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梦终（三）

唐泽开始更加发疯般地寻找姜鹤，他要找到那只妖怪问出真相，为江缨洗清骂名。然而鬼箭羽山自从被姜鹤一行妖怪占领以后，整个鬼箭羽山体就隐藏在一片深雾中，根本无法寻到进山的路。

        早先姜鹤势力还未成气候的时候，经常会亲自出动，然而她就像是对金吾府的动静了如指掌，姜鹤每次都能成功避开金吾府的追捕；当姜鹤的势力开始逐渐壮大，她就不再现身，只是指使手下做事。

        因此唐泽追捕数年，仍然毫无消息。

        唐泽逐渐变得沉默。他开始整日整日地睡不着觉。在某个夜晚，他坐在桌前，展开了一张纸，正如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样，他认认真真地开始画着江缨的像。无论是第一次初见、还是藏经阁研究安魂咒、还是古塘村出任务，在每个无眠的夜晚，他都不断地绘着。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唐泽的记忆仿佛停止了，幻境一直停留在这个房间，唐泽伏案作画的场景。地上废弃的画纸越来愈多，唐泽就这样不断画着；画着画着，他突然低声轻叹了一口气，他举起手中的画纸，那画纸上画着的正是唐泽第一次初见江缨场景。

        幻境里已经过了多少年了呢？江缨看着不知不觉已从少年变成青年的唐泽，对着她的画像轻叹了一口气：“我都快想不起你的声音了，江缨。”

        说完他将脸伏在画纸上。

        幻境外的走马灯又一次漂浮起来，但是和以往不一样的是，幻境并没有幻化了。只是停留在唐泽在书房画画的场景，再不动了。

        想必这就是唐泽沉浸在安魂梦境不能醒来的原因。江缨看着幻境中的唐泽，一时心情复杂。看到这里，她如何不能明白唐泽的心意呢？

        她从怀中掏出了符咒，二指比诀念咒，接着符咒燃起青烟，江缨执着符咒一步踏入了幻境中。

        她站在唐泽的书房中，唐泽仍伏在案上。她弯腰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画了一半的画。是他们初见时，在拜师大会上，她迟到了，穿着学徒服从屋顶上越下的场景。

        只有寥寥几笔，但是很传神。

        江缨看着唐泽的背影，忍不住出声道：“为什么要这么画这么多呢？”

        “如果不画的话，”唐泽的手没有停，还在伏案画着，“我就要忘记她的脸了。”

        唐泽没有对于幻境内突然多出的声音感到奇怪，仿佛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一般。

        江缨挑眉：“原来你这么早就心悦江缨了？”

        她带着调笑的口吻问的，根本不指望这骄傲别扭的家伙能够承认，她只想当句玩笑话调解下气氛。

        谁知唐泽停下了笔，良久，江缨看见他红得彻底的耳朵：“是。…从第一眼见江缨开始，我就心悦她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江缨愣住了，她根本就没想到唐泽会如此痛快承认。在她反应过来之后，心就像针扎一般地疼痛，她喃喃道：“可是她已经死了，在这么执着下去又能如何呢？”

        “就这么忘掉不好吗？”江缨道，“这样对你也比较轻松不是吗。”

        唐泽停下了笔，转身看着站在他背后的江缨。四目相对，江缨却再不能以以前平常心态看他，她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但又强迫自己直视着他的双眼。

        唐泽就这么看着她，道：“可是我不想忘掉她。”

        这就是唐泽不愿意从安魂幻境中醒来的原因吗？因为他一直放不下自己的死。

        江缨顿了顿，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她轻吸了一口气：“唐泽，其实我……我就是江缨，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我在这个少女的身体上重生了，所以，所以你不需要再自责了，从安魂梦境中醒过来吧。”

        江缨干巴巴地说道。她一向习惯了和唐泽相看两厌、互不相让的相处模式，眼下一下知道了这家伙心悦自己很多年，江缨自己都浑身别扭，不知道如何和唐泽相处说话了。

        唐泽并没有对她的发言多加反应，他只是看着满脸别扭的江缨，眉眼变得柔和：“我知道。”

        江缨无意识地点头：“哦，你知道——”她猛然反应过来，直至看向唐泽拔高语调：“你知道？什么时候？”

        唐泽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你还记得你醒来之后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江缨的表情漂移了一下，她开始竭力回想：“……唐泽……大人？”

        “是‘混蛋唐泽’。”

        江缨张大了嘴巴：“什么时候……”

