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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深谈


师徒对饮,是洛云施与段珩多年来的习惯。
萧子邢挨了打,灰溜溜抱了坛酒出来,刚倒好,段珩便一饮而尽,接连三杯后,眼圈更红了,却依旧没有多余的话。
洛云施自然明白。
段珩于她,自来如父。即便一开始有别的因由,但她知晓,他到底是很在意她的,七尺男儿,堂堂前朝武状元,在徒弟活着归来时只知饮酒,连一句问候的话也说不出,洛云却全都明白。
想来,暮风身份一事,他又何尝愿意瞒着她,既然是不得已,她又何必在意。
在延顺侯府见到憔悴成那般模样的长孙善宁时,洛云施便想,对于亲人,往事何必耿耿于怀。
白姑姑说,郡主因为哭得太多,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了。洛云施再次想起外祖母柳氏,她大抵也是为女儿哭得太多,当日才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洛云施静默许久,终于慢慢坐在床前,拉住长孙善宁的手,轻轻道:
“母亲,元娘来看你了。”
长孙善宁明显一愣,随即讷讷道:“元,元娘?”
“是,我是元娘,元娘没死,母亲,元娘来看你了。”
萧子邢望着自己憔悴如老妇的娘亲,也道:“娘,是姐姐,她活着回来了。”
“元娘,元娘……”长孙善宁一手抓住洛云施,另一只手便顺着摸上她的脸,尽力靠近看得清楚些,苍白如纸的脸上便滑下泪来,“元娘,你还活着……”
终于叫了她一声母亲。
一旁的白姑姑也早已落泪,郡主伤心愧疚十六年,终于,终于等来了小郡主一声母亲。
长孙善宁喝了药睡下后,还一直紧握着洛云施的手。就这样许久,直到对方彻底睡熟,萧湛才唤她出来。
“天色不早了,小郡主不如便歇在府上。”若非今日看到母子相见时洛云施流泪,他真觉得那孝宁二字是个讽刺。既然认了,也不枉长孙善宁为了她牵肠挂肚这么多年。
洛云施道:“多谢侯爷,只是元娘还要往外祖家报个平安,以免外祖挂念难安。”
萧湛点头,往日的洛家大小姐是不会有这些考量的,看来这趟死而复生,也不是全无益处。
“让子邢送你去吧,他也许久没回过外祖家了。”
“多谢侯爷。”
接着,便又见到那许久不见的长孙府众人,红了眼睛的外祖父和舅舅,欣喜但沉默的表哥,连那个对丫鬟有着扭曲报复的舅母,也真心实意满脸笑容,张罗着给洛云施做爱吃的补一补……
之前种种闪过脑海,洛云施也喝了许多酒,师徒二人半醉半醒之间时,她抬眸,道:“师父,我昨日见到母亲和外祖母,忽然觉得,好心痛。”
十六岁的女子喝着酒,眼圈微红,段珩见过她这般模样,第一次是封宁死了,第二次是长孙皇后死了,第三次,便是今日。
“母子连心,应该的。”他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旁边萧子邢试图劝阻二人,毕竟洛云施伤还未痊愈,不宜饮酒,然而终究没敢开口。
洛云施忽轻笑,继而双目微微一敛,道:“我长孙一家,可算是都陪进去了。”
段珩道:“你不是一向有仇必报么,怕什么,为师给你殿后。”
洛云施望着段珩忽而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替我殿后,还是替旁人殿后。”
萧子邢听得不大明白,向段珩道:“师父还想收个女徒弟?”
段珩白他一眼,转而向洛云施道:“为师向来自由身。”往日帮暮家做些事,不过蒙受先朝恩德,又曾是江湖人,与暮期石交好,况且和红名是同门,能帮衬时便帮衬一把。
洛云施这厢得到这般答复,勾了勾唇,笑得十分真诚,“那不如师父告诉元娘,暮风进宫找谢临寒做什么。”
是了,这才是有所求的模样,段珩腹诽,随即意识到她问的不是暮风进宫做什么,而是问进宫找谢临寒做什么,不禁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去找谢临寒的?”
洛云施轻笑一声,道:“本不确定,你一问,我便知道是了。”
段珩白她一眼,洛云施毫不在意,解释道:“祖父说如今宫里形式复杂,不过昭后盈妃和谢临寒等人,本来暮家进宫有很多可能,但以暮风的身份,如果被人发现,只怕昭后盈妃乃至皇帝,都不会放过他。因而,若非要一个整月冒险留在宫中,必然应他人所求,不得不去,除了谢临寒,难道会是昭后盈妃?”
