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破天光

辜幸听得热血沸腾。

        “我大二的时候，弟弟去医院检查，我们才知道他真的有注意力无法集中的病。那一年我和你分手，那个不得已的理由，是因为他身上染了极费钱的病。那年的我当然不会再被他拉下去，但是也不可能放任不管。”

        徐冗身上又背上包袱。父母一夜白头。他们卖了城市的房子，改成租房。徐冗无法视而不见。

        他不是没有想过深造。但是出国绝不可能，升学又耗费太多时光。在他接到那个s地的offer时，他知道他已经不得不去。

        那个时候的辜幸知道他家庭环境不好，但是还是会怜惜地抱着他给他慰藉。她会说，没关系的，我妈妈只是嘴硬心软。我是独生子，她总不会看着我们流落街头。再奋斗几年，我们一定能窥见天光。

        但是徐冗听着她的话，抱着她，却在心里把她推远。

        在高中整理作文素材的时候，徐冗不知怎么的就整理到了新华字典里面那句话:张华考上了p大；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他眼里一片光芒。

        但是几年后的这一天，身在p大的这一天，他却深深地意识到过往无法摆脱。他只是被放出来望风的囚徒，锁链始终系在脚上。一切像是达摩克里斯之剑，始终高悬头顶，旋腫落下。

        “小幸。当我看到树洞的人谈起助学金，谈起阶级，我会觉得那是在说我自己。我们在一个园子里。但只有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

        “但是我已经是幸存者了，不是吗？”徐冗这样说。

        辜幸只是闭着眼，遮住眼中的情绪:“没关系的。徐冗。没关系的。徐冗，我会陪着你。所有的以后。我们会去帮助很多很多的人，让他们的路不再这样崎岖。”这个世界不新不美丽，就让他们去打上补丁。

        徐冗揭过沉重的话题，他知道这样的故事讲太多会让辜幸变得小心翼翼。他面色如常地问辜幸:“中午吃什么？在家里还是去外面”

        辜幸吸了吸鼻子，软软地趴在他肩膀上:“听你的。”

        徐冗看着时间将近一点，怕饿到辜幸，就说:“去楼底下吃吧。我刚才看到下面有不少餐馆。”

        两个人随意吃了点湘菜，情绪总算变得正常。

        下午辜幸带着徐冗在她家里转了转。

        “这是我父母的房间，咱们就不进去看了。旁边是我的房间，和书房是连着的。”

        辜幸的房间全是深深浅浅的粉色，但并不是公主风那种浮华的、荧光的粉色，而是温柔的、有格调有设计感的。放眼望去，像是粉色海浪随着风涌动，又像是无边花海无声绽放。

        辜幸的房间没有特别整齐，但是也称不上乱。零星的书摆在各种地方，床头，书桌，电视柜上。墙上打了漂亮的书架，摆了几个奖杯，还有她自己画的画，几个手办和海报。徐冗几乎没怎么看过动漫，所以认不出来那是哪个角色。

        辜幸看到他的目光扫过自己床头，解释道:“那是虎杖悠仁。”天知道她有多么喜欢热血笨蛋、美强惨少年。

        “来看看我的画。”辜幸把裱好的水彩递给他看。

        “这是我高中时候花一个月时间画好的。现在看笔法略稚嫩，不过还是好看的。你喜欢吗？”

        “嗯。”徐冗拿着画框。

        “下回有时间给你画一幅。肯定比这个好看。”

        “看这个看这个，徐冗。这是我之前自己画的异形明信片。人生第一桶金。给，送你一套。”

        徐冗接过那一小沓明信片。明信片上画着不同姿态的猫猫和人。徐冗整个童年都没有过这种可爱的东西。

        辜幸书房的书架上堆满了书。她年少的时候只看纸质书，长大以后又只看电子书，所以上面摆的都是小时候的书。里面不乏杂书，那些从老家买来的盗版书也还摆在上面。

        走到书桌前，辜幸打开桌上的电脑:“我给你看看我小时候的照片。不过你得闭上眼，我挑点能看的给你看。”

        辜幸在带着他回望她的过去。徐冗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我什么没看过。”徐冗弯着唇说。

