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沈霜序的师尊周映菲如今是整个修行大陆首屈一指的大能，一年多前去渡恶秘境修炼，如今归来时修为升至大乘境渡劫期，再来点契机，下一步就可以飞升了。

        所以她如今是半仙之体，有这样的能力，知道些什么必定不奇怪。

        沈霜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临仙派宗师不收男徒那是铁律，谁都无法更改。她很忐忑，期待自己的师尊来个法外留情，放她一条生路，毕竟她是她的得意弟子，但又觉得像师尊走到如今这一步，对自己都狠绝的人，眼里根本容不得沙子。

        结局既定，似有未知。

        “弟子知罪。”沈霜序当即认错，叩首恳求，“求师尊宽恕。”

        周映菲本想直接问责，看她满脸憔悴，忍不住道，“她们说你身有孕气，果然。怎么将自己搞的这般狼狈？”

        沈霜序答道，“弟子夜奔不曾休息，故而狼狈，失态之处还请师尊一并宽恕。”

        “所以你不喜这孕气？”周映菲半眯了眼，沈霜序的状态瞒不过她。

        “都是孽缘，弟子自会解决掉。”沈霜序在这个瞬间，其实动摇过那么一丁点儿。师尊因为孕气关心她，连问责都没有顾上，那么她是不是可以仗着孕气求得她的怜悯和宽恕？

        一丁点儿而已，沈霜序很快定下心来，一码归一码。师尊最不喜欢拎不清的人。

        “最好能如你所愿。”周映菲看着她，有那么一丝痛心，“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我最得意的弟子，无非就是你们几个，真是哪个都肯让人省心！桑染打着我的旗号，强占你林师姑的洞府1，而你明知故犯，收男人为徒！”

        沈霜序心里咯噔咯噔的，桑染师姐的事情她不清楚，但这种在岛上抢地皮的事情再怎么闹，性质都不会有她收男徒严重，还是关顾自己吧。“师尊，弟子眼拙，一时不察，着了那人的道，如今师徒缘分已清，肯求师尊网开一面。”

        “我饶得过你，宗门律法绕不过你。倘若今儿开了这口子，明儿大家是不是有样学样？”

        沈霜序惭愧无言。

        周映菲面上不喜不怒，但听得出来对这桩事情十分不满，“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弟。我姑且问你，杀徒证道，你可达成？”

        “岳星回已经死了。”沈霜序跪的十分规矩，双手放在膝盖处，掌心已有微汗。世间已无岳星回，虽是事实，可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无法肯定。

        “沈霜序，你知道你在跟谁撒谎么？”周映菲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

        “师尊，这件事情，说来有些复杂。请容弟子回禀。”沈霜序深吸口气，开始辩解，“岳星回自入岛修习，不管是因为什么，凡我临仙派所有法诀秘术，一概不曾学会，在外所用都靠着当年入岛时的练气境修为和一点粗糙的基本功，实战期间完全无法使出临仙宗门一星半点点的招式，至死没有任何长进。如此说来，岳星回无论男女，都不会使临仙术法，更没有外传法诀，故而弟子认为她他罪不至死。”

        沈霜序莫名悲凉，直至昨夜，她才想起，岳星回或许不是天生蠢钝，他那些个招式翻来覆去都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风格，不堪大用。从前倒是扎扎实实教他临仙心法，气他背不会又学不会，却不曾领会他表现如此愚昧是不是为了应对今天的场面？

        “不想想自己的处境，居然还在为他辩护？”周映菲心生失望，“他学会学不会是他的能力，但是他学了。教没教却是你的选择。沈霜序，为师真是看错你，整个月半岛都容不下你的小心思！”

        “师尊。”沈霜序做过最坏的打算，此刻听得出师尊想要护她的那份痛惜，仿佛看到一丝转机，是啊，眼下就该尽最大努力挽回，哪怕修为被废，从头开始也值当，“原本宗门法则过于严苛，师尊不日即将飞升，若那时去往上仙界，见众神眼中众生平等，独独我凡修世界临仙派容不得男人，师尊又该如何应对？”

        周映菲冷笑一声，“我临仙派铁律代代如此，代代掌门皆可飞升，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为了男人破过先例？”

        沈霜序一时语塞，她有些糊涂，说了这么些，到底是在念着自己的前途，还是顾着岳星回的生死？如今看来，她放过岳星回，师尊便不打算放过她。所以接下来她要面对什么，是要是绑在整个宗门弟子面前，将自己所犯之律公布警示，然后当众处刑？

        “师尊”沈霜序默默问道，弟子之错当真要以命相抵？

        “沈霜序，你问问你自己。”周映菲道，“说起来，河州青川沈氏当年在九州大陆也算名门望族。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沈氏主宗大小姐不做，千辛万苦的跑来月半岛修行？你有没有想过从前，你还记不记得初心？？？”

        师尊之语，句句好似针尖麦芒，刺痛沈霜序的心，视线毫无预兆模糊起来，前尘往事，怎可全部遗忘。

        她是河州青川望族沈氏主宗家的大小姐，生来富贵优渥，旁人羡慕不已。

        活在富贵窝里的沈氏女子，哪怕是第三十八代嫡宗嫡系嫡长女，一样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那些年在沈家时，母亲常在身边感叹，“我们身为女子啊，努力的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回头才发现，到哪里都不得自由。”

        太小的时候，听不懂这些话，沈霜序虽幼年丧父，她的母亲身为宗妇的地位却从未动摇过，她所处的环境和所有耳濡目染都无法让她理解母亲的感慨。

        生霜序生来聪明好学，天资过人，渐渐在修行上崭露头角，等大一点，便想要像宗学里的男子一样进修沈家绝学，宗门长老却将她挡在了门外，“你是女子，学的已经够多了。回去好好待着，多练练女红针织，将来嫁个好人家，继续享你的清福去，何苦来受这份罪。”

