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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张网


西边卧室装的是白炽灯,贺行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突然转变的光线,走到书桌前停住,探究的目光落在桌面某处。

        是那两本莫名的笔记。

        想到白日情形,贺行把手机扔到一边,身体倾斜靠着椅背,翻开上面一本。

        扉页的纸张已经有些泛黄,入眼是密密麻麻却分布有致的笔迹,只有红蓝黑三种颜色,笔锋利落,不拖泥带水。

        没有五颜六色的彩笔荧光笔,排版干净整洁看起来很是舒心。

        窗外夜色愈深,贺行翻开另一本笔记。

        少女字迹清秀,深灰色铅印浅浅拓在同样有些泛黄的纸张,笔锋同样利落,却较之前的行笔方式少了几分幼稚。

        他单手撑着脸庞,突然低低笑了声,眸光流转似那挂在天幕的星星,中指第二指节摩挲着眉骨,这姑娘倒是有点意思。

        贺行心念一动,随手翻到某一页。

        一根指头夹在中间,又翻回到扉页,对着铅笔写的那串数字一个个输进去。

        夜风吹过斋凉湖面,掠过水面带起丝丝凉意。贺行靠在窗户旁,有些哑的音融进湖风。

        “喂,我是贺行。”

        “有什么事吗?”沈绾柚左手摁下接听键,右手握着笔还在做卷子。

        试卷右侧放着张a4纸,被她写满了公式和推导过程,边缘被手臂压到折起一个小三角,她伸手抚平,静静等待着对面的回答。

        贺行坐回椅子上,食指放在笔记本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脚尖微点地面,竹椅轻晃,“不是你说有不会的问你吗?”

        他胳膊搭在扶把内侧,食指无意识地摩挲书页一角,“怎么,忘了?”

        尾音微微上扬,通过电流传到对面多了几分磁性。

        偏偏沈绾柚对声音不敏感,思绪全在手边的题目上,手下的笔缓缓圈出一个关键条件,因在思考语速变得缓慢:“没忘。”

        她停了会儿,对方却没再出声,她只好问:“哪里不会?”

        沈绾柚对声音不敏感,贺行却对声音敏感得很。

        女孩的声线偏清爽,涓涓如泉水。仿若置身一片山间湖泽,听清水叮咚,听桨声欸乃,再纷乱的心境也可以被此等安静祥和的景象抚平。

        贺行目光投向窗外浓稠的夜色,又垂下头,随手翻到某一页,又随便选了一个知识点问过去。

        “平行四边形定则就是当两个力合成时,把表示这两个力的线段作邻边来构造一个平行四边形。”沈绾柚想了想,说:“你可以自己画一个平行四边形看一下。”

        她怕概念太抽象,他听不懂,就叫他画图这样好理解许多。

        虽然在她看来,这个知识点简直是所有物理定义里最简单的了,但是想到每次庄莹看着他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她也就释然了。

        对学生得耐心,这是她认为一个好老师首先该做的。

        贺同学却没有如她想象般乖乖坐在书桌前画图。

        贺行翘着长腿,半躺在摇椅上,薄薄的唇角噙着笑,脚步分毫未移,面不改色道:“嗯,画了。”

        沈绾柚不疑有他,继续教学,“然后你把两条邻边之间的对角线连一下,这个表示合力的大小和方向。”她拿起笔在自己演算纸上的空白处也画了个草图。

        “你笔记旁边那个画三角形的符号是什么意思?”他煞有介事问。

        “那个是例题,后面关于平行四边形法则的题型我基本上都整理出来了,你看会理解再做点同类型的题就差不多了。”

