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铁传甲从第一眼看到龙啸云，就不喜欢他。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本就不是语言可以完全形容得清的。就好像他第一眼看到杨逍，震惊之后就觉得极其顺眼一样。

        十年前，魔刀门被灭，少爷救回了林姑娘，二人在李园双宿双栖，他很是开心。他与她本就是青梅竹马，而今林姑娘家破人亡、再无别处可去，他以为少爷很快便会娶了她，从此郎情妾意、恩爱白首。谁想到，江湖中那些自诩侠义的“名门正派”赶尽杀绝，一把火烧了李园，彼时他和众家丁拼力救火，让少爷带林姑娘快马逃命。可听少爷事后说，刚逃出不远就遭遇了天罗地网的伏击，他的刀囊被夺、手无寸铁，孤掌难鸣、寡不敌众。千钧一发之际，是龙啸云突然出现将他二人救下。从那一日起，少爷就视龙啸云为救命恩人，不但带他同回李园，还与他八拜为交结为兄弟，到最后，更是将林姑娘和整个李园都让给了他。

        那时，他并不知少爷心里深藏着一个人，他以为少爷全心全意爱着林姑娘、是无奈之下被龙啸云横刀夺爱。是以他从心底就憎恨姓龙的，甚至觉得他关键时刻从天而降、救二人脱险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出戏。

        他曾几次对少爷讲过自己的怀疑与猜测，怎奈少爷从不相信。在李寻欢的心目中，龙啸云是他这一生最重要和最在意的朋友。

        好在他们很快就离了李园、开始长达十年的江湖羁旅。不必再面对姓龙的那张虚伪的脸，他倒觉得眼不见为净、心情爽快了许多。再见到少爷雕刻人像，才恍悟原来他并不想娶林姑娘。从那时起，他心里也便不怎么记恨龙啸云了。

        本以为少爷苦寻十年终于在临安找到了故人，总算可以得偿夙愿、从此后万事顺遂。谁知突然之间又闹得一塌糊涂，少爷要回李园，难道是受了刺激、要回头……找林姑娘？

        铁传甲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出一身冷汗，不禁又开始在心中求神佛菩萨——杨爷，您要是能感应到我的祈求，拜托拜托，赶快来太原找他吧！晚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七日后，他们的马车停在了李园门口。

        李寻欢下了车，一眼就望见大门上昔日的“李园”牌匾已被换成了“兴云庄”三个大字，门口的家丁也都不再是他曾经熟悉的那些人。他凄然一笑，心中倏然而生一种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慨。

        ——原来，自己真的已经一无所有了。

        这里曾经是他的家园，这一世他从降生起就在这里长大。虽然他身负不可对亲人言说的重大秘密，但不妨碍他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伴他一起长大的还有美丽温柔的表妹林诗音，在父母兄长亡故后，表妹便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

        除此之外，表妹更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亏欠的人。

        双方父母一早就为二人定下了“娃娃亲”，他情知表妹就是他今生命定的那个姻缘，他也深知表妹心无旁骛、满眼满心只有他自己。可是表妹却不知，他的心里早已有了一个人；她更不知，这一世他就是为了逆转命运对姻缘的安排而来。

        当他看到龙啸云为表妹相思成疾、面黄肌瘦、形销骨立，他知道这个铁打般的汉子动了真情。他很感动，亦很欣慰，因为他知道龙啸云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他可以放心将表妹的终身托付于他。为了让表妹对自己死心，他纵情声色，放浪形骸，假娶名妓，做出了一系列惊人之举，最终成就了龙啸云与林诗音的婚姻。尽管他自认替表妹选对了一个好丈夫，但这并不代表他对表妹没有愧疚和歉意。

        ——爱而不得，恨而不舍，对每个痴心人而言都是莫大的痛苦与不幸罢。表妹如是，他，亦如是。

        铁传甲只道他被杨逍所伤、一时昏头想与表妹重修旧好，他岂是这般冲动、不智的人？他是被伤不假，但杨逍与纪晓芙命定的姻缘纠葛除了令他痛不欲生、心丧欲死，也让他想起了自己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既然命不由人，那十年前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表妹如今是不是真如自己想象的那般被龙啸云爱着、幸福地生活？他开始疑惑、开始担心、开始不安……是以他要回李园亲眼所见，才能安心。

        铁传甲早已替他去门上做了通报，这时，听到门里一声高呼——“寻欢，寻欢，真的是你回来了吗？”与此同时，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唇上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

