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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心冷


那夜无月,只余西天一颗星,独自亮着。
青梅道:“郡主,早些休息吧。”
考虑到要进宫,因而几个丫鬟都改了口。
洛云施点头,进屋歇下。
青梅正要离开时,忽听她又道:
“青梅,当初设计傅含玉的时候,你可有觉得我心狠。”
青梅沉吟片刻,道:“青梅从来都知道,郡主你不是个心狠的人。”
不过自小不得已生满了刺和棱角,时间久了,连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洛云施不再说话,青梅便关门出去。
夜里洛云施做了个梦,梦到满园的海棠,在清风中纷纷洒洒,树下宛如谪仙的白衣公子静静弹琴,她在一旁静静地听,一曲终了时,公子抬头浅笑。
“阿洛,顺着小园南角那株最高的海棠闭眼往前走,到一百九十九步时,你便离开了。”
她望着他,沉默。
公子淡淡一笑,收好冰弦起身,进屋掩上了门。
她凝神许久,终究往南角走去,忽然回身道:“阿棠,圩阳曲里,真的再也找不到了么。”
屋里的人沉默片刻,如清风般的声音缓缓传来,“找不到了。”
她忽而心头一落,深深吸了口气,再看一眼这满园的花灵,看一眼阿棠的屋子,终究闭眼离去……
待睁开眼时,迎面便是几个晨耕的农人,这一片海棠花灵,仿佛隔绝了一个世界。
她再也回不去了,仿佛睁眼之前,就是一场梦。
只是这一路走来,都面对着青云一张笑得促狭的脸,洛云施有些不明所以。
眼看快到皇宫,对方终于开口问话,神情极为诡异。
“郡主,阿棠是谁?”
洛云施讶然,她从未对人提起过桃源一事,青云若知道阿棠,便定是她在梦中叫了这个名字,被晨起的青云听见了。很快恢复到平静如水,道:“我掉下山崖时梦到被一个白衣仙人所救,他告诉我他叫阿棠。”
“仙人?”青云不解,“就是画上那种神仙?”
洛云施点头。
“看来,郡主您果真得神佛庇佑。”青云转而沉思道,神色十分肃穆。
洛云施不禁一笑,随即青云又道:“等回了碎月阁,郡主您把阿棠仙人的像画出来,将他供在案上——”
洛云施险些磕到马车上,连连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有心就好,前人不是说么,心诚则灵。”
青云以为是,便打算作罢。一旁青梅笑道:“郡主,到了。”
洛云施“嗯”了声,青云便掀开车帘,三人前后下马车来。
瑶元早派了人在东华门外迎接,一个太监殷勤地赶走马车,另一个便笑吟吟地领着洛云施往里走。
皇帝皇后都在坤舆殿中,洛云施自然要先往参见。一番做礼感恩后,洛云施面对着昭后那关心的笑容,更是笑得灿烂。
“也是姨父治国有方,皇后娘娘又母仪天下,使得平民百姓心思纯善,才救了云施一命。”
她如是道,封炎似比之前苍老了些,看不出神情变化,而一旁的昭后,却是刹那噎住。平明百姓心思纯善,便是骂她身居后位,却心思恶毒,偏偏又没法还口,只得不禁冷冷看了洛云施一眼。
然而对方毫不在意,特意穿的一身玉色对襟羽纱宫装,额前一颗水滴般的坠子,映衬得她的眉眼精致如细细描摹的画。
封炎有刹那失神,往日三宫六院里,只有长孙素和喜爱眉心坠儿,如今也只有洛云施有这个习惯。
“云丫头出事时,瑶元可担心得很,你既回来,便好好陪陪她罢。”
一旁昭后道,打断了封炎的思绪。
洛云施应下,“多谢皇后娘娘,云施也正有此意。”
昭后再噎,这话的意思,即便她不召,洛云施也是预备赖在宫里的么。
门口一个小太监探出头来,“奴才给皇上皇后请安,给孝宁郡主请安。”
封炎道:“何事。”
小太监眉目含笑,大大方方答道:“回皇上,六殿下差奴才来请孝宁郡主过含墨堂说说话儿。”
封瑞近来染了风寒,想必一个人无趣得紧,到底是个孩子,一听说洛云施进宫,便让人来叫了。
封炎不禁一笑,摆手道:“去吧。”
洛云施敛眉颔首,“是。”便让青梅青云先到司南宫安顿下,自己跟着小太监往含墨堂去。
从坤舆殿出来不久便是昭后的朝华宫,那棵参天梧桐依旧在原地,犹如撑了把伞,笼罩半个宫殿。洛云施淡淡看了一眼,树上挂了些玉色的残花,铺了庭院满地,能闻着淡淡的香味。
“郡主可算回来了,我们殿下日日茶不思饭不想的,都瘦了好几圈。”
洛云施看他年纪还小,大抵不知这话已是僭越,遂道:“你叫什么。”
“奴才叫小印子。”
“进宫多久了。”
“半年。”
“一直跟在瑞儿身边?”
