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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亭中议事


“顾公子,您扶稳可千万别摔了。”

        小厮战战兢兢跟在顾衍之身旁,见他扶着雪白的院墙,迈着小步往前挪,额头上惊出簌簌冷汗,两条手臂伸展虚拢着,尽量不碰他的身,又不敢离他太遥远。

        自那日栗北琛允了他每日学走路,可苦了别苑的下人们。将军的命令是帮助顾衍之练习,但若有磕碰闪失,要摘他们项上人头问罪,几个小厮看顾衍之的眼神都变了,像在看一件名贵的脆弱玉器,碰不得捧不得,终日惴惴不安。

        “小心石头,您千金之躯磕碰不得,可千万注意脚下。”

        顾衍之驻足,他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将那小厮推远了些:“你这样紧张兮兮地跟着我,很影响心情,我又不是小孩子,摔了就摔了,有什么可害怕的,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千金之躯。”

        哪家千金之躯的公子会沦落到做别人的俘虏,他不过一介阶下囚而已。

        “哎哟顾公子,可使不得。”

        小厮话都没听全,只听见个“摔”字,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顶着张苦瓜脸苦苦哀求道:“栗将军早就嘱咐过了,您若是摔了,我们可要拿命偿的呀!”

        顾衍之翻了个白眼,栗北琛这个暴君吓唬手下人是一点也不含糊,按照栗将军的逻辑,他摔一跤,小厮们就要偿命;那每晚对他动手动脚,又绑又捆又欺负的镇南将军本人,岂不是十恶不赦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没事的,我会和栗将军说,”顾衍之抬头望了眼天边金黄色的太阳,浅浅一笑:“不会让你们受罚的,你们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只护着我,他本该赏你们才对。”

        别苑荒废了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一个主子能像顾衍之这般体恤下人了。栗将军像头随时会发怒的雄狮,他们如履薄冰了这么久,心情还是第一次这么放松畅快。

        “顾公子,您是好人,会有好报的。”小厮激动地望着他,连连道谢。

        栗北琛踏进别苑时,刚好瞧见回廊里扶墙站着的顾衍之,他披了件雪白的长袍,长身玉立在冰雪中,竟比地上的雪花还耀眼。

        “你倒挺会和下人们搞关系,”栗北琛人未到声先至,他缓缓迈动长腿走进回廊:“我若再不出现,镇南将军府的别苑大概要改姓顾了吧?”

        小厮吓得哆嗦,惊慌地给栗北琛行了礼,夹着尾巴遁了。

        院里只剩顾衍之一人,他不动也不恼,澄澈的目光里映出栗北琛挺拔的身影,待他靠近才缓缓启唇:“搞好关系也没什么不好,你总要所有人都怕你,大家忌惮镇南将军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可私底下未必服气。若对他们好些,关键时刻念着你的好,也许有大用处。”

        栗北琛将人抵在墙上,鼻尖擦过顾衍之细滑的皮肤,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凝视着他红润的唇,忽又凑到他耳畔:“衍之,你是在暗示我对你不好?”

        “栗将军自己觉得呢?”

        顾衍之迎上他的目光,展颜笑了:“将军大可放心,就算将军府别苑有一天真改姓顾了,也永远都会效忠于你。”

        “这还差不多。”

        栗北琛松开了他,脸色已不似进门时那般狠戾灰败,唇角有了点笑容。顾衍之若是想对他好,能把话说到人心窝里去,他最是喜欢这点,若他不是生在西南百濮,也许会成为敕黎国杰出的帅才。

        午后的阳光正盛,穿过雪白的回廊有一处八角亭名唤翠云亭,亭外有纵列两排雕花栏杆延伸到冰冻的湖心深处。

        栗北琛命下人凿冰捉了鱼,在翠云亭摆上了小小的筵席,邀顾衍之在亭-中-共饮。

        六角石桌上摆满了红彤彤的菜品,每道都迎合顾衍之的口味放足了辣椒。没有风雪的艳阳天,户外一点也不冷,顾衍之乖顺了以后,栗北琛也愈发和颜悦色起来。两个人难得没有拌嘴,边吃边聊起了南方灾情。

        “市井刁民为了粮食大打出手,有些地区竟然传出了人吃人的流言,此若为真那可真是大开眼界,不愧是南蛮小国,民众行事作风尚未开化,与山林野兽有何异?”

