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这里不知是何处，远处望去尽然是山山相叠，天地宽广，花、树相迎，云雾缥缈，如无穷无尽的山海接连着天际，恰似一尺仙境。

        在一处竹林中，却有一位少女，着翠竹云衫缥缈裙，借青枝别发，呆呆地望着手中的佛莲，面庞清冷却似苦上眉心，喃喃低语：“诀青典我练了许久，都参不透。”

        她只身漫步，神情涣散，竟往林中深处走去。只见山中有座石室，方圆几里的花草枯竭，唯有石室旁几株翠竹，好似一座孤坟。

        她曾在上面留下碑文，如今字迹模糊，碑文已看不清，依稀只留着一道封印。

        为何法力铸成的碑文也会消散，而她悠悠岁月，往事却越发难忘。

        她抚摸着石室上若隐若现的碑文，就着碑文凸起的一角划破左手食指的指尖，鲜红的血流在碑文上，梵文尽显，石室大开，赫然出现一张冰魄床，幽幽寒气，也只得一缕魂魄。

        “你的魂魄要散了。”她站在原地，挣扎着抬了抬手却也是徒然，只转过身一声叹息。

        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乌云，绕着霞光，却是黑云压近，一重叠一重，山雨欲来。

        呵，乌云之上的大罗金仙是不是在笑她不自量力，妄图与天道为敌，逆天而行？还是在悲她痴人说梦，要救一缕早该消逝于天地的魂魄？

        这万年来，她日夜修炼，朝夕不休。诀青典共九重，重重晦涩难懂，只寥寥几页，却是一重心法。

        凡人肉胎可修炼，可她似魔不魔，似仙非仙，要修炼就要削其皮肉，断其筋骨，重塑肉身。她亲手为自己处了刑，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消一点她的苦闷。

        可真疼啊。原来剥皮拆骨这么疼，疼得她快要魂飞魄散了，想问问他，他魂飞魄散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