        沈绾柚端起水杯喝了口玫瑰花茶润嗓子,接着又跟他讲了些相关记忆点和易考点。

        周五凌晨下了场小雨,走出家门时地面还是潮湿的,沈绾柚特意比平时早十分钟,出门时狠狠吸了一口雨后新鲜的空气,然后习惯性地揪着书包带慢慢悠悠往学校走。

        通往学校的那条路,林荫道占了三分之二。

        大概是天气舒爽,沈绾柚心情莫名蛮好,到教室时嘴里还哼着小曲。

        路晴还没来,沈绾柚想起昨天放学时她要的东西,拉开书包拉链将一个正方形的收纳盒拿出来放她桌上。

        早自习铃声一般会持续五秒钟左右,混在嘈杂的读书声中,闹心得很,因为这就意味着不能背自己想背的东西了。铃声结束,沈绾柚听见身后有人微微喘气。

        王俞毛着腰从后门溜进来,气息不匀,刚刚他差点被巡查老师逮到,一路狂奔才终于把人甩掉。

        周五是语文早自习,陈颖华眼多尖,早就看见了后门弯腰弓背抱着书包的王俞,但资深老师最擅长的,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颖华拿起旁边泡了枸杞的玻璃杯,放到嘴边吹了吹,落在后排的眼神悠悠收回。

        “沈老师,这题我没看懂。”

        路晴今天没来,沈绾柚正想着掏出手机发个短信问问怎么回事,手慢慢地伸向书包,眼神盯着窗外和前后门,毕竟是做坏事,多少有点紧张。

        这下猛地抬头,对上面前少年黑漆漆的双眸,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啊?突然就像土拨鼠一样窜出个脑袋。

        “哪,哪题?”她暗自稳了稳心神,根本没在意他的称呼有何不对,右手拇指微曲抵着牙关,视线落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压着的纸页上。

        “这个。”他伸手指。

        沈绾柚低头仔细看题。

        他盯着她毛茸茸的发旋,也看得仔细。

        近看贺行才发现她的发色偏棕,在阳光照耀下,还夹杂着些微的酒红色。

        沈绾柚右侧脸颊沾上外面洒进来的阳光,映着淡淡的粉,脸上的细短绒毛背着光一根根清楚分明。

        沈绾柚看题看的专注,没有注意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差不多知道怎么做的后,她把题目推过去,抬头却蹭上了少年眼角的余光。

        他轻轻移开视线,坦然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沈绾柚从笔袋里拿出自动铅笔,大拇指往下摁了两次,轻轻圈出几条公式,道:“这一组其实是在列出条件,把圆的方程和直线方程联立,一般会得到两个解。”

        “这两个解对应着圆和直线的两个交点,”她看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设两个解一个是x1,y1,一个是x2,y2,可以得出……”

        她声音小,所以每说一句都会抬头看对方一眼,确保听得清才继续。

        这是她给人讲题的习惯。

        可光线充足的窗口,贺行第三次陷入她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亮,有光。

        像揉碎了星星盛在琉璃碗中,千般色彩都流转在她双眸。

        沈绾柚此时在贺行眼里像是个有魔力的女巫,就只是看着她眼睛,不知不觉,早已沦陷多次。

        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沉浸在那件事情出不来,刚开始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吃不好,睡不好,甚至白天也会恍惚。

        后来他依赖药物,渐渐可以正常睡眠,但梦魇没放过他,惊醒,是常有的事。

        可最近。

        他很久没做梦了。

        “听懂了吗?”沈绾柚问。

        他回神,少女手里还握着笔,头微微抬着,好看的眉毛皱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似是对他的走神有些许不满。

        贺行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身子微倾,手臂交叉靠着桌边,眼睛在题目和她用铅笔写的简单过程上扫了几个来回,觉得差不多了,才说:“听懂了。”

        沈绾柚点点头,将笔尖收回去,“听懂就行,你回去再捋捋,这种题型有套路的,”她说着,忽然想到什么,瞟向摊开在桌面上的笔记本,停顿,再抬头,声音里有着疑惑:“你看这么快吗?”

