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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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一落, 池青道就朝前挥了挥手,安南王府的人开始动手。刚刚同雀安安和万羽交战,泉箫这边折损了不少人, 而此时池青道又是大摇大摆地带着人上来,估计在此前被她遇见的人,已经全部被杀了。
称得上背水一战, 应默被双方的戾气吓到,她本该找个地方躲起来的, 她不会武,也免得拖了泉箫她们的后腿。
但泉箫她们把应默连同那两个石台一起围在了中央,泉箫的意图很明显——只要雀安安仍在她们的手上,她们就还有机会。
应默麻溜过去将命盘和星盘拿到自己手上,她的脑子里闪过师父曾经告诉过她的话——
一旦命盘与星盘不再听从巫师号令, 可逆向转动,但这样的代价太大, 不到最最危险的时刻,绝对不要用。
还有什么比眼前更危险的时刻, 万羽和池青道围攻泉箫,安南王府的影卫个个都杀疯了,很快她们就会成为鱼肉,任人宰割, 复国大计破灭, 而她,也不能回去见她的卿卿了,应默咬紧牙关。
她在心中默念:我是巫师的首席弟子, 任何代价都应该落到我头上。
随后, 她口中喃喃一道口诀, 命盘与星盘同时开始逆向旋转,命盘转动的速度要比星盘要快,它疯狂地转动,几近失控,旋转的力让应默都快要握不住了。
应默费劲地按住手中的命盘,她抬头去看那些荧光,只见原本在火光的映衬下,变淡的荧光忽然亮了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直到把整个祭台、所有人都包围在其中。
荧光消失后,所有人,无论是安南王府还是丹赵的人全都倒地,不省人事,就跟死了一样。
但随着命盘与星盘的逆向旋转,这片土地上的时光开始倒流,所有丹赵人的记忆都出现偏差,这是属于青乌子送给丹赵的最后一次报复,最后一场谋杀。
唯有池青道,她是被选中的过客,是青乌子最后一场大快人心的见证。
…………
皇宫在华金的中轴线上,离城门很远,但那一天,阴霾笼罩在华金上空。
即使是离城门很远,大殿之中的君臣依然能够听见城门之外的战马嘶鸣,还有很闷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拿东西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撞击城门一样,仿佛转瞬之间,城门就要被攻破,敌军就要冲进来,到时候不止是丹赵危矣,她们每一个人都会死。
右相主张留下来,要是保不住华金,就算是保住了丹赵又怎么样,失去华金将会成为他们永远的耻辱,何况华金是都城,还有数万百姓,要是一走了之,民心遗失,跟亡国没有区别。
左相主张离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论如何,先要保住命,才能保住国,要是没有人活着,何谈守国,是千载的声名更重要,还是性命更重要。
右相一党骂左相一党是贪生怕死之徒,宣言臣等死也不退。
左相一党骂右相一党是固守派,只知道送命不知道迂回,三十六计中多的是此般的计谋,右相遍览群书,还是个书呆子。
最后自然是挑左相右相的毛病,什么帽子都开始往两人头上扣。
两派吵的不可开交,龙椅之上的皇帝却一拍桌子,“够了。”
龙颜大怒,众人噤声,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衬得外面那厮杀声更近了,一声又一声,像是锤在众人心上。
皇帝扶住额头,她贵为九五之尊,此时也是无计可施,就在众人一筹莫展,又要因为是走是留吵起来时,皇帝的贴身内侍一脸高兴地跑了进来,他边跑边喊,兴奋溢于言表:“找到了,陛下,找到了。”
大殿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但皇帝已经没有了骂人的心思,性命都是朝不保夕的事情,让她兴致乏味。
还是右相问他:“你找到什么了?”
她大概在期待着是方法,救华金救丹赵的方法,但这希望渺茫,她们都想不到,又如何指望一个内侍。
“奴婢找到个道士,她说她有法子救丹赵。”
左相听了这话一甩袖子,“荒谬,国之将亡,还有道士行骗,拖下去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左相对这些神神鬼鬼最是不齿,若人人都要去求什么佛祖观音庇佑,岂不是人人都能长命百岁,腰缠万贯,心想事成?
