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辛秋回到房间。

        屋子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

        她感觉气氛不太寻常。

        下一刻，她摸向云鬓间别着的一只蓝青瓷釉花钿，将其轻轻摘了下来，柔顺乌黑的长发如一缕黑雾，她肌肤如雪，在这暗夜之中有种诡异的美感。

        她披散着头发，扮演着一名合格的“女鬼”。

        “你是哪一路的魑魅魍魉，竟然擅闯我机灵鬼的地盘？”

        一红衣少年倒吊在辛秋面前，他的两只脚轻轻松松地勾住房屋的木梁，双手抱拳，好整以暇地望着辛秋。

        “你说呢？”红衣少年不答反问。

        凌奕和辛秋曾在如意谷的藏书阁中读过一本破破烂烂的《百鬼录》。

        藏书阁内炉烟袅袅，窗外大雪簌簌。

        “蓬头鬼，长相奇特，头发如针竖立，喜欢保护动物。当人类捕杀动物时，他往往就会出现。师姐，这不就是你吗？每次我想拔青鸟的羽毛，你总会突然出现。”凌奕指着《百鬼录》上姿态滑稽的蓬头鬼说道。

        “我才没有蓬头垢面。”辛秋不满地嘟囔，继续低头认真看书。

        凌奕坐在她旁边，撑着下巴端凝着她。

        他懒洋洋地问道：“师姐，有什么好看的？”

        “鬼怪肖人，人似鬼怪。”辛秋答道。

        “鬼怪都是人死后所化，自然和人相似。”

        “不，他们比人更像人。你看这个鬼——妒妇津，因其丈夫迷恋《洛神赋》中貌美的水神而轻视于丑陋的她，她竟然毅然决然地自沉而死，而后托梦给丈夫道：‘君本愿神，吾今得为神也’，吓得她的丈夫终生不敢渡河。虽然此事颇为滑稽，何必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构女神争风吃醋？可该故事足以证明世事不公，若女子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便只会落得一个善妒的名声，而男子多是三妻四妾，见异思迁。”

        “师姐，你是要笑死我。”凌奕被辛秋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得忍俊不禁，“难道师姐有喜欢的人了，也想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辛秋瞪了他一眼：“读书有感不可以么？”

        辛秋不再理会凌奕，继续捧书读了下去。

        倒是凌奕逐渐安静下来，认真地看着画册上的百鬼。

        痴鬼、食毒鬼、希恶鬼、毛鬼、债鬼、琵琶鬼、针口饿鬼、疾行鬼、蛇骨婆、黄父鬼……

        凌奕忽然问道：“师姐，你说人似鬼怪，那你自己像哪一类鬼？”

        辛秋沉吟须臾，认真答道：“……机灵鬼。”

        凌奕：“……”

        凌奕失笑着摇摇头，开口道：“如果众生百相，那我就是一人百相，只做一种鬼怎么行？”

        所以，凌奕此刻做了一个“倒吊鬼”。

        辛秋上下扫视了一眼倒吊的凌奕，无奈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我屋子里干嘛？”

        凌奕忽地松脚，在半空中迅速翻了一个身，施施然地站在了辛秋面前。

        他穿着松松垮垮的暗红色单衣，肌肤白皙透亮，眉眼浓墨重彩，唇红如白玉染血。

        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从他身上传了出来。

        “就许师姐夜深人静和别人谈心，不许我找师姐商量要事？”凌奕道。

        “有何要事？”辛秋奇道。

        凌奕冷哼了一声。

        辛秋巍然不动。

        两人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凌奕脸上浮现一丝薄怒。

        “师姐和渊玉君聊了些什么？”

        辛秋缓缓抬眼，看似慵懒，实则暗含犀利。

        “你不都听见了吗？”

        凌奕愣了愣，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你怎么知道？”

        “从我出门的那一刻就发现你了。”

        辛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凌奕，似乎是在打量一个从未认识过的人。

        “凌奕，你为什么老是跟踪我？”辛秋虽然说出这种话，语气却波澜不惊，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凌奕似乎在沉思，声音从辛秋的头顶幽幽地传来。

        “哦，有吗？”

        “在如意谷的时候，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所以我暂时没有发现你有这种癖好。直到那次珞旖破天荒约我去‘寸天原’赏花，我第一次离开如意谷，却在漫山遍野的琉璃唐草中，看见你躺在花海中睡觉。”

        “是啊，寸天原的时候，我还帮师姐穿了耳洞呢。”

        辛秋想起那次不太愉快的回忆，脸色沉了下去。

        “再然后，就是我们离开如意谷前往贡城，我发现每次我出去散步，总能与你不经意偶遇。”