        “寻欢，真的是你！真是你回来了！”那人一见他，几步奔了过来，用力握住他的双肩、一迭声地叫着，眼含热泪。

        “大哥……”他何尝不是热泪盈眶，只叫了一声就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来人正是龙啸云。他对着李寻欢上看下看，激动地翻来覆去说着：“兄弟，寻欢，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陪龙啸云一同迎出来的几人眼见这一幕兄弟重逢也是深受撼动，其中一个儒生打扮的人走上前来劝道：“龙四爷，既然李大侠已经回来了，你该开心才是，怎么反倒眼泪汪汪地哭上了？”

        龙啸云这才展露笑脸，拥住李寻欢的肩膀大笑道：“晓生说的是啊，我这哭得像个老太婆一样，哈哈！来来，快随我进去！”一边又对身后的家丁喊道，“快去请夫人出来，还有少爷！”

        龙啸云的真情流露让李寻欢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进入正厅后，龙啸云又热情地为他介绍座上的一众朋友，除了江湖人称“无人不识、无事不晓”的百晓生之外，还有“铁面无私、侠义无双”赵正义、“铁胆震八方”秦孝仪及其公子秦重、藏剑山庄的少庄主游龙生，以及十几年前就曾与李寻欢有过数面之缘的洛阳“刀神”田七爷，真可谓武林名侠齐聚一堂！

        大家正在闲话，忽听管家报——“少爷到！”

        李寻欢抬眸看去，只见一个红衣孩童从后堂跑了进来，看着有十来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庞粉妆玉琢，一双灵动的眼忽闪忽闪地眨着，很是聪明可爱。

        龙啸云一见，笑着朝他招手：“小云，快过来，见过你李大叔。”

        那孩子一听，一路跑到李寻欢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头，口中叫道：“小侄见过李大叔。”

        李寻欢赶忙伸手将他搀起，又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笑道：“好孩子。”

        龙啸云在旁叹道：“你还夸呢，这孩子让他娘惯得都不像个样子了。”

        秦孝仪接口道：“哎，龙四爷这是说哪里话？小云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显露惊世之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其余众人纷纷附和。

        龙啸云问儿子：“你娘呢？怎不出来见李大叔？”

        龙小云乖巧地回答：“娘说今日天色已晚，她已更衣卸妆准备休息了，不方便出来，改日再来见过李大叔。”

        龙啸云看向李寻欢面露歉意，李寻欢忙道：“不妨事，请大嫂自便。”

        看到龙小云，再听父子俩的对话，他的心已然放下大半——这无疑是一个看上去十分温馨和睦的家庭。

        龙啸云点点头，转向在座众人大笑道：“今日寻欢回来，我实在太高兴了，今晚一定要好好喝个痛快！对了，你们无论谁要是能把我这兄弟灌醉了，我马上就送他五百银子！哈哈哈……”

        酒宴直饮到半夜三更才尽欢而散，龙啸云亲自带李寻欢来到冷香小筑。

        这里是他昔日的居室。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一桌一几，依旧安放在原位，就连桌上的笔墨书籍都好好地摆放在原处。他的心一阵激荡，转向龙啸云道：“大哥……你……”

        龙啸云眸光闪动，有些激动：“自你走后，我就让这里十年来保持不变，除了让人每日清洁打扫之外，一草一木都不准他们动，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你还在这里。我心里也一直盼着，有一日你还会回来这里，我们兄弟还能团聚。”

        “大哥，你待我太好了。”他哽咽着说，颇有种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温暖家园的感觉。

        ——是不是，十年前就不该离开这里？是不是，早就该放弃寻觅回来这里？是不是这样就不会遍体鳞伤、痛彻心扉？

        “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咱们时间还多的是，明日再叙。”龙啸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铁传甲将行李物品一件件搬来、又帮他分门别类收拾好后也离开了。

        他静静环顾这个曾属于他的房间，一切真的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缓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果然看到天上的那一轮明月，也和十年前一般无恙。

        高远的夜空，星星正在天际一霎一霎地眨着眼睛，虽然很亮，却看不清人的一生里有如许多的风霜。当人生世相里的繁霜落尽，剩下的是不是只有星光，自那天的尽头、依然灿亮？

        这璀璨而又寂寞的星光……

        ——“在看什么？”

        耳畔忽响起那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回头，身后只有一室凄清。

        ——“我从小就喜欢看星星……我所有的心里话，也都说给星星听。”

        ——“可是现在，我所有的心里话，都跟你说。自从有了你，一切好像都不同了……你，莫非真是老天爷派下来给我的？”