        顾衍之的筷尖一顿,夹了麻辣水煮肉的手忽然收了回去,默默垂下眼睛。

        他也曾是栗北琛口中的“南蛮之人”,虽身在北疆,心中仍惦念西南战乱中的难民,听他如此说,更是倍受煎熬。百濮若不失守,平民百姓们也不会被逼到吃人的地步。

        南方如今是何等人间炼狱,可想而知。

        “只靠暴力镇压、驱赶难民必不是长久的稳妥之计,”顾衍之忽然说:“你既有心安置他们,为什么不开仓赈灾,分发粮食以解燃眉之急。待明年开春耕种时,暴-乱或许会渐渐平息。”

        “你说得轻巧!”

        栗北琛眉头皱紧,端了酒壶斟满桌上两盏琉璃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仰头喝尽。辛辣的酒液淌进胃里,酒气直冲大脑。

        “国库余粮必然先保北疆无恙,各路王侯将相府,其次是军备补给,再到集市商户,层层盘剥下去基本就不剩什么了,哪还有粮给难民吃?”

        顾衍之说:“我们库存的粮根本就吃不完,皇亲国戚暂且不论,单是将军府就浪费了两倍不止的粮食,养活这几个人实在有余,即便如此也不肯分发些给难民。”

        栗北琛转着酒杯,琢磨过味儿来了。顾衍之这是敲打他呢,如此明目张胆,他还不好说什么,沉默了好半天忽然笑了。

        “衍之,你这是想让我放血啊?”

        顾衍之日日待在将军府别苑,竟然能将他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此人不可小觑。

        “将军胸怀天下,”顾衍之继续说:“若能带头奏请圣上,倾举国上下之力捐粮赈灾,日后百姓必会念你救命恩情。南方既已划归敕黎版图之下,也不可能放任暴-乱永久持续下去,总是要管理的。凡是捐粮的,官员可表彰嘉奖;商贾酌情减轻税赋。来年南方水土丰沛时,一年三季收成,这笔钱款和粮食也是可以再从地里收回来的。”

        顾衍之夹了块鱼肉,悉心剔掉了鱼刺,放进栗北琛碗里:“你吃这个,没刺的。”

        听完他一席话,栗北琛眉间的川字舒展了。

        顾衍之句句都为敕黎考虑,竟无半分私心。顾允钊将军惨死时,他分明恨敕黎入骨,难道就凭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人就忽然想通转性了不成?

        “话是在理的,”栗北琛的目光逡巡在顾衍之脸上,狐疑道:“可你为什么忽然为敕黎国着想了?”

        “我是为你想。”

        顾衍之沉了脸,一字字道:“不想看你愁眉不展罢了,你既然怀疑,又何必来问我。如今我不过一介平民,大抵一辈子都出不得将军府,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见人,敕黎帝王的死活与我何干?!”

        看似怒意满满的一句话,抬举了栗北琛,又加深了他对自己的信任。顾衍之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垂落的目光炯炯有神,望着眼前一片火红的菜品,等着栗北琛发话。

        “也不至于一辈子不让你见人。”

        栗北琛握住顾衍之的手,迎上他落寞的目光柔声说:“你养好身体,等过几年战乱风头过去,用一个新身份在敕黎国生活。衍之,我知道你有远大抱负,屈就在别苑这个小地方心里不痛快,可当下还是保命要紧,你若能好好在北疆生活,日后大把施展才华的机会,天下河清海晏,谁称帝都没什么分别,况且敕黎帝王是爱才之人,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你我若能如此生活下去,也不枉我当日在战场上冒死救下你。”

        顾衍之想起颁布处死顾将军命令的正是栗北琛口中这位爱才帝王,目光冷了下去。

        他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走,帮我去书房拟一份奏章。”

        栗北琛牵着顾衍之走了一段路,嫌他走路实在太慢,索性将人打横抱了,疾步奔向后院书房。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顾衍之大窘,这一路全是小厮下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打情骂俏,他的脸瞬间烧得比辣椒还红。

        栗北琛一口亲在他脸上,哈哈笑道:“宝贝你太慢了,我抱你过去,你只需要动笔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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