        “师姐所谓的散步就是蹲在街道旁发呆，好几次路人都往你面前扔铜币呢。”凌奕恶劣地一笑。

        辛秋蹙眉，颇有些痛心疾首。

        “凌奕，我知道你有诸多奇怪癖好，只要无伤大雅都无妨。但是，你不可以有跟踪别人这样的恶趣味，别人很容易把你当成一个变态。”

        凌奕蓦地向前大跨一步，声音清朗，又隐隐喑哑：“别人……师姐，我只跟着你，哪来的别人？难道你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凌奕直白的眼神就这么撞进辛秋的眼里心里，炙热而狂烈，就像是流星陨落时刹那间绽放的璀璨光华。

        他距离她只有咫尺，俯首垂眸时安静如神祇，耐心而温柔。

        这是辛秋从未见过的凌奕。

        一切太过突然。

        辛秋呆若木鸡。

        “我明白了。”辛秋答道。

        凌奕目光灼灼，暗含期待。

        “同门之间自当相互照料，你是在体恤我武功不高，所以跟在我身后保护我。师弟，我错怪你了。”

        凌奕：“……你就继续装傻吧！”

        凌奕咬牙切齿，勉强按捺住窜起的怒火。

        辛秋却突然和他谈起了正事。

        “你刚刚不是说要事吗？”

        凌奕颔首。

        “刚刚我突然收到了师父的来信，你猜猜师父在信中写了什么？”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只昏昏欲睡的青鸟。

        青鸟前段时间飞回了如意谷，再次回来时，就带来了南宫芜的书信。

        辛秋接过凌奕递来的信，飞快地读了一遍。

        “师父让我们不要回如意谷？”辛秋大吃一惊。

        之前南宫芜的确跟辛秋说过，让她出谷之后就不要再回如意谷了。

        但这封信里，南宫芜竟然让凌奕也不要再回如意谷。

        凌奕严肃地点点头。

        “我怀疑师父那边出了点事。”

        辛秋亦有同样的担忧，南宫芜虽然态度冷淡，但对她有收留之恩，而且这些年来从未亏待过她。

        如果真像珞旖所言，她失忆之前与南宫芜产生过仇怨，那么这些年南宫芜对她的恩情，足以让她们之间的仇怨一笔勾销。

        她并不想看到南宫芜出事。

        不过，南宫芜和刘叔都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相信没有人可以轻易伤害他们。

        这也是为何凌奕明明担心，却还能站在这里和辛秋闲聊的原因。

        “凌奕，你已经知道了我和温净晨的对话内容，”辛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凌奕，“你猜，师父写这封信的原因，会不会与你的身世有关？”

        凌奕淡然点头：“我是前朝之人，师父不希望我回到如意谷，恐怕是怕我牵连如意谷吧。”

        “你……真的是前朝之人？”

        凌奕复杂地看着辛秋。

        她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

        此时此刻，辛秋不由想起了千面郎君说的那番话。

        “那个黑袍人说，他让人假扮都督府的门客，将他引到贡城，就是为了让他看清，就算世事变迁，此人间依然有人未曾忘记家国之恨，甘于卧薪尝胆，不惜以身殉剑。为了那些如萧无言一般惨死的忠臣良将，为了那些在水深火热中奋起反抗的无辜子民，为了他身上流淌的鲜血和与生俱来的宿命，他不应该再乐不思蜀，耽于错误情爱，而应该剑锋指向敌人，肩负起复兴重任。”

        而当时凌奕的回答是：“那又如何？世上无人能够左右我。”

        怪不得他会那样镇定自若，恐怕他自己早就知道了。

        “师姐可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双生无常之所以那般折磨我，还不是因为我是前朝之人。我很早就从他们谩骂的话语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凌奕眼中幽深似海，“甚至，千面郎君口中那个擅长巫蛊之术的黑袍人，我也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他叫周玥，是前朝久负盛名的少年丞相。”

        “可那又如何？他不愿意将我从双生无常手中救出来，因为他坚信，要想拥有复仇的决心与实力，必须承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所以他像养蛊一样，把我独自扔给了双生无常。”

        “可惜啊，我偏偏不如他的愿，复国？就让他带着那些恶心的虫子去复吧。”凌奕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眼中云雾缭绕，嘴角勾起。

        辛秋脑海中浮现出与他遇见的场景。

        那时候，她懵懵懂懂，尚且不明他所经历的事情。

        这一刻，听他重提旧事，她才有所了悟。

        她犹豫了片刻，悄悄地伸出了右手。

        她的手温暖地覆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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