荒谬之谈。
内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高位上的陛下,他不敢吭声,在等天子决定。
“带进来吧。”
内侍一喜,将那道士拉了进来,左相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定然是个江湖骗子,现下所有招摇撞骗的人都一个打扮,她先走到那骗子跟前,头昂着,不愿意高看她一眼,“你要是没有什么好法子,我就手刃了你。”
得此威胁,那骗子还是不卑不亢,“若此法不灵,在下甘愿您处置,是杀是剐,都无怨言。”
好大的口气,皇帝明显不耐烦地咳了两声,左相才收起了继续为难那骗子的心思,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一一说来。”
“陛下九五之尊,受天护佑,丹赵又灵气充裕,岂是那么容易就能亡国的,不知道陛下听说过青乌子一族吗?”
好端端的,怎么扯到青乌子,皇帝更加不耐烦,兵临城下,这个江湖道士还有空反问她,皇帝道:“你直言便是,朕没有空与你打谜语,推来推去。”
道士脸上的笑僵住了一会儿,她只好继续往下说:“陛下,有些人从出生起,就会有替代者,比如陛下您,比如右相,比如左相,现下是陛下您的劫难,陛下是天子,普天之下,都是您的臣民,您遇大难,找个替代者替您受过也就行了。”
“杀个丹赵的百姓?”皇帝言简意赅,要是杀个人能平息战乱,她自然乐意不过,华金别的不多,多的是人。
“不是丹赵的百姓,而是青乌子人,青乌子人做替代者,能带来更妙的机遇。”
若是明君,怎会相信杀人就能脱身这样的花言巧语,若是暴君昏君,死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就能保住自己,那是最好不过。
池青道在被推出来的青乌子人之中,发现好几个熟悉的面孔。
“你们干什么?”纳念想要反抗,但身体好像已经不是她的身体了,虽然还是成年女子的身躯,可远没有她本来的力气,纳念还在不解,就已经被人按到了地上。
“陛下有旨,凡是交出一个青乌子人,可得五十金。”
泉箫等人都在皱眉,估计在想,她们为什么会变成青乌子人,泉箫看向骑在马上的士兵,用她一贯的冷静声音道:“你们弄错了,我们不是青乌子人,我们是丹赵人。”
那士兵却冷笑一声,掀开泉箫胳膊上的衣服,在泉箫手肘往上的地方,赫然有一个小小的鸟儿印记,那是独属于青乌子人的印记。
被抓了个现行可由不得泉箫抵赖了,还想冒充丹赵人,真是痴心妄想,士兵冷哼:“丹赵人可没有这个印记。”
池青道捂住自己的胳膊,她的胳膊上也有一个同样的印记。
泉箫的记忆开始混乱,难道她是一个青乌子人?不不不,她是丹赵人,但她身上出现了青乌子人特有的印记,她怎么会变成丹赵人,不对,不对,丹赵不是早就亡国了吗?
泉箫四顾茫然,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在拼命叫喊——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能死,我还有人在等着我回家。”
“为什么丹赵人要杀我们,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干。”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有人在等着我回家……”
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已经力竭耗尽了最后一口气一般,等到泉箫回过神来,她已经被带到了皇宫里面,有人将她按在地上,她的头顶上悬着刀,她回想起刚刚那句:“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干。”
她们明明什么都没干,却要被杀了,甚至连为什么被杀都不知道,泉箫不甘心,她不甘心,她奋力挣扎着,就好像也有人在等着她回家一样。
她不能死,还有人在等着她回家,还有人在等着她回家。
刀落下来,一片血雾浮上来。
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她觉得脚底滚烫无比,低头去看,才看见自己居然踩着的都是烧红的炭,她不得不狼狈地上蹿下跳起来,她想往外去,那里的地没有火炭,却被人狠狠一杆子打了回来,她整个人都摔到火炭上,衣服被燎到,她差点被活活烧死!