“是,当初奴才在御食局里犯了错,还是六殿下收留,否则都打发到慎刑司了。”
洛云施点头,不再多问。
路过御花园时,迎面遇上一人,小印子似不认得,见他挡在面前,不由有几分不快,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小心翼翼问道:“不知这位主子是哪个宫的?”
来人并未回答,一双眼睛紧紧锁在洛云施身上,仿佛有千万种情绪,有千万般话语,却又在相见一刻表达不出,沉默良久,只慢慢唤出一声:
“云施——”
洛云施浅浅一笑,道:“暮风。”
暮风穿了身白衫,腰间一条墨色玉带,束出他长身玉立,那素来叫女子一见倾心的眼眉神情专注,静静望着她。
“郡主认识?”
一旁小印子不合时宜问了句,让二人回神,洛云施便道:“你不知么,他是暮家公子。”
暮家可是央国首富,小印子自然有所耳闻,闻言便仔细打量暮风一番,又见公子生得俊美无双,不禁想,难怪方才郡主都呆住了。
宫中眼线遍布,这番相遇不管是偶然抑或刻意,难保不会引人关注,而暮风的身份,最怕引人多余关注。
洛云施沉了口气,尽量平淡道:“多日不见,暮公子一切安好。”
暮风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回道:“郡主能平安归来,让暮风再次得见,真是,我之庆幸。”天下间,没有比你回来更让我安好的事了。
洛云施抬眸看向他,目光温柔无比,暮风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融化时,她道:“想必暮公子初次进宫罢,可惜已入夏了,若是春日,这御花园更是繁华。”
暮风点头,春熙已过,自然繁华不在。
“郡主所言极是。”
既然是了,便听懂了她的意思。春熙是多年冷宫,又地处偏僻,若要相见,最合适不过。洛云施一笑,向暮风暂别:“云施还要去看望六殿下,先告辞了。”
“郡主慢走。”
暮风侧过身,洛云施便随小印子往含墨堂去。
“郡主与那暮公子是熟人?”小印子一边在前领着路,一边道。
洛云施淡淡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小印子一眼,没有说话。
封瑞的含墨堂离坤與殿很远,大抵长孙皇后逝去后,昭后巴不得将他搁到千里之外,但离学堂近,而且清净,这也是封瑞一直没有请旨搬离的原因。
小印子通报后,那个看着便已成熟许多的小少年迎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满目欢喜,“云姐姐——”
洛云施答应,摸了摸他的头,对方并没有避开,她便笑道:“听说,你去了云姐姐的丧礼?”
封瑞一怔,随即怅然,“洛大人说你死了,瑞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云姐姐了。”
洛云施一如往常牵着他进屋,道:“云姐姐答应瑞儿的事还没做到,哪会轻易就死了。”
封瑞一笑,幸亏她回来了,否则眼下除了装病,还真未想出旁的方法。
很小的时候,封瑞便喜欢跟在洛云施身后,她对旁人冷漠,对他却很温柔周到,她又仿佛是世上最聪慧的人,无论自己犯了什么错,她都能替他圆了回来,常常将盈妃娘娘和五哥弄得气急败坏。
母后离开后,她便多年不再入宫,再见时,封瑞远远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心头便向自己道,只要云姐姐在,就有希望。
而她,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昨日遇上进宫的威武大将军,当对方刻意告诉他洛云施未死的消息,远在洛德仲的传信之前时,封瑞不由讶异,连明明要娶瑶元的宣正宇,都不止一次对他示好,云姐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对方随意翻了翻封瑞平时看的书,一边道:“宫里最近如何。”
果然,他也认为谢临寒是个众人都始料未及的变数。而洛云施自然不能告诉他与暮风有关的一切,只是淡淡道:“她对你如何。”
封瑞道:“并无特别。”
暮家是知晓洛云施志在扶持封瑞的,既然未打算针对,他们便该和平共处。。
洛云施点头,思量片刻,道:“你可知,锦妃有孕多久了。”
封瑞道:“消息是半个月前传出来的。”
能诊出来有孕,至少半个月,也就是说谢临寒如今有至少一个月左右的身孕。
“父皇很高兴,立刻给她封了妃,若平安生下皇子,只怕还会封贵妃。”封瑞想了想,又道。
那岂不是能与范盈平起平坐了?洛云施心道,但即便生个皇子,至少暮风说过,封炎其实已经病重,皇位一事上,这个孩儿肯定是来不及。谢临寒既然是暮家的人,自然也不会生出这份心思,那么便是为了对付昭后盈妃之流了。自来宫廷之中,以子嗣争宠算计的,屡见不鲜,这一点上,洛云施无心插手。
那叫暮风进宫做什么,陪她养胎?
