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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前嫌


七年前,聂言被送进了、准确地说,是被孙青骗进了一家号称“帮助孩子戒掉早恋”、“帮助孩子远离渣男”、“采用世界最先进的电击疗法”的学校。

        一开始,聂言挣扎得很凶,丝毫不配合他们的“工作”,一个长发眼镜女负责给她给她洗脑,软硬皆施,聂言不听。

        聂言当时不清楚为什么他们大费周章地采取各种手段给她重复“谈恋爱”的坏处,说她遇到了一个渣男,而不采取其他手段。现下明白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想采取强硬手段,万一把人电傻了还要赔钱。

        聂言死活不听,被送进了一间小黑屋,房间面积堪堪在三十平左右,有一个浴室,摆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一个小窗口和一个广播,没有时钟,没有电子设备,无法对外沟通,每天有人定时把三餐放在小窗口上。

        眼镜女不再来,取而代之的是广播的声音,声音是机械冰凉的,每日定点定时地重复眼镜女教育她的话。交流变成了一种奢侈,对外的通道一是送饭的窗口,二是屋子里的小窗户,她踮着脚,大概能看到外面掠过的飞鸟和郁郁葱葱的树林,她每日就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飞鸟看厌了,树林看腻了,一个人影都瞧不到,没有笔没有书没有电子设备没有交流,整个人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到了深夜,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风打树林的声音,里面却安静极了,仿佛被世界抛弃了。

        不知过了多久,聂言受不了了,没过多久,消瘦了许多,她激动地表示自己知道错了,遇到了渣男,她不会再轻信旁人。

        但眼镜女没有露出欣慰的表情。很显然,聂言的演技不足以骗过她,连测谎仪都不需要用。

        于是她被送进了第二间更小的屋子,一件没有窗户的屋子,切断了她一切接触外界的通道。

        每日有人定时给她送饭,但他从来不和她交流,聂言把盘子打翻,绝食抗议,他只会收拾完地面后给他端一盘新的饭菜。她砸多少次,他收拾多少次。他过于冷静,显得她像一个疯子。

        希望破灭的绝望占据了她的心,聂言怨恨起了孙青,她心想,如果孙青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要把她关在这个屋子里,把钥匙丢进水池中,任凭她怎么请求都不放她出来。

        她又怨恨起了眼镜女,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怨恨也好、戾气也罢,有这些情绪还能让聂言感受到她是鲜活的,总比被无穷尽、无边的寂静和孤独占据内心好。

        孙青想让她放弃,眼睛女想让她放弃,他们给她不断洗脑,都想让她放弃,连这个送饭的看起来都很碍眼。

        她为什么要听他们的?

        但日子这么过了下去,有朝一日,聂言在梦里说了个梦话,猛然清醒,说话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她却觉得十分陌生。仿佛马上就要被这个地方同化了,她的大脑像生锈的机械一般,转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的名字。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想许行越,先是单纯的想念,后来不仅是想念,还在想他会不会如童话世界里的王子一样来救她。自从她爹死后,当时班里的女孩还会看童话和言情故事,她和这些东西已经无缘,没兴趣看。说来也奇怪,现在竟然还能清楚地想起来具体情节。

        再后来,她连自己都快忘了,更别说许行越。

        她想报警,她无法对外交流,学校和孙青大概都不会配合她。

        单单“非法囚禁”,学校这边肯定否认,孙青那边,即使她知道,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关一段时间而已,小孩不听话就要强硬一点,人家老师都没体罚你,多好的老师。

        眼镜女前一段时间还带来了孙青的话,让她好好配合。

        令她恐怖的是,现在想到恋爱两个字眼,她会感到一阵反胃,不是对“恋爱”反胃,但与之伴生的是幽暗的屋子和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他们的确快要成功了。

        凭什么呢?

        里面那个硬茬子说要换玻璃杯喝水,李二没换,他在学校呆了这么久,不用动脑就知道她拿玻璃杯做的不是好事,说不定是想自残或者寻死。李二不换,她就不吃饭,李二以为她撑不了多久,两日过后,他送的饭一动未动,往里看一眼,她很虚弱,李二怕她死了,给她拿了个玻璃杯。

        听见里面传来狠狠地砸杯子的声音,似乎倾注了浑身的力气,李二偷摸观察里面,见她只是发泄了一通,他赶忙进去把玻璃残渣扫了。扫完以后,他还把几块大的玻璃残片拼了拼,勉强能拼成完整的杯子,剩余的一些小缝成了玻璃渣。

        往后几日,她每天砸了一个玻璃杯,都能拼好。

        李二见过不少被关在房子里的人,他们需要一个发泄渠道,他见过把床拆了的,也见过找他要一套瓷制餐具,把它劈里啪啦砸得稀巴烂的——大抵是被关出毛病了,破坏欲和戾气日益见长,寻常的铁质餐具无法被破坏,满足不了他们的破坏欲和施虐欲。

        相比之下,砸杯子不算什么,找孙青要补偿费就行了。

        况且,房间里还有监视器,她能做什么呢?