她脸上都是痛色,但周围的人都在笑,那笑声很大,大到穿透她的耳朵,她的心中满是愤恨不平,为什么她如此痛苦还有人在笑。
为什么居然有人以她的痛苦取笑,她气到发抖,却什么都做不了,周围的笑声还在继续。
“好疼啊,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我是人,不是奴隶,我是活生生的人。”
“她们才不是人,丹赵的人都不是人。”
声音猛然凄厉起来——
“我要诅咒,我要诅咒所有丹赵人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受着那声音的诱导,泉箫也怨毒地开口,她冲着那些调笑她的人,用响彻天际,用交错在一起的声音喊:“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笑声停止了一瞬,大约是觉得晦气,但很快就有人挪动了身体,从位置上下来,从家丁手里接过那根长长的竹竿,一竿子把泉箫整个人摁在了炭火上面。
泉箫疼到浑身都在抖,叫声凄惨,直冲天际,但那人毫不手软,她觉得这边玩够了,就该换另一边,笑声越来越大了,甚至还有人在鼓掌,泉箫越痛苦,她们越快乐……
泉箫已经不想再睁开眼睛了,她不知道她又会遇见什么场面,受到什么样惨绝人寰的对待。
而这一次是她熟悉的场景,她不该熟悉,她只是个任人宰割的青乌子人,如今她被押在城墙之上。
大雾漫天,敌不见我,我不见敌,泉箫的眼前也是一片大雾茫茫。
她听见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听说了没,大将军纳念葬身火海了,被烧的什么也没剩下。”
“早就传遍了,不止大将军纳念,骠骑将军招山兰好像也出事了。”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不是要输吗?还将这些青乌子人押上来干什么。”
“嘘,右相泉箫亲自盯着呢,她可是下了死命令了,要是有人退,通通乱箭射死,还不是指望这些青乌子人能让局势起死回生,还好有青乌子人。”
最后那句听起来都是有恃无恐,青乌子人就是丹赵的护身符,凡是遇见这样的场面,就要杀青乌子人来平息。
那人也没有反驳前面那人,仿佛这是她们习以为常的事情,“那就动手吧。”
习以为常以杀人化解灾祸,同人吃人有什么分别。
泉箫被其中一人单手按着,有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她想,她又要死了。
她努力回头,想要看清杀她的是谁,她要诅咒她,她要报复她。可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同她一模一样的脸。
右相泉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野之中,就连陛下也得尊称她一声泉主。
那我是谁?
那这个被押在这里要被杀的是谁?
也是泉箫,只不过是一个青乌子奴隶,她还听见自己在说,“陛下有令,杀死所有青乌子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一个都不能放过,泉箫自嘲一笑,原来到头来,她连自己都没有放过啊。
泉箫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没有人会永远甘心为奴,没有人会永远被杀被折磨而不反抗。
只有反抗才能彻底终结所有青乌子人为奴的命运。
丹赵认为青乌子是她们的替代品,她们不想受的苦可以由青乌子去受,她们不想遭受的劫难可以由青乌子去遭受。
天底下也许会有这样的事情,丹赵一再化险为夷也恰好证明昔日那个大巫师所言,是真的。
但青乌子不会甘心,就算是天生为奴,她们心底里也有反抗的种子,她们要反抗,她们拒绝这样的命运,即使是死,即使身死魂消,她们也要反抗。
凌云是上天赐予青乌子的机会,凌云太强大了,她攻破丹赵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丹赵想要故技重施,但这一次死的不会只有青乌子人,还会有被反噬的丹赵人。
这是一场长达十年的布局,这个局不止牵扯到过去,现在,还会牵扯到将来。
没有人愿意再看到一个像丹赵那样残暴的国家,任何想要复兴它的人都要死。
没有任何余地,像是被压迫了几百年的怨念集中爆发一样,丹赵没有给青乌子后路,青乌子也不会给丹赵后路。
笼罩在华金上的大雾,其实一直都在,直到今天,它才完全散去。
池青道走到泉箫身边,她早已七窍流血死了,池青道将不秋草叫到身前,指着泉箫压低了声音问:“是她吗?”
不秋草不可能在池青道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脸色依旧惨白,“是。”
“你来是为了什么,你喜欢上她了?”池青道试探地问。
“没有,我是来杀死她的。”不秋草握紧拳头,声音里带了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细微抖动。
池青道叹了一口气:“你中了人家的计了?”
