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1

咖啡店外的道路上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咖啡店内只有角落里一盏灯，照亮着欢闹的桌面。

        曾惜把空啤酒瓶放在地上，抬头看到桌面上酒瓶口不偏不倚刚好指向他身旁的人。

        “来来来，小妤该你了，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对面人起哄。

        “真心话吧。”

        “让我想想啊……有了，如果有时光机，你最不想回到什么时候？”

        他侧头，看到女孩眼神黯淡，没有思考便开口：“高中。”

        问这问题的人没有问为什么，而是问：“那你最想回到什么时候？”

        曾惜看到丛妤明显愣了下，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事，好一会儿才开口：“高中。”

        最不想和最想的都是高中，前后矛盾太大，一时桌上所有人都看向她。

        丛妤把杯子里的酒仰头喝光，很轻地扯了扯嘴角：“很矛盾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见她不想说，其他人没再问，快速扯开了话题，生怕会想起不开心的事。

        丛妤仰头靠在沙发上，头顶的光晕让她有些分不清真实。睁开眼依然害怕去上学，但过会儿才发现她已经毕业好久了。

        那些曾经觉得怎么也熬不过去的日子，早已远去，可它留下的痕迹却夜夜折磨着她。

        这个话题让她想起了高中，想起了那个快乐和悲伤总是牵连在一起的高中，想起了……那个人。

        丛妤很少想起他，这些年也没和他见过面。那个人就好像真的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这座城市这么小，他们一次也没遇到。

        可如果让她选择，她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高中是她最黑暗的时期，恐怕以后也不会更糟糕了。可是在她陷入黑暗之前，是见过光亮的。

        聚会结束，曾惜总不能大晚上让女孩子一个人回家，索性陪着丛妤一起走。他比丛妤高，余光能瞥见丛妤的头顶：“最近有好一点吗？”

        丛妤知道他是在问她一直看心理医生的事，最先察觉她心理出问题的也是曾惜，还是他帮她找的心理医生。

        “好很多了。”

        曾惜摸了摸后脑勺，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他踩着一块块石砖，轻轻叹气：“丛妤。”

        丛妤侧头：“嗯？”

        “我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但如果那些事情让你难过，那就往前看，别停留在过去。”

        “嗯。”丛妤笑着点头。

        “你还记得之前和你说过那个腿受伤的朋友吗？”

        “记得啊，怎么了？”

        “他决定复读了。”曾惜拍了拍丛妤的头：“所以，你也要放下过去往前走。”

        丛妤愣下了，随后笑着说：“曾惜哥，我总是听见一种声音。”

        “什么声音？”

        “大海的声音。”丛妤有片刻的跑神，随后轻松一笑：“海浪拍打岸上一切的声音。”

        “让我有一种大海一直在我身边的感觉。”

        曾惜有些没听懂，笑了笑：“那改天去海边玩。”

        丛妤摇了摇头：“算了吧，我不喜欢去海边。”

        曾惜哭笑不得，“怎么这么难伺候。”随后扬了扬下巴，示意让她上楼。

        “晚安。”他看着丛妤上楼，屋里的灯打开才转身离开。

        其实，他这么多朋友里，只有丛妤和那个腿受伤的人，让他心疼。就是觉得像他们这样的人，不该有阴郁和难过。

        夜里街道上空无一人，曾惜点了支烟，吐出的白色烟雾被风吹散，他孑然一身的向前走。

        ——

        2012年新学期开学，学校里处处透着新年伊始的欢快。

        丛妤的位置依旧在最后一排角落里，她把桌椅擦干净才坐下。发了新的课本，拿起笔准备写名字，脑海里忽然闪过曾经的光景——有人曾在她的语文课本上写下‘树木丛生，百草丰茂’，那天那人背后是初升的朝阳。

        想着，便放下笔，不想写名字了。

        一天过去，没人和她讲过话，不过这正和她意。

        日暮西山，丛妤踩着广播的歌声下楼。放学时间校园里三两成群，唯有她独自一人。她甚至能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很不舒服，只能加快步伐。

        走到校门口，她听到门口的人看着她说笑，眼里藏不住的嘲讽：“喏，那个就是丛妤。”

        “就是她啊，才多大年纪啊，居然去卖。”