段珩长吁一口气,抬眼望天。
自从收了洛云施为徒后,他时常会怀疑,当年师父夸自己的天资聪颖,是不是为了安慰他。
“是,是去找谢临寒。具体如何我并不知晓,只知是谢临寒定要暮风进宫。”
“何时走的。”
“有七八日了。”
洛云施道:“我下葬不过几日,他便另寻佳人了。”
段珩对这份若隐若现的怨怼一时无言,半晌道:“若死的是他,你要如何。”
他确实死过,不过那时的洛云施只能伤痛一场,而如今自然不同,遂道:“当然会为他报仇。”
“所以,暮风不进宫,如何报仇。”
抓走洛云施的是盈妃,杀了洛云施的是昭后,若谢临寒有办法为她报仇,暮风为她做事就说得通了。但她一个进宫几个月的妃嫔,能做什么?就算身怀有孕,封了妃,有谢翱天这个都统为后盾,和昭后盈妃,照样不能相提并论……
洛云施淡淡道:“谢临寒能做什么。”
段珩似察觉一丝微不可闻的醋意,不禁笑道:“你往日不是说,棋是一步一步下的么。怎么,就你能下棋,旁人都只能作画?”
洛云施不答。
段珩继续道:“话说回来,你这局棋,到哪一步了。”
洛云施喝了口酒,回头看了一眼萧子邢,道:“云施只是铺棋,收子的可不是我。”
这便是讲她这头算计再多,到头来还要靠实打实的兵马作为底气,长孙府和延顺侯府虽然面上被架空,但多年经营麾下武官不少,又有九门提督在,比起范义和阮羲怀哪怕谢翱天都是毫不逊色的,如今担忧的变数是宣正宇,好在他的兵马多驻扎南北,若真有一日需要动手,即便不能相帮,也在短时间内不会构成太大威胁。
段珩一笑,“也是,可惜了你外祖的十万兵马,都落到那威武大将军手中。”
洛云施放下酒杯,淡淡道:“不,我应该庆幸,皇帝将兵马给了宣正宇而不是谢翱天。”
谢翱天虽安分多年,到底曾是景王手下,封炎与他毕竟还是有些隔阂在,多交付十万兵马本就不可能。而段珩却听出她话里有些旁的意思,那谢翱天可是暮家的人,洛云施这般说,便是将暮家的棋与自己分了开来。
也就是说,即便对方是暮风,她偏向封瑞这点,永远不变。
段珩对此不予置喙,扶持封瑞登基顶多封个外姓公主,但若暮风事成,以他对洛云施的情分,便是一国之后,她的孩子便是将来的帝王。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然而洛云施并不在意,这也许,便是她素来不同寻常之处。
“你可有想过,若暮风到底不愿放弃,你该如何。”
洛云施抬眸,目光里是沉淀许久的平静与淡然,缓缓道:“那我们,各凭本事。”
她不会像算计旁人一般算计他,至少在解决其余人之前,洛云施打断与暮家都是协作关系,若到头来非要争出高低,她也不会妥协。
段珩点头。
或许连暮风都无法理解这份执念,段珩却知道,往昔世间徒留洛云施独自一人时,长孙素和便是她唯一的柔软和羁绊。
洛云施是个情感极其强烈的人,对洛府的冷漠,对云仪的嫉妒,对封宁的怜爱,和对长孙素和深深亲情与愧疚,这些极致的爱与恨,便注定她有与旁人不同的绝情和专注。
“我明日进宫去,一切都会知晓。”洛云施道,宫禁森严,即便暮风知晓她活着回来,也无法出宫相见,所以,只能她进宫去,再做打算。
段珩喝酒,一脸等好戏看的模样。洛云施不禁想,早该知道眼前这人不像暮期石一样,有复辟前朝的伟大志向……
但暮期石又非皇家子弟,何必一直执着于此?想问时,段珩只是摆手,“我哪里知道,他又没对我讲过。”
洛云施嘲讽:“不是多年好友么——可惜了师父一片真心付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段珩气极反笑,“我爱付明月付星星付太阳,要你管。”
洛云施大笑而去。
回洛府刚下马车,青梅便迎出来,告诉洛云施,四皇子府派人来前来探望,等了一天,直到天色将晚才回去。
封寰宇的一个月禁足还未到期,因而只能派下人过来。洛云施能看出几个丫鬟对于这个四皇子都印象极好,若非他母后要置洛云施为死地,好感应当在暮家公子之上。
洛云施不由叹一口气,吩咐青梅找出入宫令牌,自己埋头给各家小姐回帖。
到即将入夜时,宁姨娘的丫鬟荭官来了,告诉洛云施,今天下午碧姨娘吃坏了肚子,老爷的长随赵田前去探望,丫鬟偷听到二人言语间似乎有些过于亲密,夫人已着手查了。
洛云施暗笑,什么吃坏肚子,不到两天时间,万华下手倒是很快。至于那赵田,既然有了眉目,接下来的事自然水到渠成,容易得很,这般小事,也轮不到她插手。
不知碧月是先与赵田私通有了孩子,迫不得已才爬洛鸿业的床,还是早有了将孩子养做主子的打算,才走这一步,无论如何,从情形看,大抵是与云仪无关的。不过她能养出这么一个上进的丫鬟,也是不易。
荭官走后,洛云施正预备洗漱睡下,却听青梅道,二小姐来了。
云仪一身素色单罗衫,五官未施粉黛,眼眉低垂,显得恭敬而顺从。
洛云施去向洛鸿业请安时,云仪也在,望着她便似乎欲言又止,想必此时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便夜里一个人来了。
“长姐。”
云仪叫了声,道:“你要休息了么。”
已过亥时了,她不休息,难道去院里练剑不成?