        “这哪里是罪？”她为自己辩解，“再说了，修行和嫁人有什么冲突呢？我也姓沈，又是宗子之女，在上一次宗门比试当中，我赢了所有旁支直系的兄弟姐妹，为什么不让我修习？”

        “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沈家可以是你的后盾，但你不再属于沈家。沈家绝学不传外人。”

        “？”

        荒唐，真是荒唐。沈霜序一心求学，嫁人在她心里完全不值得考量，于是顺着族老的思路顺杆爬，“那要这么的，我就不嫁人了，嫁人哪有修行有趣。”

        “真是孩子话。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如果将来老在家中，会给宗门带来羞辱。”族老们板着脸摇头，“若有一日你到了年龄，只怕嫁人的心比谁都急切，到那时成了亲，为他人生儿育女，若身怀我沈氏绝技，很难保证你不会传承给旁人。女子啊，不可信，不可信。”

        他们拒绝她，也斥责她放着大小姐的好日子不过，非得瞎折腾。族老们说，这世间女子无论贫富贵贱，若想要真正体现她的价值，必然得是嫁人相夫，繁衍后嗣，将来后辈孝顺，立碑行传，贤惠远扬，别懂得点什么，就学外头那些疯女人一样成天做白日梦幻想自己飞升成仙，这样的人，早就不把自己当女人了。

        沈霜序被驳的哑口无言，矛盾在认知里反复碰撞。即使吃了多次闭门羹，依然没有放弃为自己争取进修的机会，可惜终究没能圆她想要修习沈氏绝学的梦想。

        那个时候，她已经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好胜好强好进取，宗学不让进，就偷偷摸摸的学，典籍不让看，就偷出去来拓印，私下里自己领悟，刻苦用功，只一两年的时光，倒也有了很大长进。然纸里包不住火，族中发现这件事情，重罚沈霜序一百戒鞭，之后被关起来等着发落。碰巧，宗门安排亲事，为了寻求更好的合作和联姻，将作为嫡系长女的沈霜序第一个推了出去，相应的，适当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并在恰当的时候示好，希望她能为沈氏扳回门面，锦上添花。

        沈霜序做不了自己的主，有一回听见风声，说对方来提亲，溜出院去看那传说中的未婚夫，哪知对方年纪一大把，胡子一大把，死了老婆，跑青川找续玄来了。

        沈霜序不同意，彻底体会到不自由的窒息感。一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去跟母亲求情，“母亲，他们为什么要将我嫁给那样的人呢？”

        “为了宗门，为了家族，联姻向来如此，女子的命，”身娇体弱的母亲叹的无能为力，拿着手帕替她擦掉眼泪。

        再后来，宗门出了点事情，好像和联姻的家族关系闹到如履薄冰，沈霜序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庆幸。一来，她只要在沈家一天，就永远在修为上不可有增进的机会。二来这次的联姻作罢，下次若还有联姻，族中照样可以明明白白安排他。所以，待在沈家做什么呢。听她们将女子固封在有限的天地里，灌输那些愚不可及的想法么？

        真当她傻啊。江湖上有的是女子顶天立地成就修为的传闻，凭什么沈家就不思进取还自诩大族而洋洋得意？

        算了吧。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准备跑路，去和母亲商量。母亲毫无保留的支持她的决定。这样的痛快和坚决，反而让她犹豫，“阿娘，我走了，你怎么办？要不我们一起走？”

        母亲睿智，笑道，“你这傻孩子，一起走目标岂不是太大，你先走，然后我再找机会走。”

        沈霜序：“”

        “怎么，不相信？”母亲眼里充满希望，“我能教出你这样优秀的孩子，我自然有能力离开，但我现在不能让人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

        “我信。”沈霜序相信，母亲藏拙，多半是为了她吧。

        母亲轻抚她的发顶，“当初是母亲过于狭隘，以为天地之大，却容不得我们做主。其实这世上有的是让女子能够自由自在的地方。你去找吧，人生短短数载，我们先是我们自己，然后才是她人的女儿，她人的母亲，明白么？”

        沈霜序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霜序，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倘若你有了好去处，那我便再无所顾忌，才可以放心的安排我后面的生活。霜序，答应我，我们两个都要为自己开开心心活着，好吗？”

        “好！”

        母女两个的双手紧紧相握，命运由此发生转折。

        沈霜序做好万全准备，卷些金银细软等要紧保命之物，二话没说抱着踏雪就跑了。

        回想当年种种，大都是遥远而模糊的，可为什么从青川跑出来，沈霜序至死不忘。而师尊的提点，如醍醐灌顶，令她哑口无言，眼泪生生克制，憋到眼眶发红。

        周映菲转身，“沈霜序，在这个世界能给所有的女子以平等自由的机会和尊重之前，我们临仙派一切以女子优先。我收你为徒的第一天，就告诉过你，你想起来了吗？”

        沈霜序克平复心绪，下定决心，一字一顿，“师尊，弟子被儿女情长模糊了道心，弟子失却道心不自知，愿意认罚！”

        她抬手，将结界重新布在小浮谷上空，不想岛上的人知道，大概是沈霜序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弟子唯一所求，便是痛快，望师尊成全。”

        而后将清霜剑交出来，双手恭敬呈递给周映菲，闭上双眼，等待四大皆空。

        也许，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下辈子，还来临仙派。

        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岳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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