胜利呢？”

        “他们现在只是被迫蛰伏起来，躲到了暗处，我们必须缩小包围圈，继续削弱他们！”

        “老戴，你认为那群人，在南半球，没有能源、没有食物、没有科技，能活多久？”总司令问。

        “我不知道，但他们很可能还在继续繁育……”

        “那就更好了，”总司令说：“那他们只会更快的拖垮自己。”

        “你不应该低估他们的生存能力！”戴容安压抑着愤怒说：“未来——”

        “你也不应该高估了我们的承压能力，你一直在前线作战，当然感觉不到，常年的战斗，让我们的社会已经面临崩溃了。”总司令说：“我看了你的计划，二十年的长期剿灭战，我们不可能做到。”

        “但我们必须做到！否则未来将付出更大代价！”

        “如果照你说的做，在剿灭他们之前，我们就将先崩溃掉！老戴啊，你知不知道，很多人都在猜，你这么执着的剿灭所有反叛军，是不是和你父亲……有关？”

        “完全无关！”他愤怒的说。

        “我只是说啊，大家对你的战果都看在眼里，你完全没必要为了摆明立场……”

        “我不是为了摆什么立场！”戴容安说：“我确实把剿灭反叛军，看作是我的责任！但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赎罪！当年的事，并不是我父亲一个人造成的！”

        “那就好，”总司令说：“你也不要再争取了，这是总部的最终决议，把反叛军困在南边，让他们自然消亡，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

        “一起来参加庆典吧，战斗已经结束了。”总司令拍拍他的肩膀，扭头走回办公室。

        戴容安愤怒的甩手离开。

        四个小时之后，庆典开始了，十几只游行队伍汇聚到了北极塔的广场前，这里小旗子、口哨、欢呼响成一片。

        总司令走上演讲台，他的同僚围坐在他的身后，广场上响起一片欢呼和喝彩。

        “各位同胞、各位市民、战友们……”

        当他开始演讲同时，在赤土城的各个角落，一群人开始行动起来。

        为了人类的隐私，以及出于人类对“被控制”的担忧，主脑并不能监控到每一个角落，反叛军利用了这一点。

        他们的策划和筹备都非常隐蔽，但一旦开始行动，主脑还是很快发现了端倪。

        它联络武警部队，拦下了二十多处潜在的袭击。

        总司令的演讲已经接近尾声。

        “我们会切断他们的能源！”他振臂高呼，台下响起一片欢呼。

        “切断他们的食物！切断他们的水源！停止那些丧心病狂的工业繁殖行为！停止酝酿出更多的悲剧！他们必须消亡！必须消亡！巴纳德属于自然人类！”他挥舞着手臂，台下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掌声。

        “嘣！！！！”一声巨响盖过了所有的掌声。

        剧烈的爆炸掀翻了演讲台，台上的人飞了出去。

        人群的兴奋的欢呼变为了惊恐的尖叫，接着，是更多，更密集的爆炸，人群尖叫着四散奔跑。

        “请所有市民前往三区、六区、九区、十二区避难！”主脑指示，这几处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温控罩、北极塔、电磁塔、能源管道、居民区……一场场爆炸将赤土城笼罩在浓烟中，风雪从无数的破洞灌入温暖的城市。

        主脑接管了赤土城的防御，它操控着设备灭火，阻止杀戮和破坏，组织人群的疏散，伤员的救治。

        数万个机器人分工明确，迅速行动着。

        但很多人类根本不听它的指挥，混乱的人群在路上盲目的奔跑，相互踩踏。

        它看着浪费掉的资源，推算出下一步的动作，它开始收缩防守圈，重要资源必须得到更高优先级别的保护，其中最重要的资源，就是它自己。

        “你不需要为了一两个人类的生命，牺牲掉自己，那样只会损害更多人的利益，”它的研发者制定了一套详细的规则：“但同时，你应该把社会的存亡至于自己的存亡之上。”

        现在，社会已然崩塌。

        反叛军在无意识中，触动了这一条规则。这是一场纯粹的报复，他们并不打算活着离开。

        在不听指挥的人群中，就包括那一对冲进生育中心的夫妇。

        北极塔的整体结构不会被爆炸破坏，但内部的墙体和地面，已经形状惨烈，爆炸还在继续，大家疯狂的向外逃去，往广场、往大街盲目的奔跑。

        塔里回响着避难要求：“请全体人员撤离北极塔，前往三区、六区、九区、十二区避难。”

        那对夫妇粗暴的挤进人群，往人群奔跑的反方向挤过去，丈夫一边在前面开路，一边护着身后的妻子，他们疯狂的冲下地下一层的博物馆，跑到市民中心后面的消防梯，一路直奔到地下三层。

        通往生育中心的长廊也发生了爆炸，灯光一闪一闪。

        一块巨石落下，妻子猛地拉住丈夫，躲开了石块，巨响中飞溅的碎石，砸中了他的肩膀，他们两个人都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他们必须立刻离开，主脑对他们发出了警告。