洛云施一边擦干手,回道:“没关系,你找我何事。”
云仪抬头,似乎很认真地看了洛云施一会儿,道:“妹妹只是,有些话想同长姐讲。”
洛云施一笑,示意几个丫头出去,方道:“说吧。”
从回来时,便察觉云仪似乎变了许多,如今来寻她说话,大抵便知这因由了。
云仪深吸一口气,精致去莲花的眉眼十分平静,道:“你被绑架的事,与我无关……”
原来如此,不论如何,秦淮平已死,何况她本就未打算在这件事上报复云仪,便道:“嗯。”
语气不置可否,云仪也不气馁,继续道:“我听说表哥他们害死你的时候,我很恨他们。”
恨他们?洛云施挑眉,有了些兴致,“为何?”
云仪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明白了,只有你在,我才有出路。”
洛云施越发不解,“这又是为何?”
云仪似乎自嘲一笑,道:“往日我总瞧不上你,性子怪诞,又没有爹娘爱护,娘还想把你许配给表哥。后来你害得娘进了监狱,害得舅舅被罢官,还,还害了傅公子,我,我真是恨毒了你。”
洛云施点头,这个,她倒是深信不疑。换做她是云仪,也会恨毒了自己。
“可事到如今,洛府若没了你,我便真没了出路。”云仪眸中有丝许晶莹闪烁,看向洛云施道,“在你寿辰那天,我才明白,如今的我,已经一文不值。”
连敦厚老实的大皇子,都不再倾心于她,洛云仪还能怎么办?
秦榴月曾经那般打压迫害万华和宁姨娘她们,万华做了夫人,又怎会给她好处?而洛鸿业别说早已不在意她,即便那份疼爱还在,以他的才能德行,又能给她谋什么出路?所以,只有洛云施,她这个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嫡长姐,是她唯一的机会。
洛云施放下毛巾,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云仪一笑,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吝啬于给如今我的一条出路。”
洛云施一怔,第一次抬眼正视云仪。
这个小她三个月的嫡妹,曾经那般娇纵,那般高高在上,此刻在她面前平静如水,一双眼睛带着肯定看着自己,让她给她一条出路。难道,是为云宛谋划过继万华一事,使得府里众人误会她是个姐妹情深的人了?
洛云施笑着摇摇头,道:“说实话,我曾经很嫉妒你,也是这份嫉妒,让我从小变成了旁人见到的洛云施。我不善于揣摩人的心思,尤其是自己。所以我做的许多事,自己也不清楚原由。不过,这都不重要,你恨我是应该的,若想报复,我也无所谓。”
她曾嫉妒自己,这句话让云仪垂眸一笑,不只是自嘲还是无奈,随即道:“我有什么资格恨你,又有什么本事报复你。所以,我不恨你,一点也不。妹妹只希望,你像往日对待那些落难的人一般,给我一条出路。”
洛云施打量对方片刻,淡淡道:“说吧,你要什么。”
深夜来访表明心迹,不过为了最后一个目的而已。
这便是答应了,云仪终于露出一丝喜色,随即又沉淀下来,道:“傅公子。”
“傅含玉?”
这点洛云施倒是有些错愕,之前听碧环说过云仪又想联络傅国公府,大抵傅含玉虽残了,身份还在,对那时云仪而言也算一个好去处。若她自己谋划,洛云施毫不为奇,不过此刻她已答应为她谋出路,却依旧只要进傅国公府,只要傅含玉,便有些出乎意料了。
本以为,她会提个王府或是定国公府的。
云仪仿佛早已知晓洛云施会有此反应,轻轻一笑道:“妹妹如今方明白,只有傅公子,才是真心爱护于我。即便他没有傅国公府的身份,妹妹也嫁。”
洛云施不置可否,傅含玉对云仪,确实一片真心不假,只是从前她也不曾珍惜过。可如今,除了傅含玉残废,还有云妍啊,她也愿意姐妹共侍一夫?何况云妍什么性子,她会不清楚?没有秦榴月的照拂,两人若放到一处算计起来,只怕她根本不是云妍的对手。
“你可有考虑好。”
毕竟终身大事,不能丝毫草率。
云仪感念一笑,道:“我心意已决,还望长姐成全。”
这个嫡妹是真的变了,不管真假,洛云施点点头,道:“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吧,不过此事急不得。”
云仪再次感谢,仿佛洛云施一旦答应,便再没有什么可值得担忧的了。
“对了,你秦家的几个姊妹,估计需要些银两生活。”
洛云施淡淡道,仿佛随口一提,至于如何帮忙,就看云仪自己了。她至少也做了多年的洛府嫡女,私房钱应当不少。
云仪点头,对洛云施感念一笑。
夜已深,洛云施让青云送云仪回去,对方出门前,忽然回头道:“长姐。”
预备进内屋的洛云施回头,“嗯?”
云仪一笑,“愿你也能找到真心爱护之人。”
洛云施一怔,对方已在灯光映照下走了出去,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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