        十日后,李二如常地扫完玻璃残片,倒进垃圾桶里,瞥了一眼床上的聂言,她用头蒙住被子,李二问她在干什么,听见聂言恶狠狠地让他滚。

        得,没死就行。

        屋子里的监控是红外监控,晚上能看见人,录摄黑白色彩的录像。监控里的聂言的皮筋从另一侧床缝里掉落,她趴在床底捡起来,手包住它放在裤子口袋中。

        浴室里没有监控,但若是在浴室带了太长时间(一般是半个小时),会有人来找。

        聂言进了浴室,慢吞吞地冲了个澡,洗了头,套好上衣和中裤。

        浴室里有一张塑料凳,她坐在凳子上。

        不知道多久没动,或许是半天,或许是两日,一向红润的嘴唇苍白了不少,双颊消瘦,双眼微微凹陷,显得眼睛出离大,呆愣地转了转,有些可怖。

        聂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碎片,棱角很尖,砸落时,碎片飞到床底,很小,加上李二放松了戒备,她用皮筋打了个掩护,便拿到了。

        聂言捏着玻璃碎片,眼里涌动着奇异的光芒,她把它放在四肢处笔画,她没办法宣泄她的情绪,但可以刻字,她想刻一个“我恨孙青”,还想刻一个“李老师去死”。

        要不然就刻“你们都去死”好了。

        日复一日的折磨把残余无几的母女情份消磨殆尽,不知道孙青看到她身上的伤疤会是什么感受,想一想就让人高兴。

        想着想着就笑出来了,这一段时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玻璃碎片快要陷进肉里,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的叫声。

        她这次住在一楼,夜间经常听见门口的狗叫和虫鸣,原本她睡眠质量极好,现在经常到半夜被狗叫吵醒,没有耳塞,一睁眼就是到天亮。

        期间有几次,眼镜女来和她“聊天”,效果不佳,聂言能感觉到她的耐心渐渐消失,昨天她们还谈了一场话,聂言不配合,眼镜女第一次在她面前卸下伪装,冷了脸。

        她威胁:“如果你再不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只能使用电击疗法了——你会完全忘记那个人,但我不建议使用。”

        聂言骂她:“忘尼玛。”

        她脸色一变,下了结论:“再给你几日时间,希望你好好配合我们。”

        也不知道孙青究竟拿了多少她爸的钱给了这家狗屁学校,这眼镜女现在才撕下伪装。

        几乎是立刻就拧起了眉毛,如果她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口那条狗炖了,再丢了,吃都不想吃。

        这次不是狗叫,是小猫的叫声,微弱短促的声音。

        聂言浑浑噩噩了许久,猫叫好似给了她当头一棒,把她打回现似,她想到许小越,它总爱贴着她的裤腿撒娇,还想到许行越,早知道就不告诉孙青她的男朋友是许行越了,早知道这么久见不了面,当初就不和他吵架了。

        当初许行越和她吵架的原因是志愿填报的分歧,许多大战队都在盛海,聂言自然要往盛海去,许行越想跟她去盛海,以许行越的成绩,可以去盛海和首都的985,许行越想跟她去盛海,可首都那所学校的排名比盛海那所高一些,许行越觉得没什么,可高一些也是高,聂言想让他去首都,最后不欢而散。

        浴室里听不清,聂言出了浴室,找寻小猫的方位,贴在墙边听。

        聂言眨了眨眼,手背感到烫意,另一只手摸了摸手背,摸到点点湿润。

        首都也好,盛海也好,许行越想去那里都可以,她不想再吵了,现在特别想见到他。

        第二天眼镜女又来找她,聂言撒谎再次被识破,聂言感受到她的耐心消失殆尽。

        晚上,聂言进了浴室,迅速冲了个澡,穿衣服,手里是一块玻璃碎片,他们的洗脑对她用处不大,或许眼镜女很快就要给她使用所谓的“电击疗法”了,可她不想忘。

        要不然就在身上留一个痕迹吧,许小越很喜欢蹭她的脚踝,每次它蹭的时候总是毛茸茸,暖洋洋的。还记得他们在学校论坛公开后,大家戏称他们是“粤盐”cp,聂言一度很嫌弃这个名字,现在想来,异常可爱。

        聂言比了比脚踝,玻璃碎片扎进肉里,创口不深,还是涌出鲜血。没有麻药也没有止痛药,眼镜女不会给,她也没去找她要,聂言不怕痛似的,仿佛在雕刻作品一般,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母“y”。

