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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周围满地狼藉,身边孩子惊惧,小石头缩在姚老太太的怀里,眼里包着两汪泪,被康招弟接到手里的时候,立即将头埋进她怀里,懂事的没有哭出声。

        康乾坐在垒码好的砖凳子上,看着一地被踩踢的凌乱现场,拍了拍地上还算干净的地方道:“都坐下吧,咱说说话。”他看见了被村民搅和后,几人眼里的退缩。

        他想,是时候给身边这些人做一做思想工作了。

        康乾很庆幸,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能够遇到这样一座风格保存尚算完整的老龙窑。

        这座老龙窑的规制在当时来讲,或许只是标准建造,但于现在常改常新的快节奏抢工模式,老龙窑的出现,就像是在日渐功利的人心之上,用己身证明了其曾存在过的价值,并且,也像是在鞭笞着后来出现的那些所谓的简工气烧房。

        偷工简料,改良的连基本的龙窑标配都没的,所谓进口电子温控窑,就跟西医排挤老中医似的,俯瞰着没落的东方古传承,之后在老一辈无能为力的叹息里,眼睁睁看着子孙为了快速聚拢的财富倒戈,至死无法释怀。

        几个孩子围在康乾身边,听故事似的听他讲老龙窑从辉煌到落寞的缘由,小石头根本听不懂,却托着腮帮子一脸认真,牛果却是认真的问出了自己的疑问,“烧龙窑费钱又不挣钱,为什么不搞进口的弄?进口的东西都是好的。”进口的东西都装在漂亮的玻璃柜子里,摸都不给摸。

        姚建舟却思考了片刻道:“先进的东西固然好,但会失了我们原汁原味的本土特色?”

        康乾之所以起了说古的心,一是因为感慨,二是因为姚建舟,他想收姚建舟当学徒,自然也怕他在了解了这行之后,会跟他三叔似的,急功近利的受不住新式气窑的诱惑,到时候,他估计自己会跟爷爷一样被气到吐血。

        所以,在这小子还没进入这个行业之前,先给他来一波爱国情怀。

        宣东方之美韵,惜古今之落差,再有身为炎黄子孙的责任和骄傲,绝不允许被所谓高端进口的外来物,冲击到尘埃里的责任心,让他将荣耀和护持国家遗宝的信念刻进心里、骨子里。

        再先进的创造,也不该将古老文明当成跳板,妄图踩着老祖宗的心血上位,这样的数典忘祖之举,寒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一小波还在坚持的纯手工匠人,更欺辱的是坚持信念,吃糠咽菜也不放弃的那颗赤诚之心。

        他要在姚建舟的心里种下一颗名为理想的种子,就算发不了芽,也能成为日后束缚他被利益偶尔熏红的眼。

        青瓷这行当,富的流油,贫的吃不起肉,上下落差太大了,有本事不甘清贫可以理解,但不能成为逼死龙窑最后一小片天空的帮凶。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蝇就是如此,有康守松这个叛徒在,康乾不得不提前防范。

        这也是他在学手艺之前,被爷爷拎着耳朵灌输进脑子里的东西,真就是窑还没烧,就将之存留至今的坎坷念熟于心,然后,在心里起了一种名为保护欲的责任感。

        龙窑,特别是遗存下来的老龙窑,被称呼为国之瑰宝的摇蓝都不为过,像将军身上铠,侠士手中剑一样,有着必然存在的重要作用,所以,也必须给其留有相应的地位和尊重。

        康乾,“咱们不能阻止外来文化的侵入,就像咱们的青瓷去了外面也会受到追捧一样,都带着各自的传承和价值,但如何能保证,我们的高精艺术品不受异国风情影响,从而失了我们自己的本土特色,就是我们这些手工匠人的责任了,可以借鉴在创新的新瓷上,但绝对不能添加到古瓷上搞所谓的中西结合,你得明白,与众不同的审美不是标新立异的创新,而是对祖宗心血的玷污,若真要有本事,就自己创新属于自己的品类,到时候随便你怎么弄成四不像,都是你自己的专利,而不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指手画脚,吹毛求疵,谢谢,老祖宗并不需要。”

