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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58章


天帝没想到慕蒙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拿下去,搭在腿上,下意识抓起那片布料。

        “蒙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慕蒙自上而下打量天帝的神色,目光从他紧抿的唇角落在他无处安放的手上,“其实也没什么,方才骤然看见他的玉牌,知道这是我们出生时天福人所赠,便想起除了玉牌之外,还有一只四九安思盏。”

        她笑了笑,“只是当时您没有说,今日不要卖关子了吧。”

        天帝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爹爹知道,这么多年,你和落落……你们两个人都曾受过委屈,不愿意原谅他,爹爹理解,只是其实他……他过得也很苦。”

        他说完伸出手,从掌心幻化出一只四九安思盏,静静地放在桌面上,“你自己看吧。”

        慕蒙没想到爹爹到此刻还保留着慕清衡的安思盏,按理来说,他人既已死,这盏灯自然失去了用处,而他不仅没有搁置起来,还时时带在身边。

        不探还不知道,爹爹对慕清衡的追思,实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慕蒙没说什么,双手取过这盏灯。它上面还残留了些清雅干净的气息,慕蒙嗅到了,什么也没说。

        仔细看,它的外观和曾经自己见过姐姐的那一盏没有什么区别,除了灯是熄灭的,剩下一切都完好无损。

        可慕清衡死了,灯自然熄灭,慕蒙看不出所以然:“爹爹,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奥秘?”

        天帝轻轻叹了口气,盯着这盏灯,神色陷入追忆:“这四九安思盏本是父母的一片心意,除了能对孩子所遇到的险情进行预警,更大的意义无非是希望它一生常亮,永无熄灭之时。”

        “蒙蒙,你不知道,你与落落的安思盏,除了落落的在那年领兵私走时灭过一次,剩下的时候都一直长亮不熄。可是衡儿的四九安思盏……从他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是熄灭的状态。这些年偶尔亮过几次,也只能代表他尚且可过几天的安生日子,其余的,便一直活在永无休止的危险和磨难之中。”

        天帝摇了摇头,将这支废掉的灯盏拿起来细细端详了一阵,慢慢的收回手心,惆怅低叹道,“天族男儿征战四方,奉大道而行,他们的四九安思盏有时熄灭也是常事。但爹爹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谁的灯像衡儿的这样,几乎长熄不亮啊……”

        “直到现在,”他轻轻靠在座椅的靠背上,目光幽然,“这盏灯永远也不会再亮起了。”

        原来是这样。

        不知为何,慕蒙倒觉得爹爹的这个说法,和慕清衡换上一颗石头心,并数次挥刀割肉的行为吻合上了。

        只是……慕蒙心念一动,慢慢抬起眼帘:“爹爹,我记得你说过,四九安思盏是在孩子出生时,取他的气血制作而成,可慕清衡却是魔族之子被换给我天族的。那么,他的这盏灯是换子之前已经做好了,还是他换过来之后您才做的呢?”

        如果是前者,那么按照从前的说法,魔族将他们的魔子换来,并把她的亲哥哥扼杀,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这四九安思盏是用她亲哥哥的气血而制,那么他身死之后,他的灯怎么还会偶尔亮起呢?这岂非矛盾。

        反之,若是后者,爹爹取了慕清衡的气血制作了一盏灯,那更是天方夜谭——爹爹是千百年来天族惊才绝艳的人物,灵力之强,心思之细,族中无一不服,难道他会不知他手上的那个婴儿身体里流淌的是魔族之血吗?

        两者皆矛盾,怎么想都站不住脚。

        只有一种可能——慕蒙盯着天帝,她的目光虽不紧迫,但也隐隐有种压力。

        她不想反问,只等着看爹爹如何回答。

        天帝咬了下唇,一双干枯苍老的手慢慢搅在一起,他垂着眼眸静默良久,然后抬眼。

        他的目光比慕蒙更平静,更淡然,交汇在空中,像是邀请她达成一种无声的默契。

        他温声道:“蒙蒙,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总是劝爹爹要向前看,不要太沉溺于过去,你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呀。你现在很好,落落也很好,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活着,何必旧事重提呢?莫再问了,爹爹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他看上去真的很累,连声音都没几分力气。

        看他这个样子,慕蒙便很贴心地没有再追问,亦如从前般乖巧的点头:“好,我不问了。爹爹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走出门,慕蒙一步一步踏下石阶,只走了三级,她停住脚步,蓦然回头看去。

