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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少年愁(一)


辜幸波澜不惊地放下饰品,往里走去。徐冗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就仿佛徐冗在放水。尽管在这样的游戏里,赢了的人未必赢了,输了的人也未必会输。但是辜幸还是静默了很久,然后含着歉意回头对徐冗说:“让我想想。”

        徐冗不置可否。

        想什么呢?辜幸思绪乱成一团,她想要抽丝剥茧,回忆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掩埋自己感情的最初原因。而离得最近的,是那封很长很长的回信。徐冗回给辜幸的分手信。

        他们都不忍直接发给彼此长文:辜幸用文件传输助手试过,对方收到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最下方的几个字,“我们分手吧”。这样□□裸的字眼刺痛了她。因此发给徐冗的时候,她聊胜于无地用文件包装起来,还欲盖弥彰地不把直接目的写在封面上,让它看起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文件分享。

        但是辜幸知道这只是在尝试骗过自己。

        把文件发过去以后,辜幸直接删掉了微信,躲进被窝里,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敢想。

        她也没有哭。只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令她心窒的难过昏天黑地地席卷过来,让她有点头晕眼花,只能静止不动,不去思考,就那样放空自己。

        是戒断反应吧,辜幸对自己说。毕竟也很久很久了,如影随形的陪伴,哪怕最后这段时间充满了距离乃至冷战,对于她来说也已经是生命中难以剥离的一部分了。

        辜幸提前跟妈妈说自己打算分手了。妈妈闻风而来,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屏幕亮了又灭,过了好久辜幸才拾起一些力气拨回去。

        “小幸?你发了吗?他怎么回的?”妈妈在电话的另一端语气如常地问。辜幸一向擅长掩饰自己,那些不适应、不情愿都埋在大大咧咧的外表下面,还能维持着冷静的体面的形象。

        “我我不知道。我还没敢看。”辜幸努力平静着声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间,她的声音已经变得细弱颤抖。

        “小幸怎么了?没事吧。没事的,这有什么不敢看的。”

        辜幸也不说话,就等着妈妈继续说。

        “怎么突然就说要分手了?之前毫无征兆的你怎么发的,给妈妈看一下,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话说得不合适。”

        “我不敢打开微信。”

        妈妈不可置信道:“小幸怂什么?要不你把账号给妈妈,我替你看。”

        “就像高考查分的时候一样吗?”辜幸无意识道。

        “也可以这样说吧。要不要啊,小幸。”

        辜幸却看着应用商店下载到一半的应用不说话。就像那次查分一样,说着逃避,最后她却不肯把揭晓答案的机会交给别人,那种未知的、被别人掌控的感觉比直面更糟糕。

        但是害怕却不是假的。她想起自己刚才闭眼点击发送的样子。手一下放,就惶惑地抬起。她知道这将带来不可逆的结果。第一次,辜幸对那些青春疼痛文学里面关于错过的描写有了共鸣。她会不会后悔一辈子?

        但最终,她心一狠,就点了下去。

        很久以来,辜幸用来为自己这段记忆粉刷的涂料都是干净剔透的蓝色,故意忽略掉当初的纠结,宁愿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嘴硬心狠的人,没有一丝犹豫,从来不肯悲伤。但是徐冗再次走在她的身后,问她愿望清单的时候,辜幸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小幸?小幸?要不要我来?”

        辜幸长吸一口气:“不用。但是,妈妈,你先别挂。”她像是用这通电话吊着最后一口气,去颤颤巍巍地揭露不得不面对的苦涩的答案。

        点开微信,软件没有她反应快,还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消息栏。

        辜幸打开置顶。

        一个文件跳了出来。

        辜幸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

        片刻后,泪如雨下,挂断了电话。

        那是一封她不敢看第二遍的回信。

        回信很长很长,后来辜幸封心锁爱,佯装成无事的样子的时候还会和舍友开玩笑说,我们分手信都要卷起来的,一个比一个长。

        辜幸当时也不敢细读,怕被崎岖的字眼钩住,情绪崩塌得一塌糊涂。饶是如此,她还是在理解大意以后红了眼眶。

        半篇回望,半篇嘱托,里面就有俏皮的,关于愿望清单的叮嘱。

        辜幸绝对是个幸运女孩——只要她能抓住每时每刻、每一个心愿。今后不再有我逢年过节唠唠叨叨,希望她可以养成写愿望清单的好习惯,一有灵感就记录下来,一分一毫也不要放过。