        “听说私生活很乱。”

        “别有什么病，再染给我们。”

        “真想不到，黑暗的事情离我们这么近，真脏啊。”

        “就是，有妈生没妈养。”

        丛妤忍无可忍，寥寥几句听懂了他们的意思，眼眶通红，声音些许颤抖：“你们胡说什么呢！”

        靠在墙上的人，冷笑：“呦，自己做了还不能我们说了？有本事别做啊。”

        这些人她根本就没见过，从未说过话，为何要说那么伤人的话。

        “你们说清楚，我做什么了？！”丛妤那一刻，忽然有一个很清楚的认知——这些她从未见过的人都这么说，一传十，十传百，是不是已经很多人这么认为了？

        刚放学的校园门口，人潮拥挤，一点动静便能引来万众瞩目，所有人都看着她，嘲讽的，不屑的，嫌弃的目光如同飞镖一般，正中靶心。

        而她是那个靶子。

        丛妤第一个觉得原来言语也能如刀，一寸寸地将她重伤，她摇着头，眼睛里噙着眼泪让她渐渐看不清这些人的神情，

        “不是的，不是的。”

        眼泪‘唰’一下流下来，她看清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看到余光的尽头有熟悉的身影即将走出校门。

        丛妤瞬间慌了，羞耻和害怕充斥着大脑，她慌张的擦着眼泪，用力地推开人群跑走。

        比起这些人的谩骂，她更害怕杨生的误会。

        她用力地奔跑，把那些伤害她的话语通通甩在身后。脚步越来越快，如同与将落的夕阳比赛，比谁最先堕入黑暗。

        丛妤输了，夕阳消失不见，而她被黑暗包围。

        穿过破旧的筒子楼，关门时墙皮‘啪’一声掉落在地。她没有开灯，靠在门口缓着呼吸，然后顺着门慢慢瘫坐在地上，紧紧地缩在一起。

        短短几分钟，如同溺水般喘不过气，她用力往上游，才得以呼吸。

        丛妤站起身，手扶着膝盖弓着腰，脚下好似有千斤重，一点点地往前挪。

        桌子上放着父亲未吸完的烟，校门口那些人烟雾缭绕的画面浮现眼前。她伸出手靠近烟盒和打火机，在距离很近的地方又缩回手，脑子里的小人几经纠缠，丛妤终于拿起了烟盒，随后连忙跑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

        她拿出一支烟放进嘴里，打火机因为颤抖，按了好多下才点燃。她猛吸了一口，咳到停不下来，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不是吸了烟就会变得很厉害，那些人就不会欺负她了？

        丛妤看着没有熄灭的烟头，直接在手掌心湮灭。

        “啊——”

        为什么总是在她觉得都要好起来的时候，再给她重击？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她错了？

        为什么啊？

        她想不明白，只能以疼痛来惩罚自己。

        只有自己伤害自己带来的负罪感，才能压过那些人的暴力和语言的讽刺。

        丛妤的手无感知地在颤抖，她发了疯的笑，用手背擦眼泪。

        你看，她伤害自己，就是有错啊。

        打火机‘啪嗒’点燃，成为黑暗的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她一松手，又再次熄灭，陷入黑暗。

        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闭上眼睛，就能响起，学校里的人对她的冷嘲热讽，对她的谩骂。

        每个时代都有主流的东西，而在他们学校，与她相悖的一端似乎是主流。只要和她接近一点，便会与时代脱轨，被时代抛弃。所以人人都能踹她一脚，人人都能骂上几句，他们甚至以此为乐。

        丛妤开始害怕天亮，害怕上学。

        那个时候，网上传言2012年是世界末日，有人恐慌，有人一笑而过未放在心上。而她白日里竟邪恶的祈祷，如果末日真的来临，那些人是不是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想想也挺好。

        可等到夜深人静，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窗外风从树枝刮过，沙沙作响。她又不期望世界末日的到来，她周围的人只是这世界的少数，还有那么多无辜又善良的人，他们期待向往着更好的生活。

        丛妤到教室时，还有一分钟打上课铃，教室里依然欢闹，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可丛妤知道这些只是表面的平静，暗流之下才是波涛汹涌。

