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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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夏的坟墓院里依旧阴风嗖嗖,他的江风向来不喜欢这儿。
他在送别欧维年后,又回到三河坝仔细地和九宫山的手下们一起调查了一番遇害商船的真凶。
毕竟运送的是朝廷的货,容不得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关,必须得侦查清楚向朝廷一五一十地交代。
最后他们竭尽全力只打捞起四十多具尸首,带到九宫山下的墓地安葬,其余十余具不知所踪的尸体,只得沉葬在不明方位的冰冷江底。
江泰华和他手下的九宫山总督罗昊,从三河坝打捞出的残船毁坏情况彻夜调查分析出了结论,是远在东部琼州岛海商会的鱼雷炮。
不以掠夺为目的的摧毁,绝不是平日里与之作对的通天寨的作风,至于无冤无仇的海商会为何会对长江邦出手,他们的动机除了达到垄断效果外,他和罗昊怎么也想不出其他理由。
一旦上升到朝政关系中,就足以让江泰华头皮发麻,这并不是他一个区区长江邦掌门所能涉及的,令他费解的是海商会的炮船是如何进入中夏内陆的,通往琼州的海路只有两条,排除从扬州国道的入口,那便是风云庄所管辖的黄海庐地入口。
风云庄一向与长江邦不交好,这是江湖皆知但不道破的事实,但风云庄是如何知道江泰华制定的护商路线,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首先排除了通天寨,因为风云庄虽然与长江邦不相往来,但在对抗通天寨方面至少是统一战线的,所以风云庄在江南地区的盟派只剩冶炼山庄和绿柳山庄,然而欧维年虽然与风云庄庄主敖琛的妹妹敖珍联姻,且不说敖琛和敖珍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兄妹感情之外,仅凭江泰华和欧维年从小就结识直到至今生死之交,他就能肯定排除冶炼山庄的嫌疑。
剩下的只有绿柳山庄了,长江邦与绿柳关于洞庭领地的战争也在十六年就结束了,事后绿柳山庄庄主荆俣为了主动交好,将长女荆莺莺交于长江邦做质子一直至今,两派都没有再掀端倪,即使将罪名硬加于绿柳山庄,他们是如何得知他制定的秘密路线的呢?又是如何知道运送的是朝廷的商货,这具体只有他、尹默和当天的任务船长李崇渊知道外,没有第四个知情人,这接二连三的问题使他一整晚都与失眠作伴。
带着前夜未解的疑问使他在坟墓院中分神,一时之间不知该赶快祭拜完死者早些赶回江湾地参加儿子江流夺得少年英侠会冠军的庆宴,还是和罗昊重回九宫山下的木屋继续讨寻真相。
他最终决定去坟墓院的地下墓窖,祭拜一下自己的父母,把他们孙子夺了少英冠军的事说给他们听,让他们在九泉下有所慰藉。
自从父亲江升去世,他当上了长江邦掌门后,就一直献身繁忙于邦内事务,连清明都不是每次都有空亲自来祭拜,这次恰来九宫山的坟墓院,就抓紧机会祭拜,每个孩子都希望与父母吐露完心事,会有自我安心感。
祭拜完三河坝逝者后,他对身后与他随行的罗昊说,“罗昊,准备下火把,我想下墓窖祭拜下前邦主。”
罗昊点头领命,随后对其余十几位帮忙安葬的弟兄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告退了,随后罗昊取来点燃的火把,在前领路,他在后跟随。
显然邦主的到访,让九宫山总督罗昊也没休息好,矮小的背影走在墓地泥泞路上踉踉跄跄的,江泰华让这么个瞧上去赢弱的人担任九宫山负责人也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罗昊看似细瘦的手臂却有惊人的臂力,而且十分善射,在十年前罗昊就获得长江邦神弓手的称号,有着百步穿杨的能力,撇开他的射术,他也是个办事效率高,对江泰华忠诚之辈,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不觉间来到了墓窖入口,墓窖内安葬的通常是长江邦的名门先辈,因为下面的墓窖相比上头的坟墓院,不会遭受日晒雨淋,更利于完好安置尸骨。
通往墓窖的楼梯非常狭窄,所以罗昊打着灯走在前面,江泰华为了方便通行,卸下背后的赤魄长枪,单手拎进墓窖,“我原本都以为今年也不会再踏进这墓窖了。”江泰华感叹道,“平日里我们与通天寨的战斗,每次顶多死伤五六个弟兄,真不敢想像这次三河坝上六十个弟子遭遇的不幸…佛祖保佑。”
“邦主,恕我直言,我总感觉这次的事是某种不祥的征兆。”
江泰华打了个冷颤,“你快闭嘴吧,罗昊,你的嘴是出了名的乌鸦嘴,我命你今天回山后到山庙上虔心朝拜一番,去去晦气,我儿江流刚夺了冠,这可不是什么不祥征兆。”
“遵命,邦主勿怪。”罗昊说道,一股寒意自地窖席卷而上,有如幽深地底的冰冷气息。
“或许真该躲在这寒凉的墓窖里来度过接下来的炎夏。”罗昊打趣道。
当他们抵达楼梯底端,进入墓窖的路就愈发深沉黑暗,罗昊为了方便邦主看路,将火把稍向身后举,刚步入四十岁中年的江泰华在火光照映下,脸庞依旧硬朗英俊,与他十八年前耍着旋风枪的冷俊模样如出一辙。