        就像徐冗一样,不会错过她的任何愿望。辜幸不自觉地补充上了这句话。

        她潦草地读完全文,却连犄角旮旯里面这句简短的嘱托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没有。”不知道隔了多久以后,她叛逆地说道。辜幸在等着徐冗回来,为她填补上这样的空缺。但辜幸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徐冗无奈地笑着说:“好吧。小幸真是诚实。轮到你来问了。”

        “徐冗不是说,p地没有他施展的空间,s地才是他的舞台吗?”辜幸已经带着徐冗走出了礼品店。她带着他坐上扶梯,通往顶层。

        他过去说过类似的话,尽管辜幸也不记得那是在什么样的语境下说出来的了。是气话吗?还是带着些憧憬的少年意气的发言?

        这个商场设计特殊,各层呈现环绕的布局,一层比一层镂空的空间大,因此到了顶层,眼前已是豁然开朗。

        如果说徐冗是浪漫的理性主义者,辜幸就是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听起来有点悖于常理,但是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辜幸为何会主动提出分手,徐冗又为何只能黯然地接受。

        在谈恋爱的最初半年,辜幸体验的是纯粹的、毫无瑕疵的爱情。不会过多地考虑物质条件,对之浑不在意,也不怎么产生龃龉。辜幸一度相信他们会一起走得很远很远。

        徐冗也爱读书,尽管少了些感性,但是辜幸和他谈论任何话题,从世界的构成到死亡的思考,他都能迅速领会到对方的意思,然后推着辜幸天马行空的思维向更纵深处蔓延。

        后来在某个期末季期间短暂的喘息时刻,朋友带着平板和她一起看主题为伴侣与灵魂伴侣的奇葩说时,还没有开始听辩手的精彩发言,她就无比笃定地说,她的伴侣一定也会是她的灵魂伴侣。不需要严格的论证说明,明晃晃的现实早就摆在了眼前。

        踱步在p大w湖的每一个深夜,从光怪陆离的世界到细腻温柔的人间百态,从沉重的灾难到沉湎痛苦的济世之心,辜幸觉得,他们在重温某种思考,在重新建起一座高墙。也许现在回首看时一切对话都变得幼稚而简单了,但辜幸也看到了脱胎换骨般的生长。

        但是,半年以后,这份爱情不再单纯,而是伴随着忧心忡忡,及时行乐一般的挥霍。

        在高兴地收到徐冗精心准备的六个月的礼物时,辜幸兴奋到想要向全天下宣告她的男朋友有多好,想要向很多很多人吐诉。给室友和朋友讲述完还不够,辜幸还跟妈妈发微信说了和徐冗在一起的事情。

        “妈妈,我脱单啦!”

        “脱单是什么意思?”

        辜幸无语地看着妈妈发过来的消息,还以为她已经与时代脱轨到这个程度了。但是后来她才知道,妈妈只是怀着侥幸之心,觉得才十八岁的女儿不会这么快就谈恋爱。

        “意思就是,我跟一个男孩在一起了。”

        “是谁这么幸运和小幸在一起了?”

        室友瞥到了这句话,还赞叹道,辜幸的妈妈真好啊。辜幸也与有荣焉地笑了起来。

        “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有他的照片吗?”

        辜幸抿着唇笑,一个字一个字往上敲。

        “他叫徐冗,是h地人。照片的话,我们还没有拍哦,徐冗不太喜欢拍照。”不过他手里倒是有不少辜幸的照片。

        然后辜幸没再看到妈妈的回复,直到她洗漱完以后再次爬上床,翻开手机。

        却不想电话、微信被重重轰炸。

        辜幸不解地打开微信,就看到大段大段的文字被妈妈发了过来,聊天框上方还是“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h地人,妈妈不太看好。这绝对不是因为我地图炮。你小姨就是和h地人在一起以后各种被欺负,后来离婚了,你从小就知道。妈妈单位里的h地人也是”

        “”

        “你姥姥姥爷听说这个事也急疯了,都说要给你打电话!”