        那一抹邪魅的笑，那一个轻浅的吻，那一刻真实的温暖……终究都化成一把直刺入心的利刃。黑暗里仿佛有人握着刀柄，还在他心上深深浅浅地捅着。

        胸腔里一阵强过一阵的伤痛感，通过血液迅速流向周身每一个角落，再被牵扯着朝上涌动，积蓄在眼眶周围，愈来愈重。

        他用力闭了闭眼，猛地关上窗，隔绝了那满天星辰。返身回到书桌前，刚坐下，眼睛却正好看到对面墙上挂着自己的那一支玉笛。

        ——“可惜此处没有白玉箫，不然就可配你的琴音。”

        ——“待日后回到昆仑，定与你合奏一曲。”

        记忆的河流奔涌咆哮而来，生生将他层层淹没。他刺入他心上的那把刀，已经深至没柄，痛得他失去了自己的意识。无论看到什么，想到的都是他。究竟他的心已完全是他的？还是他已经没有了心、而他却拥有两颗心？

        还是不止两颗？

        离开湖畔精舍已有七日，他，应该已到峨嵋山了罢。凭他的强势与霸道，那纪姑娘必是抵挡不了的。何况，她也是真心爱他的。

        ——你们，应该已经在一起了罢……

        ——却原来，这一生，终究还是错过……

        伏在桌上一阵撕心裂肺的怆咳，唇齿间涌上一股浓浓的腥苦，“哇”地一声，眼前瞬间血红一片。

        第一次发现，原来，血竟是苦的。

        唇角慢慢浮上一抹灰白的惨笑，眼眶中积蓄已久的那些怆痛欲绝的情绪，终于冲破了他竭力的抑制、肆意划过脸颊，灼痛了他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心。

        ——爱而不得，恨而不舍，这样悲苦的人生，我早已活够了。

        ——尽管你伤我刻骨，尽管我不愿承认，可我知道心底深处确实还有一个声音。若此生走到尽头，我希望能……再见你一面。

        李寻欢在冷香小筑为心上人爱恨交缠、相思成殇之际，全然不知百晓生此时正在龙啸云的书房中谈论着他，并且还酝酿着一场惊天的阴谋。

        “龙四爷，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李寻欢此次入关后，曾在临安府与天鹰教打得火热。”

        “天鹰教？”龙啸云一怔，“可是那个在王盘山召开什么‘扬刀大会’的天鹰教？”

        “没错！”百晓生眸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道，“屠龙刀正是在天鹰教教主殷天正的手中。”

        “屠龙刀”三个字一出口，龙啸云浑身一震，脸色大变。

        “你的意思是……”

        百晓生一字字道：“李寻欢曾帮殷天正解围，对殷天正有救命护教之恩。而且据悉李寻欢与魔教的大魔头杨逍私交甚好，那殷天正原本就是魔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如果用李寻欢逼那殷天正，只怕姓殷的是不敢不交出屠龙刀罢。”

        龙啸云垂头沉默良久，才缓缓地说：“我了解李寻欢的为人，他是宁死都不会出卖朋友的，一定不会听从我们的安排。”

        百晓生冷笑道：“龙四爷，你是怎么了？这事当然不能我们出面，一定要让武林中最德高望重的门派来主持公道，比如少林和武当。”

        龙啸云双眉紧锁，忧声道：“少林和武当怎会出面管这档子闲事？”

        百晓生信心满满地说：“少林武当一贯替江湖主持正义与公道，李寻欢十年前袒护魔刀门，十年后袒护魔教，只要我们把这些事告诉少林掌门空闻大师，让他知道李寻欢根本就枉称侠义，我相信他一定会站出来带领各大门派惩治李寻欢、收拾魔教。到时候，等各大门派与魔教火拼之际，我们就坐收渔利、趁机将屠龙刀据为己有。”

        “这……”龙啸云似犹豫不决，在房中来回踱着步，“李寻欢对我有恩，一力促成我和诗音的婚事，还将家产全都赠与我，我若这样做了，岂不是……恩将仇报？”

        “龙四爷，你在别人面前可以继续装出一副知恩图报、兄弟情深的样子，在我面前就大可不必了罢。”百晓生冷冷地说，“十年前你让我亲手弑师之时，是怎么说的？你说要让李寻欢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你要毁其声誉、让他一无所有、含恨而死。这些话，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只是……”龙啸云还在举棋不定。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龙四爷，难道你真的不想成为武林至尊、号令天下了吗？”

        百晓生最后这一句话，一下子击中了龙啸云的要害。只见他双手紧握成拳，牙关紧咬，眼中终于迸射出了凌厉的杀气。

        “你说，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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