“邦主请进。”罗昊恭谨地说,然后将火把绕了个半圆。黑影鬼祟潜动,摇曳的火光照上脚底的石板,左右显现出两两成对的花岗岩柱,一直延展到远处的黑暗。
他俩穿梭于石柱间的过道,这条道路熟悉而又陌生,罗昊时不时停下用火把照看身旁途径的墓碑,寻找着前邦主的姓名。
“我爹的墓还在前头,我记得。”江泰华提示道,他们走在长江邦历代的贵族死者之间,足音回响在偌大的陵墓里,生者的走动仿佛惊动了他们,墙壁上轮换着窜动的黑影。
根据传统,凡是逝者墓碑上的红色姓名都会被描黑,他们途径的某些墓碑上尚有未被描黑的红字,说明此人还未逝,这些红字墓碑通常是已逝贵族的爱人,与已故亲人的墓碑紧紧相连,在去世的时候这座刻着红字的墓碑才会被描黑,它身后空荡的石棺也迎来它的主人。
正如江泰华的父亲江升,在十四年前在九宫山与通天寨力战的时候去世,用生命为长江邦夺来了九宫山的全部领地,九宫山是江升的心血,所以江泰华将父亲葬在了这九宫山墓窖下,母亲蔡茹的墓碑也被一同安置在了江升的旁边。
他停下脚步,罗昊也蹲下身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江升夫妇墓碑前的蜡烛。
江泰华静静地点头,跪了下来,低头行礼。
“孩儿不孝,时隔两年才来看望爹娘。”他深深地看着父母的墓碑,一时之间竟在他的至亲墓前语塞,不知是因为太久没来,或还是罗昊在边上的缘由。
“差不多去年这个时候,孩儿在武林大会上力克众位掌门,又为长江邦拿到了武林盟主,得到了皇上的赏识,免去一年的赋税让长江邦的弟子和子民都过得还不错。”一阵沉默之后,江泰华开口,他将手上拿着的赤魄双手平握,一层层绕去它身上包裹着的布带,随着布带的褪去,枪头红晶闪耀,在火光的照射下,晃过罗昊的眼睛,这也是罗昊第一次见到赤魄的全貌,刺眼的红晶闪地罗昊眯起了眼,反射的晶光折射在江升的墓碑上,渲红了他的灵名。
“这把枪叫作赤魄,当今神器,无坚不摧,是四年前南蛮族一役后,帮维年兄解决了泉州危机,他花了四年无数个日夜亲自在淬剑池打造的一把红晶利枪,作为回报借给了孩儿,呵,维年兄从小就一直抠搜的很,如此神器既然在孩儿手中,我一定会将它物尽其用,亲手将那加入通天寨的长江邦叛徒商别鹤捅穿…”江泰华手指温柔地滑过江升和蔡茹粗砺的岩石墓碑表面。
“这真是一把好枪。”罗昊插嘴道,但江泰华并没有接他的话,他只好识趣地继续跪在一边儿。
“爹、娘,你们的孙儿江流在少年英侠会上拿冠军了,你们一定会像十八年前我拿冠军时候一样高兴吧…”江泰华的嘴角苦涩地扭了扭,泪在眼眶打转。
“老邦主若是在世,一定会以江少爷为骄傲的。”罗昊打岔道,江泰华点点头,凝望着江升墓碑上的墓志铭——惆怅南林事,长江独至今。
他不禁恍惚,祖父江觉苍在江湾地创立长江邦,在武林上立足,父亲江升拓宽长江邦领地,收复了江陵和洞庭,又以生命的代价换来九宫山的领土,当长江邦交付到他手上却没有了进展,只得勉强维持,攻占龙虎山和巫江口的进程遥遥无期,或许真要落到江流手里,父子联手才能完成,就像十六年前他和父亲江升联手才收复洞庭领地一样。
“说到他,我真该动身回江湾地了,否则赶不上儿子的庆宴,岚蓉又该责怪我了,来,我们走。”江泰华缓过神来对着双亲的墓碑长磕三声响头,随后站起身用有力的手掌拍了拍罗昊的肩膀。
他们朝墓窖的出口走去,穿梭于石柱之间,他身后的双亲随着火光的离去重回黯淡,仿佛耗尽最后一口气跟随着儿子的脚步。他依旧走在罗昊后头:“我真该每年抽空来这祭望一次他们,只有当直视他们的时候,才能让我知道我为长江邦做的还远远不够。”
“邦主,您别苛责自己,您代表长江邦赢取了三次武林盟主,为朝廷保送了数十次国商,四年前还平定了南蛮族,光这些战功已经不是平常人能做到的了,少邦主这次能取得少英会的第一,也一定是遗传了你,技艺和枪法都更胜其他各门派一筹,依我看长江邦近百年依旧是蒸蒸日上。”罗昊在前头说道。
江泰华当然听腻了这些话,“行了,这些恭维的话我都听厌了,我做的这些和爹还有祖父比起来根本微乎甚微,何况平定南蛮族也是与冶炼山庄合力才侥幸取胜,也是不少弟子用生命换来的,还搭上了邢师弟的性命,此次三河坝的惨遇的确如你所说,给我敲响了警钟,这笔朝廷的珍货我还不知如何交代,现在东边不止通天寨作对,还冒出个海商会,西边的魔教也正在进犯我中夏,我看这场江湖的腥风血雨很快就会波及到长江邦来了。”
“邦主,长江邦已在江湖立足百年,这些磨难定不会击垮我们的,我将永远听从邦主差遣。”他们从墓窖中走出,罗昊熄灭了火把,身后墓窖中的寒意戛然而止,诡异的暖流迎面而来。
“去为我备马吧,我这就启程回江湾地。”江泰华遣走了罗昊,他也走出了坟墓地。
东风拂过他纠结的长发,袭来久违的芳香,一如孔岚蓉的指尖,他倾听着小鸟的欢唱,其中夹杂着几声雪鸮鸣叫,鸟儿们扑翅惊走。
这是江风第一次跟他来到墓园附近,令他心生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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