        眼前是厚实沉重的大门,门扉紧闭,漠然的伫立在这里,仿佛蕴藏着缄口不言的秘密。

        慕蒙闭上眼睛,然而虽遮住眼中情绪,眉心却渐渐拧起。

        爹爹没有办法解释,所以他选择了逃避,并试图蒙住她的眼睛,捂上她的耳朵,不允许她知道分毫。

        但一个四九安思盏足以证明,魔族人换子之说根本就不成立。

        所以从来都没有什么魔族之子与天族之子调换的事情——爹爹只有她与姐姐两个孩子,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亲哥哥。

        她想起刚刚重生时,曾经与爹爹说过改名之事——那时爹爹怎么说的?

        “我们相识在人界的落襄山,本来约定好,孩子们的名字要以此为纪念的,只是你娘亲因生你而难产离世,我便本来将原本该给你的襄字挪用了蒙字,以表追思。”

        一个落,一个襄。爹爹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口吻完全是只以两个女儿的角度出发的。

        他当时说漏了嘴,自己虽然提出过疑问,却被爹爹用合适的理由糊弄过去,当时她满心仇恨,便没有深思。

        难道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生了几个孩子吗?他早就知道慕清衡不是他亲生的孩子,并非通过她揭露才知晓。而且,他不但知道,还对慕清衡视若己出。

        再加上,慕清衡确确实实有一只自己的四九安思盏——那是人出生之时父母所制。

        他绝不是天生的魔物。

        他就是后天入魔的。

        不止。

        慕蒙缓缓地舔了舔嘴唇。

        他还是一个天族人。

        压抑了许久,在这个念头浮现于脑海中时,慕蒙一咬牙,重新踏上三级台阶,往前走了几步,却在离门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倏然停住。

        她慢慢握拳,长长的叹了口气。

        爹爹刚才表达的已经很清楚了,他不会说的。而且正如他所说,就算自己知道了他的秘密、慕清衡的秘密,问出了所有她曾经不知道的事情,又能怎么样呢。

        斯人已逝,何堪再问。

        慕蒙慢慢咬着唇,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光芒稍有暗淡,再次看了眼扣得紧紧的门扉——仿佛为它的主人无声地诉说着拒绝。

        慕蒙一点点转过身,步履缓慢地走下台阶,渐渐走远。

        她辗转来到慕清衡的长烬殿。

        从前她就觉得他宫殿的名字总带着些不吉利,如今念来果然如此——生如烈火,长留余烬。

        这里破败不堪,门环上生了一层细密的蛛网,地缝中长出不少乱糟糟的杂草。

        他人死了,带着秘密、不为人知的委屈、洗不清的污点,永远在无尽崖的深渊中坠落。

        他犯过错,也尽数弥补。

        开启重生之阵,将那些命债一一偿还。

        勾结魔族,对姐姐造成的伤害,他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慕蒙缓缓叹了口气,她一直觉得,做人爱该爱的彻底,恨也要恨的分明。可是对慕清衡,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情去回想他了。

        默默呆立良久,慕蒙抱膝蹲下,从怀中拿出一朵刚才路上摘的玉兰花——原先,慕清衡的庭院中也中有许多玉兰花的,但这么多年无人打理,开败了的花早就零落成泥。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将洁白柔软的花轻轻放在慕清衡宫殿最上面一级的台阶上。随即缓缓地闭上眼睛。

        片刻后,慕蒙睁眼,清澈分明的水眸仿佛驱散迷雾,只剩下一片澄净。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地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他曾经亏欠过她。

        那么她也亏欠他一次。

        她不会再问爹爹,也不会再查这件事情;她不会再想起他,也不会再来看他了。

        扯平了。

        ……

        在那之后,慕蒙再也没有梦见过慕清衡,她在天族又住了几日,便返回了昆仑境。

        天族人多,要应对的事情也多,哪里比得上昆仑境清净自在。

        逢息雪自然也跟着她回来,他住在昆仑镜的边隅,与她相隔了数里,就像曾经她不闭关的日子一样,逢息雪绝对不会来打扰她,安静的让人常常忘记还有他这么个人。

        这天晚上,慕蒙搬了张藤椅放在庭院,拿了半壶桂花酿,心血来潮的赏月。

        月色朦胧,繁星点点,慕蒙眯着眼睛啜饮了一口酒,唇角翘起眉目舒展。

        “蒙蒙,自斟自饮没朋友,喝酒怎么不知会我一声?”才饮了三杯,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朗笑,月流天踏着月色走进来。

        慕蒙眼睛亮了一亮,招手道:“月哥哥,快坐这,我可好久没看见你了。”

        月流天神态自若的信步走来,一掀衣摆坐在慕蒙对面,伸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下。

        “你怎么会突然到昆仑境?该不会是来特意看我的吧?”

