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隐疾

那一晚，她整晚都没有睡着，心情从一开始的惊喜与不可置信，变为了沉重与毫无退路的抉择，将她逼到了一个角落里无处可逃。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内心有多渴望一切可以实现。但是真的可以吗，她的梦想，她练武的时光岁月要就此完结，成为月辰王妃相夫教子吗？她可以或者愿意离开这个国师殿，去月辰王府吗？她要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落脚吗，她从小就讨厌这种去陌生地方重新开始的感觉，可是怎么办，她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命运何其残忍，要让十年的故事在一个月之内有一个结果；命运又是何其残忍，要在一个月之内割舍一个最爱去成全另一个最爱；命运又是何其残酷，在你望眼欲穿，在沙漠之中看不到希望的时候，赐予你一片突然降临的绿洲，代价却是你要一直困于绿洲之中；命运又是何其的残酷，让一株用心浇灌的莲花，到达生命的边界，要么羽化成仙要么就地死去；命运原本便是如此残忍，在你千百遍祈求上苍之时对你不闻不问，却在你毫无准备之时赐予你惊喜，又剥夺这个惊喜连同为之付出的代价也一起剥夺；命运本就如此残酷，在你很有自知之明放下奢望老实做人的时候，让渴望已久的终极华美降落你身，一边问，你看好了，这绝美的梦想，不是你不能拥有，你看好了，是你不想付出代价放弃了；命运向来如此残酷，在你小心翼翼让自己脚踏实地，只不过单纯倾慕一个美好事物，不求所得，只为沉沦之时，告诉你，你连单纯的独自的远远的望着幸福之地都要付出代价，代价就是，要么你放弃一切放弃自己，鲜血直流的拥有幸福之地，要么你永别这个幸福之地。

        命运的残酷在于，他给了你一个选项。而曾经，她品尝的千百种滋味，都在于，命运没有必选项和答案，只需品尝与体会。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蔻柠。但他练武时，心神不宁吃了水涵一剑划在手臂，接着染了风寒，高烧卧病在床。这一躺就过了一个星期，茶饭不思，心中灼痛的感觉每日都在侵蚀着她。

        师父看了她一次，摇摇头说“你不说发生了什么？”

        她摇头。

        水涵也只无声的给她端药“自从见了月辰之后，你就如此，近日吃些饭吧”。

        依兰感到心口一阵恶心的感觉，一口药吐了出来，满肠子都是发寒恶心的感觉，苦涩的药味涌上心头“水涵，我太难受来了，有可以让我安乐的死去的药吗”。

        他蹙眉，看着地上的药汁，放下碗，捏起她的下巴“我不管发生了什么，吃饭，睡觉，这些事你都做不了了？”

        “我想按以前那样做，但是做不到，我好痛，腰和背，四肢和脑袋都在被打一样的疼，我应该是快死了”她五官痛苦的样子太丑了，水涵扭开了头。

        “吃什么都想吐？”他问。她过了好一会才点头。

        “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没说她已经静了10天了，越静越狼狈，越静越糟糕“明日，去月桂峰走走吧”。

        第二日，她没能去月桂峰，倒是在二十多天瘦了一圈之后，拜托水涵带她去月桂峰。

        在庙里，她生辰这日，师父和月辰都来了，吃了一餐素饭，师父送她一把剑，水涵送她一个护身符，宇辰送她一个香囊说要让她恢复点女子的气息。之后他们就下山了，留下水涵陪她静养一两日。

        这天，她在山洞，呕心沥血，痛苦万分的写下了这封回信。每写一个字都像再用刀刮她的心脏，每写一个字，都在一边吐血一边逼迫自己。这封信，第二日便由宇辰带下山了。

        她在山洞待了一天，没吃没喝，痛苦的蜷缩在地上，眼泪汇成河源源不断流下，没有哭泣没有哀嚎。只有无声的眼泪与痛苦的蜷缩打滚。她的侧脸已经被刮花，最终精疲力尽晕倒在洞内。