        他见过太多的所谓鉴赏专家,拿着放大镜,异想天开的臆测古窑烧制出的青瓷里,会不会有能加入现代化学染料,使其出现名画卷轴里五彩珐琅的斑驳色彩。

        呵,这么会想,怎么不去想想老祖宗在条件那么苛刻的环境下,是如何能用单一釉方烧出斑斓瑰宝的。

        康乾知道自己排外思想严重,有着跟老一辈共通的接受新事物的无能感,他就像陷在旧时光里的悲悯者,眼睁睁看着物廉价美的新瓷,一步步蚕食掉了平头百姓的餐桌,让青瓷碗碟失去了基层市场,成了被架空在博古架上的观赏品。

        这是不对的。

        这是青瓷发展史的危机,也是新瓷推动者为青瓷打造的空中楼阁,作用在老百姓的思维里,就是青瓷价贵到只能看不能用,在革新除旧这一战上,青瓷已经失去了市场竞争力。

        没有回流的资金,研制成本一再增高,成品再能卖个万而八千块的,也抵不住龙窑的消耗,这么一日日的恶性循环下来,青瓷的没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心痛已不足言表。

        康乾忽然理解了爷爷有时候坐在家里的龙窑口上,长久沉默的抽着旱烟的心情了。

        那是身为青瓷传承者们,压在肩膀上的担子,维护的不仅是祖宗们的心血,更是我华夏文明的荣耀。

        什么小韩小日的,在我泱泱大国的瓷业发展史上,都是孙子。

        康乾的心理,随着说出口的话语,渐渐凝实成了更坚定的信念,望着眼前修出的三分窑,他忽然豪气万丈,“总有一日,我要让青瓷餐具重新成为国人手中的日用品,我要恢复古东方青瓷在西方认知领域里的奢侈品地位,我要成为我……”爷爷最引以为豪的孙子。

        姚建舟并不懂什么理想或者情怀,他连高中都没读,仅有的感觉荣耀的地方,是气宇轩昂的将自己英雄式的送进了少管所。

        以一敌五唉~以未成年之姿,勇斗街痞同行五人,就算被关,也是那条gai上最靓的仔。

        可此时此刻,他忽然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原来他所以为的荣耀,跟康爷爷心里想的荣耀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高低根本也没有可比性,怪不得康爷爷把他从少管所领回来,就再也没有催他回过学校。

        是对他失望了吧?是觉得他没有成才的希望了吧?所以才早早的,让他开始学修车,学个讨生活的本事。

        这一刻,姚建舟莫名体会到了迷茫感,他康爷爷这么大年纪了,仍然怀揣理想,并且在提到理想的时候,眼睛放光,神情激动,连无法站直的身躯好像都瞬间高大了一层,散发着刺眼的人格魅力,是连半暗的天光都无法遮住的光辉耀眼。

        明明满身褴褛,他却觉得这一刻的康爷爷无比帅气。

        那么他呢?刚满十八的成年人,难道就要呆在修车行里,一辈子给人修车,然后自己却买不起车,只能在修车的时候,和他的那些同期学徒们一起艳羡的偷偷摸一把?

        不要,那太可怕了,他才十八岁,他不想过上这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他也想有理想,有个能为之奋斗的,说出去能荣耀祖辈的人生目标。

        “爷爷,烧瓷困难么?我……我……”姚建舟似有些难以抉择,但在看见康乾鼓励的眼神后,终于还是张口说出了下面的话,“爷爷,我想跟你学烧瓷。”

        这大概是康乾最近听到的最好听的话了,“好。”他没有用困难吓唬他,因为他会在之后的日子里,用每一天的困难磨炼他,告诉他,理想是有代价的。

        以为我会为难么?不,以后为难你的会是每一张不确定的釉水配方。

        姚建舟可能没料康乾会答应的这么爽快,倒是意外的愣了会儿,摸着脑袋又确认了一遍,“爷爷,你要教我烧瓷么?我,我不姓康呢!”这种祖传的手艺,可以随便外传的么?不需要再纠结思考一下的么?