        月流天笑道:“我俗务缠身,倒确实想特意见你,但哪里有时间?这次要跑一趟昼山,刚好路过你这里,便进来看看你。”

        他又喝了一口,轻笑着放下酒杯:“蒙蒙,这次北疆蛇蛊之乱,你做的不错。”

        慕蒙侧头望了他一眼,他眉目含笑,神色间自有一股倜傥风流,目光满是赞许之意。

        慕蒙眨了眨眼睛,温声道:“月哥哥,我是不是叫你为难了?你一向在妖族主张与天族交好,可我一出手,便将那些蛇蛊杀了干净,这些日子你该是很辛苦。”

        “怎会?”月流天立刻摇头,落落大方的向后一靠,舒展的将手臂放在扶手上,“我还要谢谢你呢,帮了我一个大忙。那些蛇蛊在人界横行无忌,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恶事,丢的都是妖族的脸,我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说来惭愧,我却因多方制肘束手束脚,有心而无力。”

        他举了举酒杯,“还好有我们蒙蒙,神勇无比,帮月哥哥解决了心头大患。”

        他说罢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慕蒙也弯了弯唇角,为自己倒上满满一杯,“月哥哥,我辜负了你的心意,实在是很对不起你。”

        从前便罢了,这一次她几乎是亲手斩断了她和月流天之间的所有可能。站在北疆那片土地上时,她脑中想的只是如何快速稳妥的杀光所有蛇蛊,连路照辛都想到并提醒她,这种做法会断送她和月流天的缘分。

        但她还是做了,不仅仅是心中的正义感使然,还因为她的确不想给月流天任何幻想,平白的耽误他。

        月流天无奈一笑,到底没忍住伸手轻轻敲了下慕蒙的脑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才来这跟你说话。蒙蒙,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把我当兄长,当朋友,那么你在决心杀那些蛇蛊的时候,便不会因我而矛盾纠结,心生难过。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啊。”

        他言笑晏晏,慕蒙心中感愧之余,又觉得温暖,没再说什么,只将手中一杯酒全部饮下。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无缘,这事是强求不来的,蒙蒙,你不必为此心有负担。只要你日后觅得真正有缘人,那便是我最开心的事了。”月流天放下酒杯,微微一笑。

        慕蒙知道他性情洒脱,如此说来便是看的开。她心中宽慰,微微启唇正要说话,忽然,漆黑的夜空远方炸开一朵血红色的烟花。

        慕蒙神色一凛,立刻放下酒杯,站起身凝视那个方向。

        “是云泽境的遇险信号,云泽境出事了。”月流天也跟着站起来,神情严肃,蒙蒙,我与你同去——”

        “不,你别去,”慕蒙立刻摇头,“此刻正是你我两族关系微妙之时,你若出手帮云泽境,只怕回族后会遭人诟病,你放心,我应付的来。”

        云泽境曾是她心上的疤,如今疤痕淡去,伤口早已抚平,她绝不会让它重新撕裂。

        慕蒙说罢,手中灵力渐盛,捏了个瞬移决,与月流天匆匆告别,便顷刻间消失不见。

        ……

        云泽境内。

        “这到底是何方妖孽?他开启的全杀阵法为何这般厉害?!境主,我们快抵挡不住了!”

        “快!东南方能撕开一个口子,让久琰带着小公子逃出去!”

        “不行!此乃阵内之阵!逃出去也是个死!必须撑住,等待有人来救援!”

        半空中,有一团诡异邪恶的黑气,似乎有人的形态,但全身上下有黑气围绕包裹,将他的样子遮挡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这是个什么妖物。

        他诡谲而轻盈的浮在半空中,以他为圆心,周边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气罩,笼罩着所有云泽境的人。

        罩中黑气乱窜,每一道气流都是致命的杀招。

        渐渐的,人们有些抵挡不住,胳膊上,大腿上,前胸后背皆被黑气划伤,不断有人重伤倒下。

        “久琰……久琰,”混战中,云擎跌跌撞撞冲到云久琰身边,长剑一挥打散两道黑气,他混乱地压低声音,“久琰,你一定要带着泽儿跑出去,泽儿绝不可以出事……等一会儿,爹爹和二叔以自身为祭,撞破东南方位的结界,在左右护送着你冲出这两道全杀之阵,你一定不可以辜负大家的托付!”