        圆锥曲线是高二下学期才学的,她在以前的学校进行一轮复习时,老师是按照书本的节奏走的,因此这个板块的笔记就比较靠后。

        他来问这题时,她还诧异了下,以为按照他的基础,应该看到高一的知识点才对,毕竟笔记是前几天才给他的。

        贺行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一嘴,抬起的右腿放下,木头椅子夹在两腿中间,这姿势实在是不怎么雅观。

        他轻咳一声,低头合拢本子,上眼皮微垂,“哦,我随手翻的。”说着从抬腿从椅子上下来。

        过了霜降,夜便愈发的长了,六点多天就慢慢的暗下来。

        路晴今天一天都没有来,沈绾柚和班里一个女生一起走出校门,就是上次给她曲奇饼干的那个,叫凌雪。

        凌雪一眼看见了停在路边的自家车辆,转身跟她告别,“拜拜沈绾柚,我先走了。”

        “拜拜,下周见。”

        走了两步,冷风直往衣领里钻,激得她皮肤都起疙瘩,沈绾柚停住脚步,将外套拉链拉到顶端,双手抱臂上下搓了搓,这才暖和了些。

        王俞今天默写公式十个错八个被庄莹留下喝茶,贺行独自出来,见沈绾柚停在校门口,顿了顿抬脚想要跟上。

        突然被股柔柔的力道抱住右腿,他动作停下。

        看见来的是谁,怕人多把她撞倒,贺行长身蹲下将人抱起,“你怎么来了?”

        但神经敏感于小孩子软软的触感,他不着痕迹轻轻避开。

        随后抬高脖颈向前搜寻,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早就被黑夜掩盖。

        “哥哥。”

        她甜甜的唤,又一次抱住他的脖子。

        传达室门口的照明灯投射出暗黄色的光,光线深处站了个男人。

        贺行眸色一冷,微眯了眯眼打算将小孩放到地上,可徐宜宁死死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无奈,贺行朝男人走去。

        男人见他过来,靠在车窗的身体微倾,伸手接过少年怀里的小女孩,打开车门把她放进去,随后直起身子状似随意地跟他说:“你徐姨喊你回去吃饭。”

        贺行没说话。

        下一秒转身离开,脚边带起一阵风。

        男人被无视得彻底,脸色暗如浓重夜色,半晌略带无奈地叹了口气。

        “爸爸,哥哥为什么不回来?”徐宜宁小手趴在驾驶座椅背上,枕着下巴闷闷问。

        贺广城沉默着发动引擎,黑色抛光陶瓷腕表的哑光和亮面交替映出一张坚毅面庞。

        明明长了一张英正的脸,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

        黑色宾利行驶在颖城高速上,半小时后驶进一幢别墅区。

        与冷清的斋凉苑不同,这里到处都洋溢着生活的烟火气。

        国庆刚过,树上还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灯,鲜红色的五星红旗拴在路灯柱上,风一过随之飘扬。这里也有片湖,但却是一片热闹景象,有吃完晚饭出来遛狗的,也有穿着休闲服绕湖夜跑的。

        走在路上,各家饭菜香味交杂,晚风凉爽,一切都再普通不过。

        月亮悄悄爬升,徐荷听到玄关处说话的声音,于是连火也忘了关,操着把锅铲就从厨房跑出。

        “小行呢?”

        徐荷见他身旁只有自家女儿,以为那孩子在后面,墙角蹲着的猫被脚步声惊到,倏地从暗处窜出。

        门外,空无一人。

        徐荷眼角堆着的笑容慢慢停滞。

        厨房的砂锅里炖着鸡汤,这会儿咕嘟咕嘟顶起了盖,一丝糊味飘出。

        徐荷让宋婶带小姐上楼,她取下围裙,放到一边,倒了杯水润嗓,开口道:“还是不肯回来吗?”

        即便在家,女人也化着精致的妆容,一袭藕色绒布衣裙,身材姣好,看似妙龄,却被眼角的一两条细纹暴露。

        但不可否认,这是张被岁月放过的脸。

        徐荷说:“他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不。”他摇摇头。

        “他是不原谅我。”

        空气中的异味在这时达到顶点,强烈到让两人无法忽视,贺广城皱眉环顾四周,“什么东西糊了?”

        一直处在恍惚状态中的徐荷轻呼一声:“我的汤!”

        贺广城跟着过去,眼前汤汁四溢,浇灭了烧着的火,灶台一片狼藉。

        徐荷看着看着,突然掩面蹲下。

        一只大手轻轻在她头顶摸了摸,温声安慰道:“小荷,这不是你的错。”

        徐荷哭得更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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