        走到角落里，凳子上全是脚印，她早已经习以为常，拿出纸巾擦拭干净才坐下。桌子上的课本整齐的摆放，可当丛妤掀开，里面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大字，压着课本原来的字迹。

        她眼眶泛起红色，倏然听到旁边传来嘲讽的笑声。丛妤回神，强压下鼻头的酸涩，把眼泪憋回去。她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不然他们会笑得更开心，会变本加厉。

        中午去餐厅的路上，有人明目张胆的说着那些难听的话，有些人看着她嘀嘀咕咕。丛妤硬着头皮走进餐厅。

        餐厅门口的男生瞥了眼门口，下一秒摔了筷子：“真她妈晦气，怎么到哪都能碰见。”

        旁边有些胖的男的翻了个白眼：“欸，你不是有那些男人就够了吗，还吃什么饭，别来这里恶心我们行吗？”

        丛妤钉在原地，那些她躲都来不及的字眼，在那一瞬间全都砸在她身上。许多目光都在她身上徘徊，耳鸣声再次响起，她想捂住耳朵逃走，想逃离这个人间炼狱，可脚下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制着，动弹不得。

        她环视一周，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似乎都长的差不多，全是活在人间的妖怪，狰狞又恐怖。

        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人，听风是风听雨是雨。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茶言饭后的谈论，一个能逗笑他们的笑话。

        他们从不在乎事情的真相，也从来不会在乎这些话说出口会对别人造成怎样的伤害。

        他们怎么会在乎呢？

        毕竟他们口中那个私生活混乱的人，正在遭受一场声势浩大的校园暴力。

        “啪——”

        丛妤一下子回神，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篮球砸在刚才说话男生的餐盘里。“艹你麻痹，谁啊？！”

        “没刷牙吗？嘴那么脏！”

        男生看到是谁后，瞪了丛妤一眼，仿佛在说‘你等着’，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那一刻，愣着的不止是餐厅里看热闹的人，还有抬不起脚的丛妤。下一秒，她的手腕被一个温热的手掌握住，把她拉出了餐厅。

        丛妤看着杨生的后背，他就如同这春日里的第一缕阳光，驱走寒冬，照亮黑暗。

        她是真的想哭，所有的委屈全部被放大。

        一个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有人伸出援手便会感激不尽，更何况那个人是她喜欢的人。

        丛妤用另一只手擦了下眼泪，转过弯远远的看到树下有几个身影，为首的是连素。

        如同条件反射般，她想挣开杨生的手，可男生察觉她想做什么，加重了力度。

        丛妤认清了现实，觉得很累闭了下眼睛，睁开才开口：“你干什么？！放手。”

        杨生没有说话，拉着她走到了安静且没有人的地方，才松开手。

        她害怕连素会变本加厉，想到会发生什么就觉得毛骨耸立。那些美好的幻想都要亲手打破，丛妤说道：“杨生，你没听到他们怎么说我吗？你离我远点，小心也成为众矢之的。”

        “你觉得我会怕？”杨生面色发冷，顿了下声音又软了些：“那些我都不信，我只信你。”

        丛妤睫毛颤了颤，从未想过杨生会说这种话。

        她觉得她应该是要恨杨生的，毕竟是因为他才遭受的这些。

        可因为喜欢杨生，就要遭受这些吗？每当她觉得自己不该遭受校园暴力时，她都会想起，本就是她先喜欢杨生的。

        可是这个世界不该这样啊？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陷入无止境的痛苦。

        她每天都是这样，越是‘恨’越是讨厌自己。自我催眠似的把所有过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又被那些人打醒。每天都是这样的自我拉扯，真的受够了。

        明明该愧疚的人不是她。

        “丛妤，我再问一次，你怎么了？”杨生想抓丛妤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用气声问道：“你的难过和不开心不能告诉我吗？”

        丛妤垂着眸不敢抬头：“我没事。”

        又是这个答案，杨生抬头看了下天空，叹了口气，扯了扯嘴角。他不想在丛妤面前露出这种情绪，可他实在笑不出来，只能尽力让自己语气轻松一点：“如果你想说了，我随时都在。”

        春天的树木渐渐开出绿色的嫩芽，丛妤觉得有些陌生，好像上个冬天那么久，那么冷，猛然的回春还有些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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