        她换了凡人肉胎，心魔难灭，有了他的大慈悲心法，倒也无事。

        做人的前半生，她拼了命地要摆脱，入魔也好，升仙也罢，只要不再做蝼蚁一般的凡人。

        如今得偿所愿，似魔非仙的后半生却要做个凡人。

        真是造化弄人。

        她苦练这么久，终于练到第八重。九重飞升，成仙得道。

        可第九重只有两个字---“有情”。

        既要舍七情六欲，断爱恨嗔痴，又何来的有情？

        有情又如何舍情？

        她早已舍尽世间，前程往事一笔勾销，唯独不能舍下他。

        是不能，不是不愿，不是不肯，也不是不想，是不能。

        可哪怕她隐居叠翠峰，用天灵地宝日夜滋养他的一缕魂魄，到如今也无可奈何。

        她踌躇着走入石室，是怕犹惊，脚步虚浮，说是踩云踏雾也不为过。

        为了护住他的一缕魂魄，她九死一生入魔界，终偷得佛家圣物九转莲。

        魔界的九转莲，是十万年前佛座怜悯魔界生灵涂炭落下的圣莲，所到之处，草木生，精魂聚。

        此刻，她心魔丛生，手中的圣莲灼烧着她。

        无妨。

        她想——哪怕，哪怕是只留住这一缕魂魄也好。

        没有用！怎么会没有用？！

        她明明看着九转莲炼化，融入他的一缕魂魄。

        他的魂魄只得一缕，一缕白光，命尽的白光，即将归于天地，化为虚无。

        她曾想过如果他的魂魄聚集是不是如万千萤火飞舞那样美。

        神佛能怜悯贪嗔痴的妖魔，为何不能怜悯他？

        她十恶不赦，却苟活于世。他一心向佛，却难以复生。

        为何天道神佛这般无情？

        她没有机会见到万千萤火了，连眼中的这缕萤火也要散灭。

        她想着想着，不知道绊到什么，跌坐在地上，喃喃低语：“这世间到底什么是有情？”这么多年，她费尽心思地想救他，呵，真可笑，眼下这缕魂魄却要散了。

        有情到底是什么？

        她头痛欲裂。

        为何？为何！

        她额间隐约现出黑气，又入魔障，再见他笑着走过来。

        “不要再走过来了！”她心想着，嘶吼着。

        “别别救我！我我不要你的大慈悲心法！”她奋力地挥舞着双手，似要挣脱什么，又似要推开什么，惊慌失措。

        眼前却什么都没有。

        大慈悲心法压着她的魔性，也似在悲悯她。

        传闻上界创下诀青典的仙舍神君飞升后造了件宝物，唤作命灯。

        命灯——于仙者无用，于凡人魂飞魄散者可留一线生机。

        她要去求神君，求神君借她用一用命灯！

        她要闯上界点一盏灯，一盏可以留住他的灯，好让她有朝一日能真的再见到他！

        若神君不允，她便弑神斩仙，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今日，她一定要点这盏灯！

        她挥手招来紫绫剑，自发间取下青枝，运气而起，朝天而去。

        魔气胜过以往，已有入魔征兆。

        还未离开叠翠峰，大慈悲心法已经压得她五灵俱灭，险些坠入林中。她目眦欲裂，运转诀青典，欲压制大慈悲心法，冲出牢笼，去点这盏灯。

        心魔更胜从前，已是要入魔。

        叠翠峰笼罩着黑雾，魔气蔓延，所到之处引得叠翠峰的万千生灵哀嚎不止。心智薄弱、法力低下者早已入魔。入魔者六亲不认，嗜血喜戮。一时之间万物哀嚎，众灵癫狂，仿佛下一秒就会一齐随她坠入无间地狱。

        为什么要拦着她，大慈悲心法！

        她要问天道，为何如此！再问神佛，为何不下神迹！再问问神君，为何飞升全无欢喜，只有苦恨！

        “啊！！！”

        大慈悲心法压得她快神魂俱裂，她悔恨得也快要魂飞魄散。

        她想问问他，他魂飞魄散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她这样悔这样恨。

        他错救了她。

        一魔生，万魔起！她心魔难消，神佛难救！

        她救不了他。

        她得到了世间至宝诀青典，但她救不了他！

        她恨天道无情，怒神佛假义，怨神君多事！

        若是救不了他，她便要叠翠峰的万千生灵与他一同葬在此处！

        她凌空结印，印生血光，顷刻间笼罩整个叠翠峰，低头望去，叠翠峰的生灵宛如蝼蚁，只她一念之间便覆灭不在。

        她倒要看看万千生灵敬仰的天道神佛，可会从她这个妖魔手中救下他们，可会下神迹让她殒灭！

        她始终是魔，他真的救错了她。

        还未等她下手，大慈悲心法便化出金印要净化她。她心魔难灭，杀心四起，佛魔不两立，净化金印压得她痛不欲生。

        原来他的修为这么深厚，大慈悲心法已成。

        神魂灭，则心魔消。只怕今日，她也要同他一起化为虚无。

        紫绫剑被她注入十成功力，心魔入剑，呜鸣不止。她抚着被她封在剑柄上的仙草，万年间日月变化，它仍恍如昨日他交给她时那般青翠碧绿。

        呵，恍如昨日？她自嘲地想，他早已魂飞魄散万年，又哪来的昨日。

        “你同神君说，叠翠峰求借命灯。神君怜悯众生，定不会为难你。”

        说罢，欲送紫绫剑入云霄，不想它却呜鸣着不肯离去。

        “你且先去为我拜见神君，去罢。”

        掌心运气，剑入云霄。

        她要入魔了。

        她早已入魔了。

        真痛啊！五脏六腑，丹田筋脉，痛得她想穷尽一生救回他，问问他，他把大慈悲心法传给她，是要救她，还是要折磨她。

        她早已是半只脚踏入魔道，他有没有预料到她有朝一日终要受大慈悲心法净化，仍要泯灭于天地间。

        他一番舍身，到头来她还是辜负了。

        恍惚间，她望向云霄，不知紫绫剑是否已见到神君。

        神君可会怜悯她？

        凡人飞升需断情绝欲。

        神君，断情绝爱，如何能有情？

        舍了他，又如何救他？为何无情也是有情？何为有情？她参不透。

        她愿意舍尽一切，求神君怜悯，惟有神君能救他！

        她心念一动，诀青典凌空而出，一阵狂风翻动，恰好翻至最后一页——“有情”。

        若她若她舍弃人间，忘了他，又怎会穷尽一生去救他？除了她，又会有谁来救他？

        她往身后望去，喃喃低语化在风中：“你救了我，我自然是要救你的。”

        她咬破指尖，写下梵文，又取了心头血，画下神符，只差她的一缕精魂，血誓便成。

        她要以凡人之躯同自己立下仙魔血誓——舍七情六欲，断爱恨嗔痴。若她飞升成仙，又或是她坠入魔道，穷极一生也要救他。

        此誓非神魂俱灭不能破，非万物枯竭不可止。

        心头血由梵文神符中而出，牵引着自她额间引出的一缕精魂，与其相融，一同化入其中。

        血誓将成。

        她懂了，舍他也是救他。

        她等不到万千萤火了，但她会穷极一生救回他。

        原来诀青典这样误人，他丢了性命救了她，她生了心魔要救他。

        可惜她知道得太迟。

        有什么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入癫狂的无间地狱。

        血誓成。

        这世间啊，又多了一个仙人，少了一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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