        云久琰一手抱紧了慕泽屿,另一手执剑还在不断地挥动:“爹,你放心,我拼死也会护着泽儿的!”

        他也知道,此刻火烧眉毛,云泽全境都要拼力保住泽儿的性命,其他一切事都可以置之度外。他一句废话也没有讲,顷刻间认可了云擎的计划。

        云擎和二叔对视一眼,默默点了下头,两人端起左手,正要结印,忽然听得破空一声响——

        一根竹棍划破长空飞来,以雷霆万钧之力猛地刺穿了一道法阵,打破第一道法阵后,它的力量锐减,被阵中阵的结界回弹回去。

        来人一把单手握住弹回的竹棍,再次拼力掷出,右手一挥,源源不断的强大灵力并着竹棍一起冲来——竹棍直直插入地面,轰然一声结界被破,黑气立刻流窜开来,所有人终于得了片刻喘息。

        云擎震惊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侠士,他一身青衣,身姿飘逸灵动,稳稳落在竹棍旁边,一手将它从地中抽出,神色冷峻地盯着对面慢慢落在地上的那团黑气。

        他脸上戴着银质面具,遮住了半边容颜,露出来的半张脸上残留着些许淡疤。衣袂随风而散,吹落鼓动间,看得清楚他身有残缺。

        “公子小心!”云擎心中隐约明白,此人应当就是这阵子世间流传的行侠四方那高人。

        眼看着他一出手救了他们云泽全境的人,云擎心中感激异常,连忙大声提醒道:“此妖物灵力诡异,十分奸诈,且灵力不可小觑——”

        他话还没说完,便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刚才力战太久,已经伤及肺腑了。

        “你们退后。”遮青站在所有人前面,清冷低沉略有沙哑的嗓音传来。

        慕泽屿一直被云久琰死死护在怀里,听到这个声音,他猛地抬起头望去,眼睛亮晶晶的:“叔叔!”

        遮青微微偏了下头,却没有完全回头看,他抿紧唇,神色更加坚毅,扬起竹棍出手如电般向那东西挥去——

        他速度已然是极快,众人只觉眼前清影一花,然而那团黑气却仿佛早有预判般灵活闪过。

        虽然闪过,他似乎也知道不能轻敌,不像刚才那么游刃有余,黑气中猛然甩出一条状若鞭子的气流,那武器灵活异常,顷刻间便和遮青缠斗在一起。

        高手过招瞬息万变,不过三息他们已经打了数十招,云擎看的分明,虽然这位游侠灵力极高,但那怪物也不是吃素的,如此缠斗下去,他必定渐渐落了下风。

        此乃解了云泽境燃眉之急的救命恩人,岂能让他因护着他们而丧命?云擎一咬牙提剑冲了上去。

        云久琰立刻明白爹爹心中所想,他将怀里的孩子交给身边的长随,并冲他神色坚毅的点头,长随意会,抱紧慕泽屿悄悄后退。

        随即,云久琰拔出手中的剑,瞬间奔至前方相助。

        有他们父子二人的加入,遮青明显缓和许多,他扣起右手无名指快速推动法诀,意图结成一张灵网将那怪物罩于其中。

        眼看着能拿下他,忽然那团黑气斜里又伸出一条如长鞭般的气流,出其不意的直直击向云久琰——

        他拼了命,速度实在太快,云久琰眼睁睁看着那气流瞬间近至眼前,即便知道也根本来不及躲避!

        眼看着他便要惨死当场,然而下一刻,旁边忽然冲来一道青色身影,他竟丝毫不顾危险,正正挡在他前面,刹那间那道气流随即而至,“砰”的一声洞穿他的胸膛!

        “公子——!”云久琰大惊失色,从濒死的威胁到眼睁睁看见他人为自己挡下重击,一切快的不过一瞬,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眼看着那人被气流打得一瞬间单膝跪地,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且去势不减,直直向后滑行十几米。

        他左腿膝盖以下空空如也,这样的摩擦过去,地上赫然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

        慕蒙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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