        姚老太太跟旁边听了半晌,在自家孙子问出口的时候就提着心,等听见康乾亲口答应后,心里可高兴坏了,结果,她那傻孙子倒好,还要再反复确认一遍,当时就把她惹毛了,是一巴掌拍上了他坚实的后背上,嘴里头又怪又高兴的,喜的合不拢嘴,“你这孩子,是不是傻?你康爷爷都答应了,你敢紧跪下叩头。”管什么姓康不姓康,就姓康那一窝子,除了大丫,没一个好货,本事教给你,正经比失传了好。

        要不怎么强调人生阅历的重要呢?老太太虽然也没念过书,但她懂时机,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且有她这么横插一嘴,康乾的收徒流程也就不显得过于刻意了。

        毕竟他爷爷说过,求来的不是交易,上赶着不是买卖,他作为传艺的师傅,姿态不能低。

        之后姚建舟在他奶奶的指点下,正正经经的跪在了康乾面前,给了前面一番晓情动理的行为最好的回报。

        康乾受了姚建舟三个响头。

        一旁的牛丁一看的蠢蠢欲动,但一想到自己的年纪就退缩了,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羡慕,这种能成为立身根本的传家手艺,他若年轻个十来岁,也是不愿错过机会的,因此,在左右权衡后,他小心的提了个请求,“爹,果子也大了,叫她也跟着学学?”他其实更想让小石头学,奈何小石头太小了,且身体也不好,而老爷子年纪也大,中途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他的两个孩子怕是什么也捞不着,不如叫果子先跟着学,等学成之后再反回头来教她弟弟。

        嗯,盘算的非常完美。

        只把一旁的康招弟给气的脸红,她还没得及告诉他,自己要每天上山跟着她爹打下手烧窑的事。

        老头本来就被几个儿子过度索取弄的厌烦,现在女儿女婿一家也一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姿态,这叫老头怎么想?心怕是都凉透了。

        因此,康招弟是飞快的抢过话头道,“我们果子就不学了,她身体不好,天天来山上吃不消,还是叫她在家里带小石头吧!爹这里的杂务交给我,我以后每天上山送饭带收拾,不会耽误家里跟窑场这边的活计的。”

        牛丁一不懂她的多心,觉得康招弟在耽误孩子前程,就仍然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想叫牛果留下来当学徒,夫妻俩头一回在人前生了怨气,拉扯着都不愿听从对方的安排。

        康乾听的心累,转头直接问了牛果,“果子,你想学么?”

        牛果累了一下午,心思直接写在了脸上,“不想学,我想回家,外公,我可以隔两天来看你一回,但我不想天天住山上,好多虫子,还没有厕所。”她不娇贵,但基本的生活设施都没有的情况下,她会哭。

        康乾没有强留她,回头直接看着女儿女婿,“争完了么?可惜果子并不受你们控制,人家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以后有什么事先跟孩子商量好了再说,别回头人家还不领你们情呢!”有小心思很正常,但一家人猜来忌去的,就显得生分又心累,康乾有点不高兴。

        姚老太太女儿早逝,也没有过与女儿女婿相处的经验,因此,听着难免有点隔山望水的无法共情,但她这人一向会察言观色,见康乾拉了脸,就赶紧动手麻利的收拾起了东西,边收拾边张罗,“天快黑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干,我们先下山,康老哥还有什么需要带的?要买的,给建舟罗张单子,明天有集市,我刚好上集卖菜的时候一并给你们捎上来,就省得你们再单跑一程了。”

        她这一提醒,叫康乾想起了钱的事。

        淘洗矿石,揉晒黏土,研磨磁石,都需要工具,还有后头烧窑的劈柴砍斧,装祼坯的匣钵,晾素坯的垫片,拉胚用的模具,样样都需要置办,老窑里是清出了一些,凑合凑合也能烧一窑,可这些东西都是属于消耗品,前期投入是他目前光靠自己无法一气拥有的,不能总叫女儿和徒弟两家贴,毕竟都不富裕。

        嗯,趁着烘窑的间隙,他得去找那几个不孝子,把分出去的财产要一点回来,正好也算一算前头说他讹人的账,否则等窑火一起,他得有半年下不得山。

        钱啊,什么时候他才能不为钱发愁,焦虑呢!

        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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