        “”

        “还有就是,咱们也算是半个p地土著人,至少有车有房。徐冗呢?你有想过他未来会留在p地吗?你们以后难道要异地吗?他家条件怎么样,是否能支撑得起一套房子呢?没有房子,你们两个人怎么在p地生活?”

        辜幸知道徐冗家里条件不太好。但他从上学期开始就不再用家里人给的生活费了,通过奖学金还有家教、宣讲等等途径平日里赚到的钱一点也不少,过得也不拮据,事实上比她要更宽裕。

        辜幸不愿去想房子车子的事。她早就知道自己还要上七八年学。为什么要想那么远的事情呢?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妈妈有着浓厚的地域歧视。在后来的对话中,她甚至只支持辜幸找本地人谈恋爱。辜幸后来索性不再回复她,以免自己受她那些物质的想法影响。

        但是这就像是埋下了一颗雷。年少的辜幸很容易受人影响,也没少在校园论坛上看到降薪之类的现实的问题,对于两个人的未来不再敢多想。她本来没想跟徐冗说,但是她讨厌那种奇怪的、如鲠在喉的感觉,就好像她真的会被这种东西所动摇,还要跟徐冗藏着掖着。所以她选择性地跟徐冗说,她的妈妈对他们的未来有物质性的隐忧。徐冗一下子就明白了。

        辜幸还记得他那时候的神态。好像有点脆弱,但是眼神却坚定不移。

        她轻轻地环住徐冗的腰。“我相信你,徐冗。再说了,我也不会差的,我要开始打零工,我也去做家教。我算了一下,一个假期教三个小孩,起码四五万块钱入账呢。”

        徐冗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不用。你还是像之前说的那样,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徐冗记得辜幸给自己犯懒不愿意兼职找的借口。她说,人应当是始终向前的,花费大量时间停留在过去的辉煌算什么呢。她才不愿意考上p大真的成为自己人生的巅峰。

        徐冗觉得这是很有道理的。小幸爱好众多,是城市养大的、多才多艺的,如同小太阳一样热烈的孩子。她理应不受拘束,自由散漫地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他自己则并没有那些追求,并不渴求那些辜幸视之为价值的价值。他不在意时间的金贵,手段的辛苦,只在意最终的结果。因此,理应由他来背负世俗的要求。

        徐冗记得辜幸记在摘抄本上的,泰戈尔的一句诗。

        “让我的爱像阳光一样包围着你,而又给你光辉灿烂的自由。”

        自从爱上辜幸,那点从乡野带上来的计较之心就已经灰飞烟灭,只剩下唯恐不够的,向外涌的爱意,试图为每一寸辜幸抚过的地方镀金。这份爱让他变得开阔,变得有所根据,让过去很多野生的观念甘心服膺于现世的规则。

        年少的徐冗对这样的事情无比敏感。或者更远一点说,他对自己的未来也没有足够的把握,因此尽管无比优秀,有时候却显得卑微。当教务老师把实习的通知发下来以后,他没有过多犹豫,就选择了s地的投行。他联系了在那里工作的学长,在几番交流下,他觉得那可能是最适合他,也最现实的选择了。

        “小幸,你等等我。”徐冗这样对辜幸说。“我算了下,等到你毕业的那年,我一定能和你一起在p地生活。”他没有说具体会发生什么。

        但是最后他还是选择和p地的辜幸断开联系。辜幸心里清楚,尽管分手是她提出的,但是真正的表态,根本是从徐冗开始的。他只是习惯性的,把主动权交到辜幸手里,只不过半是逼迫半是谋略地利用了辜幸的性格,让她主动挑明分别这件事。

        昔日的诺言还停留在耳畔,很多事情辜幸后来也想的分明。可是甫一想起徐冗当时平静的语气与狠心的态度,辜幸还是咽不下那口气,想要激一激徐冗。

        “p地有我的归宿。s地再繁华,我也像是无根的萍。”徐冗走到辜幸旁边,模仿她双手支撑在栏杆上。周遭被鲜花环绕,香气凌然,花瓣上还能看到沉沉的露水。说完话的时候,花瓣恰好不堪重负,露水重重滴落,四散成水花。

        辜幸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好吧,算你勉强合格。”她强忍想要上扬的嘴角。

        “第二个问题,小幸现在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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