        辜幸打开一个文件夹，手速飞快地向下刷着。

        “看。我小时候跳舞的照片。但是后来我实在是学不来，就放弃了。”照片上的小孩脸蛋圆圆，扎着一个花骨朵，穿着芭蕾舞裙，很可爱。

        “……”

        “这个是什么？”徐冗指着功能栏上一个月亮标志的应用问。

        辜幸看着愣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道:“那是我之前投稿的网站。大二的时候。”

        徐冗对这个时间很敏感，疑问地看向她。

        辜幸却神秘地笑着:“秘密。”徐冗心里好奇，却没再追问，而是继续指着文件夹问她：“这是高中的照片集了吗？”

        “对呀。还有一些我存下来的老师同学的表情包”

        很快夕阳就滑到了山头，暮色如同一卷画报装点着傍晚的天空。赶在辜幸爸妈回来之前，辜幸把徐冗送到了门外。

        “下次见！”看着徐冗走进电梯的身影，辜幸不受控制地喊了一句。

        徐冗回头笑了笑，走过来又亲了她一下:“别太想我。”辜幸轻轻地嗯了一声。

        ——

        转眼假期快到尽头。辜幸又跟着徐冗出去玩了几次，某次在游乐园里，辜幸对徐冗说：“趁你上班以前，我带你去见一下家长吧。”

        徐冗如同被惊雷炸到，猛地看向她。

        “我们之间，就不用说什么磨合不磨合，知底不知底了吧。我想了想，还是趁这个时候跟她说清楚。她还是讲道理的。事实上，那次我跟你分手以后，我跟我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就说了她一通”

        “如果不是你给我发那些东西，我们怎么可能在大二就因为所谓现实因素分开？我一直以为我能够拥有纯粹的爱情。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自己处处满意的人，我们谈论未来所有，甚至谈到我曾经丝毫不感兴趣的婚姻。我曾以为我过去拼尽所有考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获得自由，获得自己选择未来人生的权利，活得更加游刃有余、自由自在，但是你却让我觉得一切都是泡影。原先无法逾越的鸿沟还是在那里，原先无法摆脱的束缚也还在那里。我现在觉得，我无法再用不含物质的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去谈一场纯洁的恋爱了。你毁了我的全部幻想。”辜幸语无伦次地控诉着妈妈。

        电话那头的妈妈沉默不语，最后说：“也许我确实不应该管你太多。你才大二，未来还不一定如何。”

        辜幸知道她有迁怒的成分在里面。但是她确实很不喜欢妈妈的现实。她一直觉得如果没有那些不现实的目光，现实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变化。

        “她最后答应我以后一定不再插手我的恋爱。况且你现在这么好，不，你一直都很好，各种意义上的，都应该是符合她要求的对象。徐冗。我也要替妈妈道歉”

        徐冗把手指搭在辜幸唇上。

        “让我冷静冷静。”他有点紧张。

        辜幸忍俊不禁。“我们的徐老师还会为这种事情担心吗？和平时的应酬一样，拿出你的自信来。”

        “人生就这一个第一次。第一次见家长。我想想要带点什么。”辜幸看着他焦虑起来，干脆说：“那就明天吧。”她笑弯了眼。长痛不如短痛。

        徐冗的手又是一抖。

        第二天辜幸和徐冗约了下午六点。爸爸妈妈五点半下班，辜幸一个人坐在书房刷微信。她打算一会儿提前跟他们说一声。

        “会不会太仓促了？”徐冗问辜幸。

        辜幸也没什么经验。但是她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以免生变，就没改变主意。

        徐冗说他在采购东西。

        不久外面就响起敲门声。辜幸把门打开，意外地看到了好几个不认识的人跟在妈妈身后。辜幸僵笑着冲他们点点头，悄悄问：“妈妈，这是谁？”

        “哦，这是妈妈的表姐，很多年没联系了。她女儿也在北京上学，这次她正好过来瞧瞧，听说你考了p大，就也说要来看看你。”

        p大。她已经考上八年了。辜幸木木地想。看来确实是很多年没联系了。

        辜幸看着妈妈身后缀着的那几个人。

        一个年轻的妆容精致的女孩，比她年轻些，言笑晏晏地挽着她母亲的手臂。旁边那个女人满面油光，神采飞扬，像是刚经历了什么大喜事。她佯作无意地拂过耳畔的头发，露出耳朵上戴着的大金耳环。还有一个女人，神色稍显懦弱，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