        聂言脸色苍白,或许是失血造成的,亦或许是痛极,但她眼里涌动着色彩,欣赏自己的“作品”。

        过了一会儿,大概到半个小时了,她坐在凳子上,开花洒清洗了地面,套上长裤,挺直腰背缓慢地走回床上,洗净的玻璃碎片被她放在口袋里,在脚踝后垫了两层衣物,免得血把床单浸湿。

        好在创口不深,失血不多。

        翌日,李二送饭时,发现里面那位蒙了头睡觉,他还没出声,就听见一声中气的“滚”。

        得,他还没讲话,又被喷。

        聂言一直都是坐在床上吃饭,吃了就睡。

        过了几天,到了晚上,她掀开被子,拿着脚踝下的沾了血的衣物塞进洗衣机,监控器无法监测到颜色,自然看不到血。

        没用药,伤口恢复得慢了,不过现在能下床慢慢走路了,聂言穿着长裤,沿着床走了一圈。

        眼镜女又来了,大概是来给她下最后通牒,聂言当她是空气,说了一句:“死一边去。”

        眼镜女指着她的鼻子骂,聂言就和她互骂,她骂不过聂言,被气走了,来收拾餐盘的李二听见这暴躁主的骂声,心想终于不是他一个被喷了,她倒是谁都敢骂。

        就这么过了五日,每日三餐变成了每日两餐,大抵是眼镜女在报复她,聂言适应良好,睡到中午再起来吃饭。

        李二往房间里看,她现在吃得好睡得好,脸色红润了一些,仿佛要在这养老了一般,可监控器另一端的人坐不住了——这人油盐不进,孙青那边给了钱,不让体罚,可两个月马上就到了,孙青要来接人,可她明显还没忘记。

        他们学校以做不成则“全额退款”为噱头,如果做不成,他们就要把钱还给孙青,这两个月岂不是白做了?

        监控器另一侧商讨使用“电击疗法”时,另一侧的聂言找李二要纸笔。

        李二一点都不想给她,他说:“没有。”

        聂言轻飘飘地换了个要求:“好吧,那你进来收拾东西。”

        李二讶异于她今日这么好说话,他进去收了东西,忽然脊椎发凉,本能地缩了手臂。

        他定睛一看,这姑娘手里握了个玻璃碎片,他立刻想到之前的玻璃杯。

        李二几乎是汗毛都竖起来了,夺过聂言手里的碎片,上下打量她,面色不错,没有伤口,放了点心,他听见聂言说:“我要纸和笔。”

        她继续:“你可以在这里看我写完,把笔拿走,我想给妈妈写信,我很思念她。”

        这姑娘讲话全程面无表情,鬼都不相信她思念,不过李二心底隐隐生了点害怕,如果不是他躲得快,这碎片真的会扎进他手臂里,他确信。

        李二没说给,问她:“你还有多少利器?”

        聂言说:“说了就给我纸和笔?”

        李二:“行。”

        聂言:“没有了,你搜呗。”

        李二把她屋子搜了一圈,洗衣机还在嗡嗡运转,确实没有碎片和利器了,他心想以后要提防着她一些,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竟然说动手就动手。

        李二拿了纸和笔,看着聂言,聂言回看他:“偏过头。”

        李二不放心,见到聂言又在玩那只笔,笔尖对着他的手臂,他一阵发毛,偏开了头,打算几秒钟回头看一眼——方便阻止她自残。

        聂言没有自残,在纸上刷刷写了什么东西,李二第一次回头时,她就把笔还给他了。

        聂言让他出去。

        他走到一半,聂言忽然叫住他,问:“监控器在哪个方位?”

        李二说:“我不知道。”

        李二走后,聂言看了几个方向,她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只能确定几个大概的位置,她索性在每个方位都展示一下她狂放的字体。

        她几日前听见眼镜女对李二的叮嘱,让他好好看着人,听说今日某个“德高望重”的老师会来现场。

        如果他要来现场,或许会走一圈小黑屋,看一看每个和聂言一样的孩子,不过直到现在,还没见到他的踪影。

        炎炎夏日,或许他不想走动,但能从监控器另一端看到学校的“管理情况”。

        大屏幕上导入了各个房间的录像,眼镜女谄媚地给那位老师倒了一杯茶。几个“高层”和“老师”交流如何能把学校建设得更好,讽刺得很。

        眼镜女说:“今年可来了一个刺儿头。”

        “哦?”老师问:“是谁?”

        眼镜女:“视频里第二排第一个。”

        大家把视线投到载了聂言的小屏幕上,双击放大,见到这姑娘拿着一张纸,在房间各个角落展示她的纸。

        哄堂大笑,有人说:“别被关傻了,放出来遛一遛。”

        老师抿了一口信阳毛尖,不予置评。

        忽而间,大屏幕被一张白纸全盘占据了,众人脸色一变。

        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

        下地狱的死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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