“是,属下一时不察。”
“我是不是早跟你说过,人非圣人,总是会有错漏的地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秋草低下头,“属下明白。”
池青道在心里腹诽,你整天就是明白过来明白过去,实际上你明白了个鬼,什么都不说,迟早把自己给憋死。
她一早就知道不秋草是个闷葫芦,但没想到他闷到这种地步,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说,池青道看要不是这一次孩子意外没了,他都能偷偷找个地方去把孩子打了再若无其事地回来。
等回了王府,把他丢忘衍的澜园里去跟忘衍一起种花吧,不行不行,那样会更闷,那就从暗卫中挑个话多的,一直放在不秋草身边。
就算不能影响不秋草,也能把他烦死,让他没空再想东想西的。
不秋草还不知道池青道已经在心里将他的未来都安排好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王爷,属下能将她埋起来吗?”
“可以,你想为她打口棺材都可以。”
人一死,青乌子的怨念也都散了,怎么处置都可以。
丹赵那边的人几乎都死了,但也有两三个活下来的,招山兰一脸惊恐地睁开眼睛,发现回到了祭台之上,她才松了口气,总算是出来了,接下来,漫天的悔意淹没了她。
将她变成青乌子人,再在最后时刻将属于她的记忆还给她,两份记忆里在脑子里冲撞,招山兰不得不心有余悸地称赞,这个法子实在是太好了。
在周围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许多丹赵人早已忘记青乌子人也是人,是和她们一样,活生生的人,因此她们怎样对待青乌子都毫无悔意,不过是件物事。
但如果将她们放到青乌子的地位上,就会截然不同了。
没有感同身受,但有同身同受,青乌子人最后的声音在她们脑海里回荡,明明她们没有错,为什么要杀她们
明明她们也是人,为什么要折磨她们
这一切,看似没有答案,但其实答案早就出来了——
因为她们是青乌子人。
招山兰回头看见死了的泉箫,忽然凄惨一笑。
纳念说的没错,她是没什么复国的念头,直到泉箫来找她之前,她都没有这样的念头,她喜欢平静的生活,她不喜欢丹赵人那样对待青乌子人,她的府里也从来没有过青乌子奴隶。
也许这是她能活下来的根源,但她现在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她想要的世界已经崩塌,她不可能再心无旁骛地活下去。
早该在十几年前,招山兰就该和丹赵一起死的,她是骠骑将军,保护不了百姓,守护不了国家,应该以身殉国,又苟活了十几年,已经够了。
招山兰抬起自己的剑,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喉咙,鲜血涌出来,她却始终在笑,笑着赴死,笑着合上眼睛。
至于万羽,她解开捆住雀安安的锁链,扶雀安安站了起来之后,她却跪在了地上。
“阿云,你干什么?”
“少主,万羽想要自由之身。”
她不是不想再守护雀安安了,她看向远处的纳念,她总要给纳念点什么。
“你一直是自由之身,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为我的喜怒哀乐而活。”
也没有人需要为雀安安的喜怒哀乐而活。
“谢少主。”
万羽走到纳念身边,坐下来握住她的手,早就冰凉一片。
万羽是为少主活着的,但她也割舍不下纳念,既然割舍不下,万羽索性连自己也不要了。
她抬手,手中拿着匕首,一招刺中要害,鲜血很快从她的口中涌出来。
这个自由之身的万羽,心里最重要的是纳念。
不秋草寻了个绝佳的地方,那花树下面,她们将死去的所有丹赵人都埋在了花树下面,不秋草一捧一捧地往属于泉箫的那个土包上面盖土。
他没有喜欢上她,她只是他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偶然出现的变数,也是最大的危险。
他此来,也确实是要杀她的,不止是要杀她,还要杀当日那几个打伤他的人。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当泉箫知道许任和于影打伤了他之后,居然干脆利落地亲自动手掐死了她们两个。
池青道仍在高台之上,她寻了两张干净的毯子过来,她此来丹赵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回双亲的尸骨。
现下她找到了,也知道了更多的东西。
当青乌子布局完成的时候,还需要两个人承担将来的诅咒,是池青道的父母站了出来。
诅咒不是一开始就发挥效用的,为了保证他们能够活着,由是族人助他们逃到江南,父亲平安生下了池青道,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但很快父亲母亲就因为诅咒的反噬,双双没了。
池青道能明白,明白青乌子的苦难,明白父母的不得已,她甚至明白父母的遗憾,就跟她的遗憾一样。
就连自己的尸骨都算计进去,青乌子永不为奴。
池青道真想那荧光是留给她的,哪怕只有只字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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