正腹诽着,封瑞又道:“父皇近来一直由锦娘娘陪在身边,连四哥五哥都极少得到召见。”
封寰宇被禁了足,自然不得召见,至于封胤——洛云施知晓他不过想表达封炎疏远了所有皇子,自然包括封瑞自己。便安慰道:“你父皇许久未有孩子出生,自然爱护。”
封瑞点头,还是有些担忧道:“只是,瑞儿总觉得,父皇似乎身子大不如前了,瑞儿无法常陪在父皇身边,总是安心不下。”
洛云施淡淡一笑,自然不能说出什么旁的话来,即便她素来对封炎没有一丝好感,只好再安慰封瑞几句。
小印子同几个太监端了吃食上来,姐弟二人一起用过,洛云施便回司南宫休息,路上远远遇到五皇子封胤,对她居然不屑的一声轻哼。洛云施不由发笑,这般稚嫩的心智,看来有母亲照拂的孩儿,果真成不了气候。
瑶元却不在司南宫里,只吩咐心环送来许多糕点果子,到傍晚时,洛云施才知道她去了四皇子府,回来又先去的朝华宫,不知与昭后说了什么,脸色不是很好。
洛云施同她下了盘棋,丝毫不提旁的事情,一局过后,瑶元虽然输了,神情倒轻松不少,打量洛云施许久,缓缓道:“今日四弟对我说,虽然你不需要照拂,但还是让我务必护你周全。”
洛云施沉默不语,只埋头将棋子一颗颗收起。
“云施你说,他那样的性子,如何会偏偏对你割舍不下。”瑶元似自言自语般,笑道,“虽则许多事身不由己,难道你不觉得,确实欠了他么。”
这是瑶元第一次认真对洛云施说封寰宇的事情,语气里显然有些为之鸣不平的意思。洛云施收好棋盒,这才抬眸,道:“就算亏欠,我也无法更改。”
瑶元一笑,道:“你可以的,你知道。”
她可以嫁给封寰宇么?好似并没有什么不能,他是天潢贵胄,还一表人才,对洛云施也是真心,若嫁了,他不必再为难,自己也不会再与昭后为敌——可惜,她偏偏不想。
假使洛云施不是亲眼看着长孙素和死于非命,对阮氏的恨,便不会那么深。即便迷题一直未解,但她知道,这件事与当时的昭贵妃脱不了干系。瑶元是个公主,她们还能和平相处,但封寰宇是皇子,与阮氏便有着莫大的利益关系,所以,从不设想多余的可能。
便是能原谅昭后派人杀她,也永远放不下长孙素和的死,永远不能。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淡淡道,神情清冷,看得瑶元的心,一寸一寸往下沉去。
“你果真,是个铁石心肠的。”
对方沉吟良久,最后说了这么句话,便起身离开。
留下洛云施独自坐着,外头天光越来越暗。
坐了许久,正好奇为何青梅还不进来掌灯,一抬头,便赫然愣住——封寰宇,他什么时候来的?
多日不见的封寰宇依旧一身云纹长袍,轮廓如剪影般立在眼前,不知他站了多久,就这样看了她多久。
洛云施只觉得心思微微一震,他,他怎么会进宫,方才的话,都听见了吧。
屋里有些昏暗,却依旧能看出封寰宇冷寂而带着嘲讽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直视着她。许久,似笑非笑道:
“本殿下很想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说过你铁石心肠。”
他果然都是听见了的。
话已讲明,洛云施反而放松下来,道:“四殿下什么时候进宫的,禁足已经解了?”
“洛云施,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洛云施垂眸,“不知。”
封寰宇一声轻笑,道:“你不知,我却很清楚。”
他一步步靠近,一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逼迫着洛云施,“你不是铁石心肠,而是从来,就怕自己沉溺于情,对不对。”
洛云施一怔,定定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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