        水涵将她带下山时她只剩半口气了，在国师的治疗下慢慢恢复，这件事就此慢慢平息。一个多月后，过年了，在满城喜庆之中，似乎悲痛感被冲刷掩藏了不少。

        年后，雪儿恢复了练武和打理国师殿事宜，跟在国师和水涵的前后开展日常事务，一切看起来已经恢复如常。

        蔻柠为了帮助她安定心神，还特意每晚来教她编织香囊，各色各样，各种花纹都教过了一遍，按她的话说是“做点简单重复的事有助于恢复信心和希望”。

        雪儿那时候听到这句话思考了很久，信心和希望，对啊，或许失去了对命运的信心和希望，连唯一不求所得的希望都被剥夺的时候，没人知道那种黑暗和无力感。

        雪人觉得，她的确恢复了正常人的功能，可以吃饭，可以做事，只是睡眠仍然不好，无法入睡或者噩梦惊醒是常有的事。又难免让第二日心神脆弱，精力不足，又难免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好该做的事，又难免觉得一切和原先比还是混乱无比。但凡和原先比，现在都是痛苦无边的；但凡和好的懵懂的时候比，现在都是无力的；但凡和过往的日常比，现在都是失常的。

        不禁疑问，究竟现在的她才是原本，过往是她太好太幸运，还是现在她正在苦难，终于到头的一天？她自己也不知道，却非要知道答案，从上一个答案开始，出现了更多的问题，需要更多的答案。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她痛不欲生，步入了每天自己找问题自己找答案的没有尽头的痛苦沼泽之中。

        逼自己找问题，逼自己找答案，似乎是日常的强迫和痛苦。是否啊，她只要逼自己找到了全部的问题和答案，就不用再承受之前那样突然的惊喜与极致的痛苦了呢？她主动找所有答案可以吗，还会将她逼至毫无退路吗。

        日复一日的这么消耗着，她苍白的脸色，消瘦的身躯终究是给了她警告。

        “雪儿，为师说过，放下屠刀”。师父不忍的看着她，让她去幽兰香前打坐，一打就是大半天。

        她每日都有些困乏和疲倦，在闻香打坐之中，她可以放弃逼迫自己做日常的事情，也是一种变相的不乐观的解脱。不乐观，但如果为了活下去似乎有必要。她知道，为了付出的代价，她正在从一无所有的身体里继续挤出代价。没有那么快她知道，而且，如果现在的她才是真的她，那便没有尽头，今后都将如此。

        春天来了，积雪融化了大半，五月可以踏青了。

        她和蔻柠、水涵一起去溪边踏青，带了糕点和果子。虽然她无法恢复到以前开心的感觉，但她可以感受到蔻柠的快乐和水涵的自在吧，有师父在，他们得以享受这片自在，她也得以在自己最低谷最痛苦的时候休息一些时日来恢复，这一切是她的幸运，是命运其他的赠与。

        虽然知道这一切，她只是无法开心了而已。不再像之前那么痛苦了，接近回到平衡点了。是否，极致痛苦过的人即使恢复了，也不想在肆意开心了？是无法还是不愿？

        正因为她曾被眷顾，曾幸运和幸福，致命打击无法反弹的痛苦才会让她约掉越深，深不见底。

        你知道吗，再深的坠落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底的坠落，已经如此彻底糟糕了，为何为何还没有到尽头，我不怕尽头将要粉身碎骨，我只怕还没到尽头我就承受不住自我堙灭了。

        事实是，在坠落大势中，挣扎无益。只是消耗透支。

        大义凛然接受堙灭未尝不可。

        在这堙灭过程中，但凡回味一点过去的美好，都会让痛苦加倍。比实际超出多倍的痛苦将侵蚀着心脏，腐蚀着□□。命运让你只能承受。

        雪儿坐在湖边，削了个果子递给蔻柠。

        “这溪水好清澈啊，我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了”蔻柠说。

        水涵立在岸边看着远处的山峦，不知在想什么。

        “吃果子吗”雪儿问他。

        他回眸走向她，蹲下“你吃吗，我削给你”。

        她果然摇头了，笑起来有些漠然。“难得出来游玩，你怎么一脸严肃”。

        他收回表情，云淡风轻的说“暴风雨前的宁静。这次出游后，有一段时间没法出国师殿了”

        “是吗，为何？”雪儿，接过了他的话，但她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想要什么答案，其实她无所谓。