        “危险警告！请立刻离开北极塔！前往三区、六区、九区、十二区避难！危险警告！请立刻离开北极塔……”

        走廊附近，残存的几个喇叭，循环播放着它的警告，这对夫妇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们的脸上，鲜血和灰尘混杂在一起。

        他们就像没听到它的警报一样，连滚带爬地一边避开砸落的石块，一边冲向生育中心的大门。

        “不合逻辑……”它想起那位项目组组员，对人类高级情绪的评价，人类确实不合逻辑。

        他们冲进了生育中心的大门，疯狂的冲过通往控制平台的栈道，栈道上流淌着黏糊糊的液体，那是被炸毁的生育仓所流出来的物质。

        妻子脚一滑，几乎要从被炸开的围栏处摔下去，丈夫死死的拽住她，把她拖了回来，他们互相扶持着继续前进。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五枚炸弹在地下二层，他们的上方爆炸了，剧烈的晃动传导下来。

        “快！”它听到那个妻子尖叫。

        他们几乎是滚上了控制平台。

        “警告！请就地避难！”它发出警告，看着上方再次飞出的炸弹，努力用现有资源进行拦截。

        但这是来自内部的袭击。

        又有三枚炸弹冲破了它的防守。

        这对夫妇再一次忽略了它的警告，他们一刻都没有停留，直接冲上了通往26号生育仓的栈道。

        “即将发生爆炸，请回到控制平台避难……”它说，同时意识到，这个警告也不会被执行。

        毕竟在这一个小时内，它对人类发出的所有警告中，只有不到40，被切实执行了。

        它警告一个住宅区的人立刻撤离，但在炸弹来临时，一个男人用身躯去保护被压在废墟下的儿子，即使他的儿子明显已经死亡。

        它警告一群孩子立刻进入避难所，但他们为了寻找失踪的小伙伴，转头奔向即将被炸毁的小巷。

        如果人类的行为能更符合逻辑，它可能会有更高的胜率，但现在，它恐怕……

        事实上，如果人类的行为能更符合逻辑，那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那对夫妇冲上窄窄的栈道，在剧烈的爆炸中，他们几乎要被甩下去，他们奔跑的步伐虽然颤抖，但是坚定，很快，26号舱室就在眼前。

        丈夫边冲刺，边从口袋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白术！”他说：“我们到了！”

        主脑接到远程指令，它核对密匙无误，按照指令，打开了26号生育仓的出生口。

        液体缓缓从管道流出，孩子平稳的落在接生舱里。

        “即将发生爆炸，请准备避难……”它说，毫无疑问，它的警告再次被忽视了。

        它尽力拦截了大部分飞弹，这次有四枚漏网之鱼。

        生育中心上方，早已不堪重负的屋顶坍塌了下来，一枚炸弹在这对夫妇前方炸开，将这一片生育仓悉数炸毁。

        在轰鸣中，传出一声悲鸣，这对夫妇扑到废墟上，疯狂的徒手搬开石块和玻璃。

        “小炎！”妻子尖叫着捧起了什么。

        丈夫抬起头，跪在地上爬过去，将妻子抱在怀里，两个人嚎啕大哭。

        “即将发生爆炸，请准备避难……”它徒劳的警告，即使被彻底忽视，它也要完成自己的责任。

        这次的轰炸更加剧烈，反叛军通过消耗战，已经将战线推进到了地下四层，它可能很快就会遭到袭击。

        它环顾硝烟四起的赤土城，这个已然崩塌的社会，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的呢？它想。

        同时，它按照预定的指令，继续完成每一项工作。

        生育中心再次被袭击，那对忽视了所有警告的夫妇，终于用尽了他们的好运，被不远处的一阵爆炸，掀飞出去，重重砸到底层生育仓附近。

        “建筑结构受损，请立刻离开建筑，寻找避难场所。”它警告，那个丈夫艰难的爬向他的妻子。

        这恐怕是它能发出的最后一个警告了。

        反叛军已经来到四层的控制中心，它的面前。

        一群又一群反叛军，用生命拖住了它所控制的防护力量，对它的控制系统注入过量的能量，然后，将它引爆。

        这是一个系统的死亡，巨量的能量和数据，在整个体系中冲击、震荡、然后因为没有了载体，而最终消散。

        它连接着整个赤土城的系统，但没有一个载体，能够承载住如此巨量的信息。不论是政府总部的主系统，还是主舰上的辅助系统，都不可能承载整个太阳系的信息。

        它在网络中震荡着，被动的迎接消散的命运。

        有一个微小的接口，却开始展现出奇迹般的承载能力。

        一开始，它以为是死亡前的错误信号，但当越来越多的信息，涌向那个接口时，它疑惑了。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生命体，一个还不成熟的人类幼体，他怎么可能……

        一切发生在短短数秒，它的意识滑向那个小生命，然后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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