        “无际林，除妖大会，你在我面前昏过去的前一秒。”唐泽顿了顿，“还有你画的自爆符，你的笔迹还是一如既往的奇怪。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能够返生到别人的身上，但我很确定，就是你。”

        “而且，”唐泽顿了顿，“你那次醉酒，基本也该说的、都说了。”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我是江缨了？”江缨已经不想去想他那次醉酒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了逃避唐泽的目光，开始环视着安魂幻境构建的书房，“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困在安魂幻境里不愿意醒来？”

        唐泽看着江缨，眼角眉梢难掩愧疚和心疼：“那天，我没能救你。”

        江缨沉默着看着他，唐泽喃喃道：“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每夜每夜都睡不好觉。要是我能那天能够更快一点回到长宁、要是我能更强一点，说不定我就能救你。”

        唐泽痛苦不已地看着她：“我一直在后悔，江缨。我原是天下第一大蠢人，蠢到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也是全天下最无用的男人，没能救你，甚至连为你查明真相这一点也没有做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江缨。”

        江缨面无表情地看着唐泽，半晌道：“发生的事情已成定局、不会改变了。”

        唐泽的脸又白了些。

        “你说你对不起我，”江缨又道，“虽然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但是呢，如果你觉得抱歉的话……”

        江缨顿了顿，看着唐泽道，“那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唐泽。”

        “从安魂梦境醒过来帮我。如果你就这么死了，那你才是真的对不起我！听到没有？你这个大笨蛋！如果你真的觉得有愧于我，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决心！活下来、挣脱安魂咒！活下来帮我！”

        唐泽看着江缨的眼睛，流下泪来。

        江缨的眼眶也湿润了，他们就这样彼此看着对方流泪，彼此对对方都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是又觉得无需再说。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似乎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唐泽看着江缨，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好。”

        就在“好”字出口的那一瞬间，他们身处的书房发出了金色的光芒，幻化成金线逐渐消退了——这是安魂解咒的迹象。

        江缨猛然睁开眼睛。

        她正躺在黄粱法阵的中央——这里是太守府的静室，她从唐泽的黄粱梦境中回来了。

        她转脸看向躺在身边的唐泽，正对上他墨色的瞳孔。

        她瞬间移开了视线——明明被看完记忆的是唐泽，为什么现在尴尬害羞的只有她一个人啊？唐泽看上去为什么这么镇定？

        虽然在安魂环境里她气势很足地冲唐泽喊了一通关于赎罪的话，但是回到现实，她还是感到一丝不自然和局促。

        “江缨。”

        唐泽轻声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她下意思地应了声。但唐泽却半晌没有下文，她只得回过头看向唐泽：“怎么了？”

        唐泽勾了勾嘴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又笑着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阿缨。”

        他顿了顿，“很久以前，在听贺岚这么喊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喊你了，可以吗？”

        唐泽变得如此坦诚，这让江缨反而不知如何反应，她沉默了半晌：“随便你。”

        她好像也没有拒绝的必要。

        唐泽笑了一声，又轻轻喊了声：“阿缨。”

        江缨轻轻嗯了声，问答完后两人像是都害羞了，都沉默着不说话。

        唐泽顿了顿，接着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江缨眨了眨眼睛，开玩笑似地说：“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什么都可以。”唐泽立刻道。

        唐泽这样坦率的真心反倒让江缨害羞起来。她抿了抿嘴，转移了视线，竭力想从类似于害羞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她转移话题道：“你不问我吗，关于当年我杀广南王的原因。”

        唐泽道：“如果你想说的话。如果不想说就算了。”

        江缨歪头看他：“这么相信我吗？”

        唐泽看着她的眼睛，坚定地“嗯”了一声，“我相信你。”

        江缨被他温柔且蕴含感情的视线看的有些慌张，她眼神游移：“唐泽，虽然你……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她顿了顿，“但现在我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你的感情我……我暂时回复不了，所以……”

        “我都明白，阿缨。”唐泽温柔地看着她，“眼下最重要的是查出姜鹤的身份。而且……”他眼神微暗，道：“自从你……之后，我才终于明白，我之所求不过是你平安喜乐；如今你还这样健康地活着，就这么站在我面前，我就已经足够满足了。”

        他专注地看着江缨：“阿缨，从此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我再也不想看见……”他顿了顿，没有说出接下来的话，只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他看着江缨的眼睛说着，像是在许下郑重的誓言。

        江缨笑了笑，直起身子站了起来，走到唐泽身边冲他伸出了手：“下面就是我们的反击了。姜鹤一事因我而起，我一定要做个了结。这也许就是我转生的原因吧。唐泽，助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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