        “起来走走吗”他问。

        蔻柠站起来凑近“走吧走吧，这边这条路人不多，你看那边草多绿，哎，我上次郊游都好几年前了，不知道爹这次破天荒放我们一起出来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走吧”水涵主动提起竹篮子，走在溪边，算是给她们先探路了，以免踩到低洼的沼泽处。

        草地里散落着一些小白花，蔻柠摘了几朵在手中玩弄着，雪儿到处看风景，却看不出什么乐趣与味道，但也不排斥和他们一起游走，比起国师殿，这野外自然是多了许多自在与清闲，也没有那浓郁的香味，繁忙的日程。

        郊游之后，师父安排的事情比以往都要多，雪儿除了日常的练功外，还要负责阁楼区域的巡逻和药房的管理，并不怎么出入主殿。近日师父外出，她又要负责师父的楼房的香火和几颗植物的护理，说来都不是什么难事，但着实消耗时间。

        这日，蔻柠去大殿给几颗兰花换水，大殿和对外开放的主殿分开，外人进不来，但开门通风的时候，巡逻的人会从门口经过。蔻柠听到不远处休息的巡逻侍卫在闲谈。

        “你听说了吗，月辰王要和离香公主成婚了”

        “月桂城里大家都知道，十里红妆啊”

        蔻柠听言，心下一惊，关上门赶忙找水涵去了。

        “你都知道对不对，月辰要成婚的事为何连我也瞒着”她急匆匆就闯进水涵的屋子，不料他人不在，倒是雪儿在他房里看书。

        “蔻柠？”雪儿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雪儿，你怎么在这，水涵呢，额，我刚刚就是碎碎念呢”她有些慌乱的站在原地。

        雪儿合上书，从书架旁走向她“我刚刚听的没错，你说月辰要成婚？和谁？”

        “我，我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不确定。雪儿，你，你还好吗”她抓住雪儿的手臂，深怕她一个激动掀了桌子。

        “没事”她抬起眼眸，平静如灰的脸透着一丝投白。

        蔻柠见她唇色还是粉色的，心下松口气“我，我要是有确定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相信我”。

        雪儿点头，走出了书房，回到房间合上了门。

        她沉重的睡了一觉，黄昏的时候，水涵敲门进来确认了今天的消息。

        她淡漠的说“我知道了，这样是最好的。离香公主和他很合适”。

        “帖子有送到国师殿，只是我还没告诉你”他站在床边，声音不带什么色彩和温度。

        “我知道了，谢谢你，水涵，麻烦你了”

        过了片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未吃晚饭”。

        “我不饿”

        “没胃口也要吃一些”

        “不是没胃口，真的不饿”她无力的坐起来，看着黄昏之下黄色暗淡的余光，他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是肩膀看起来并不太满意她的回答。

        “雪儿，你若是再来一轮……”

        “不会的，这次如果有什么事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消化，不会波及你们”

        “我是担心你”

        雪儿烦躁的喊了一声“我想一个人呆着！”

        他微叹气，慢慢退出房间，合上了门。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直到大婚举办前，依兰都闭门不出，除了必要的如厕和喝水之外，几乎没有进食，真的安心安静的呆了几天，没有任何人打扰。她知道，只要水涵肯配合给她安静，就没人会来打扰她，包括师父。

        似乎一切已经过去了，大婚已过，尘埃落定，雪儿第六日出门洗漱吃饭。

        水涵和蔻柠都在饭桌上等她。

        “吃饭吧”她大口吃了几口。

        “休息好了？”蔻柠问。

        “好了，这事终于结束了，我不知道松了多大一口气。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和他本就不可能，他也不可能终生不娶”。

        “怎么不可能，你看水涵，从小就立志终身不娶”

        雪儿一笑“他可是不出意外的下一任国师，不需要成婚”。她说着瞟了水涵一眼。

        “这个汤是我让厨房配的。另外，师父让你今天开始去打坐，从早到晚”

        “一整天！？”雪儿大吃一惊，然后赶忙加快吃饭的速度。

        又过了几个月，离香王妃和月辰王的孩子出生了，普天同庆，一切都那么的顺理成章。

        只有雪儿自己知道，每晚哭湿了多少个枕头。不为自己的决定，不为事情的发生，为了自己消失的依赖和喜爱，她找不到另一个一样的支撑她走下去的强大力量了。就算再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月辰也找不到了，不是因为他消失了，而是因为她的感觉消失了。