        辜幸不太喜欢金子，她觉得有点俗。不是气质特别的极致的美女，压不住这个颜色。

        “请进。你们先坐，我去倒点水。”辜幸给她们拿了拖鞋。

        她走到客厅一侧倒水，听着几个大人寒暄。

        “小辜这房子，也买了十几年了吧。露露看看这隔断还有布局，你喜欢吗？”

        名为“露露”的女孩没说话，倒是妈妈搭话道：“是啊，有点旧了，到时候看看要不要装修一下。”

        “小辜啊，不是我说你，老房子怎么翻新也回不到新房的水平。你不如去新建的小区再看看房，再买套新的，正好你家小幸在p大上学，离得也更近。”

        辜幸不知怎么的，听着这话百般不舒服。她把茶水放在茶几上。

        妈妈和她也在一旁坐下。

        “好几年没见小幸了，小幸也出落成大姑娘了，瞧瞧这亭亭玉立的模样，和你妈妈当年真是像。”

        辜妈妈谦虚道：“她呀。她也不爱捣鼓自己，一天天的在家里像个小疯婆子一样。”辜幸知道这些妈妈聊天都爱踩自家女儿捧对方的，所以她经常坐不住，觉得怪尴尬的。

        “倒是你家露露，怨不得人家说女大十八变呢，现在长得可真漂亮，这眼睛也亮晶晶的，真有神。”辜幸闻言看向对方的眼睛。她在心里无语。人家分明是戴了美瞳。她也想戴，但是妈妈却说美瞳伤眼睛。

        “露露呀。我家露露从小就是美人胚子。这真不是我谦虚，以前在高中就经常有男孩给她送情书，有的时候搁在邮筒里，还会让我捡着。”

        这话转眼就聊不下去了。

        那边那个阿姨又开始说话：“今天露露带我去她学校转了转，帅哥美女真是多。一个个的都跟明星似的。”

        “是呀，露露在艺术学院，肯定和很多好看的人在一块儿。”

        “来我给你看看露露之前和xxx的合照。他们是同系同学呢”她举着手机要把那张和明星合影的照片给辜妈妈看，辜妈妈也耐着心凑过去。

        辜幸思绪早就跑一边儿去了。她偷偷地给徐冗发微信：“要不你先不要过来了，我家里来了客人。”

        徐冗：“我已经在楼下了。”

        辜幸：“怎么来的这么早？！”

        “至少要显示些诚意吧。这样，我再等等，你看看要是他们一会儿就走，我就等会儿上来。要是住下我就先不来了，明天再说。”

        “主要是我买了不少水果，到时侯我一个人解决不掉。”

        辜幸方要回“好”，名为“露露”的女孩就凑了过来。辜幸连忙熄屏。手机屏幕上映出了她慌乱的表情。

        露露神神秘秘地问：“怎么，在和男朋友聊天吗？”

        辜幸下意识否认：“没有。”

        “不用瞒着我嘛。我都订婚了。你看！”她把手指上的戒指亮给辜幸看。但是辜幸实在是不太识货，也没给出什么特别的反应。露露有点失望。

        “这么早？你是不是还在上大学？”辜幸有点惊讶。

        “不早啦！都二十一了。我们年轻的时光很短暂的，要趁这个时候赶紧跟心爱的人结婚呀。”

        辜幸闻言有点惭愧。

        “来嘛来嘛，你有没有你男朋友的照片，让我看看呗。”

        那边露露的母亲也感觉到了两人的游离，想要把她们拉回话题中心。

        “露露，跟你姐姐说什么呢？”

        “我们在谈辜幸的男朋友呢。”

        辜妈妈震惊地反问：“没听说辜幸谈男朋友啊？”她犹疑的目光扫向辜幸。

        辜幸心虚地低下头。她还没来得及跟妈妈说。

        “小幸还不找男朋友啊？！我没记错的话，她都二十五岁了吧。这个年纪得赶紧找找了，要不然过几年在婚恋市场上都不热门了。”

        辜妈妈也有点不适：“小幸她还在读博，我们倒也没那么着急。”

        “哎呦，表妹，你得赶紧给小幸张罗了。这年头博士可不是优势。单着的女博士可真的难找对象。我同事家的小孩就是找了好久也找不着条件匹配的，那些个跟她家境差不多的都有点嫌弃她年纪大了。你可能不知道，我家露露都订婚了。”

        “这么早？”辜妈妈也面露震惊。

        “是呀，下半年就结婚。我们还嫌晚呢。”

        “是了，我还没跟你说过吧。”她神神秘秘地倾着身子对辜妈妈说，“露露找了个富二代。对方是p地本地人，中心区有两套房子，还有几辆车。我这次来就是他想见见家长，还给我买了往返的机票。我刚才去他老家，那地儿可真是寸土寸金不，有钱也买不着，都是文物了。小辜啊，我跟你说，咱还得找本地人，要不然这房子车子可真不好拿下啊。”

        饶是自知现实的辜妈妈都有点无话可说。

        辜幸看着这话题越跑越远，连忙拽回来：“妈，妈，我找男朋友了，今天刚想跟你说。”

        “对方是本地人吗？”辜妈妈还没说话，露露妈妈就一句话劈过来。

        “不是。”

        露露妈妈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之前你妈妈跟我说你不想考公，我就知道你这个孩子是个叛逆的。找对象也不找本地人的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没入社会不知道赚钱的苦。你看看，这学历有什么用，找个不是本地人的对象，将来出去奋斗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在中心区买套房，整天也就是给别打工，过的那个日子真是不如露露这种，找个有钱的男朋友，以后的日子都无忧无虑的，有人养着她，出不出去工作都随她心意，过上富太太的生活，连带着我呀，都浑身舒坦。”

        “我刚才看了眼她那个男朋友，人长得也周正，对我也没有爱答不理的。”

        辜妈妈在一旁笑：“我家小幸也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看啊表姐，我家这儿也有套房，等我老了就回老家住着，到时候还不是他们年轻人的？两个小年轻一起过日子，还是合拍重要。”

        “小辜你真不能这么想。这男人啊，可不能没出息。这自古以来就是男人负责养家，女人负责持家育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以后你家要找个挣得少的，出门不都没面子”

        辜幸见她越说越离谱，简直无语。她很久没听到过这样的话了。一个人，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怎么能完全依附于另外一个人而生呢？还有那些个男女义务的说法。辜幸听着心里不快。

        她看过更广袤的天地，接触过更加多样的人间，绝不可能再缩回那一隅之地，过着枯燥的人生。但是她知道这些和露露妈妈这样的人是说不清的。

        “我男朋友他也挺有钱的。”辜幸犹豫着以毒攻毒。

        “哎呦小幸你就别挽尊了。我知道的。你们学校好多孩子不都是农村考上来的吗，家里没有底蕴，有钱不起来。现在这时代，没个三年五载拼不出来一片天地。咱这p大外面听着光鲜亮丽，该有的贫富还是摆在那儿，说不定七老八十的时候，你就赶上露露他们了”露露妈妈在那里如同机关枪一样突突个不停。辜幸听着脑壳痛。

        “小幸你什么时候又交了个男朋友”另一半辜妈妈也是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是徐冗。”辜幸答道。

        “果然是这孩子。”辜妈妈没再露出上次听闻他时的那副焦急的表情。

        “怎么了，表妹？”

        “小幸之前和他谈过朋友。”

        “那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这孩子家里情况怎么样？”露露妈妈一副八卦的样子。

        辜妈妈犹犹豫豫地说：“这我也不太清楚”

        露露妈妈一下就清楚了：“就说小幸不用在姨妈面前撒谎。小幸，快跟他断了吧，姨妈给你介绍个露露他们圈子里的富少，人也年轻，就是家里规矩多，我家露露不愿意受拘束”

        辜幸做了个深呼吸：“妈妈，徐冗他现在就在楼下。我把他叫上来跟你们见一见吧。”

        霎时间，客厅鸦雀无声。

        “他已经等了很久了。我想着趁着姨妈也在，就让他见见家长吧。也跟您交代交代，这几年他挣到了什么。”

        只有辜幸自己知道，这话里不只有一时的置气，更有一直以来的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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