        他还是他，而她却失去了那份支撑她走过每一天的偷偷的喜欢，无望的爱，可以期待的爱恋，世界还是甜蜜的。而现在，她尝不出味道了，一切还是一切，是她的感官出问题了。她身处一片白茫茫空洞的世界。

        这没有尽头无底的坠落，还有多久呢，如果是一辈子，她还愿意走这一辈子吗。

        也是那时候开始，她频繁的走上沙场，见到了人间炼狱，也见到了战火狼烟，这些一直都存在，只是她才看到而已，才体会到而已。

        又怎么会不怨恨呢。月辰他亲手斩掉了她的最后一点回忆。她不明白，以他们十年的交情，彼此多么了解对方，为何要把这个决定权交给她呢，她来斩断。这是她死都不想做的事情，为何要问她，直接离去直接和离香在一起多好。

        为何一定一定要和她表明心意，还一定要她的答案呢。

        这世间的所有答案都是带血的。

        为何要她呕心沥血的给出一个本就不存在的答案。

        为何，答案要那么重要。

        为何，答案要向别人索取。

        如若他心里有她，那这便是答案。

        为何要她来回复来决定他们已经有的答案，精神世界该怎么在现实世界中存在。

        他们都是凡人，何以决定精神的世界，该怎么在残酷现实世界中存在呢。为何把这样一个世间无解的问题丢给她呢，她何德何能可以做出决定，做出最优解。她只是一个自己的世界都守护不好的人，自己最珍爱的感情都守护不好的人，何以能够决定未来的去留，未来的安放呢。

        她只能确定，在她的世界里，完全的世界里，他是她唯一的依恋和唯一的真心向往的爱。

        但无法确定，这份爱要如何在现实世界中运作。她更没有决定权，没有选择权。

        如若，他也确定和她有一样的心意。

        难道，安顿好一个家就是他的实现方式吗，是对于这个珍贵无比的情感的表达方式吗。他如此了解她，又如何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困扰的是什么。

        为了共同的把他们在现实世界中的可能杀死。他们各自出了一刀，各自都捅向了自己。

        狠狠的捅向了自己。

        可是他没问过她，她愿意这样做吗。在她看来，最好的杀死他们的爱恋在现实世界的可能的办法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自然在现实世界就没有可能。

        何必要出手呢。何必呢！她宁愿死也不想迎接这个挑战的。

        只是，有时候，对方已经行动，你无法按兵不动遵从自然了。被迫参与用人为的方式来改造天然的感情与自然造物了。

        她认为，她和月辰之间的爱不是她可以产生的，也不是他们任何一方造就的，而是自然的产物。自然的相交相恋，不曾有半丝的人为造作，由衷的欣喜与热爱，这是自然的产物和自然的馈赠。

        何必为了结束自然的反应，而人为的设定一个答案呢。最后只是捅了自己罢了。

        既然要结束这一切，改变不了自然的爱的感觉，便改变自己吧，把自己捅死了，没感觉了，自然接受不了大自然的馈赠，不被自然指引着走了。自然控制好自己了。

        杀了自己，你才能超脱世间无由的情感。毁灭自然产物。但这从来都不是雪儿想做的。

        可是她已经捅了自己，她只能加深这个力道，完成这个“一个坏的结局也比没有结局来的好”的任务。

        而她曾经认定，“没有结局比所有的结局都要好”。

        控制自己，从来都不是她一个自然产物的人该做的事，她曾经因为沉浸在不受自己控制的对他的思念和恋慕中而那么的幸福，就算接受他和别人成婚她也不愿去亲手清除她和他之间没有答案的美丽。

        只要他们没有答案，就是她想要的答案。可是，倘若她杀了自己的感觉和精神，那么不管下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找不到感觉来认出他了。

        倘若他从来不是月辰，而是那个让他有珍贵感觉的存在。那么，她今后该如何认出他，找到他，在她杀掉自己的知觉之后。

        她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支柱，且尚未恢复。

        她不愿意配合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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