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韭菜

陆晓离开巧音阁前厅，她一径往花墙这边走来。

        那异香的出处果然是在这边，陆晓循迹而行，香味若有似无，一直到溪边的凉亭处，眼前豁然开朗，一簇簇玉芙蓉花在这里开得正好。

        ——这粉桃脂的配方的秘密所在，莫不就是这芙蓉花？

        据陆晓对书中的印象，粉桃脂在盛京畅销的时候，没过多久就断货了，恰逢当时江南一带水患横行，也便再无商贾去江南采办货物。

        一时之间，整个盛京城中，区区一盒胭脂，竟然是奇货可居。

        陆晓的心思都在粉桃脂的配方单子上面，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已经来了旁人。

        “盛京城里别处也没有这种花，如果是江南当地的特产，又怎么会只有乐府中独有？”

        陆晓怀疑这玉芙蓉花下的土壤有些非同寻常之处，她正要俯身去看，步子往后一退，不想竟然撞到一个温热的怀里。

        陆晓一回头，刚好对上了眼尾上挑的一双凤眸中两道探询的锐利眼神。

        那半垂的眼帘下透出三分阴冷，陆晓心里敲起了鼓。

        “这又是偶遇？”湮墨泽语气很轻佻，像挠痒痒一般拂过陆晓的心头，她腾地一下从湮墨泽身边跃开。

        “五皇子误会了……”

        联想起先前的那几次交锋，如果湮墨泽非要认定自己就要暗中跟着他装作偶遇的话，自己的解释好像也很苍白。

        “我不过是来赏花而已。”

        虽然是实话，但不知为何陆晓也觉得自己有些欲盖弥彰。

        湮墨泽黑暗幽邃的眸子里倒影着夕阳的光线，有一种异样的绮丽，陆晓心里有些慌。

        “有三分相貌，又有几分琴艺，这样的女子，多得是。”

        湮墨泽冷沉探询的视线寸寸辗转过陆晓的脸颊上，落在陆晓右侧脸颊上的那一抹粉嫩的胎记上：“你觉得你有什么特殊之处可以打动我？”

        ——这就误会大了！

        “殿下不会真的以为我是想成为你的女人？”陆晓干笑一声，讪讪地发出灵魂的拷问。

        “要不然呢，你不图我的人，难道是另有所图？”

        湮墨泽的眼神徒然变得格外阴冷，墨色的乌云彻底笼罩住了他清亮的眼眸，陆晓被那眼神看得寒意顿生。

        陆晓想起裹着白绫的乐伎尸体，虽然没有亲眼见，但书中描写得画面十足。

        后背的汗毛竖起，她兀地往后退了几步，绣鞋踏进了泥土里，漂亮的缎面被花泥弄脏了。

        杀人如麻的反派可以没有任何理由草菅人命，湮墨泽如果知道自己是异世界的闯入者，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还不如将错就错，起码自己的行为能看上去有些正常的逻辑。

        “如果我果真是图你的人，又怎么样？”

        陆晓索性豁了出去，她扬起面孔，洁白如瓷器一般的小脸被余晖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细密的睫毛颤颤巍巍，一双炯炯的双目有几分无辜。

        湮墨泽的视线滞了一瞬，不过很快，他踱步逼近，压迫性的气场，陆晓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有些稀薄。

        他居高临下地与陆晓错身站着，沉香的气息与玉芙蓉花的异香交织纠缠到了一起，馥郁浓烈，陆晓有一瞬间醉酒的错觉。

        如墨的发丝下的耳垂洁白细腻，血红的珊瑚坠子在滑腻的脖颈上面，犹如一颗血滴子。

        湮墨泽的视线停留在陆晓似带露花瓣一般的娇唇上。

        “你可知道对着我说谎的下场？”

        湮墨泽的声音很轻，好听的声线轻飘飘地落入陆晓的耳中，像奸滑的毒蛇一样，用蛇信子一拨一弄，挑〡逗着陆晓的心，陆晓有些飘忽迷离，身子却如同浑身灌了铅一般动惮不得。

        话音刚落，湮墨泽似乎轻笑了一下。

        陆晓心生疑窦，对面的人却突然利落地一转身，他身上绣着金线的雪白长袍被风吹得鼓起。

        陆晓目送着湮墨泽笔直高大的身影远去，身边的沉香味愈来愈淡，夕阳落了山，暮色淡淡，湮墨泽似梦醒来就消失不见的鬼魂一般。

        愣在原地半天，初秋的夜风清凉，陆晓长舒一口气。

        自己凭实力能进乐府，但湮墨泽若是要存心从中作梗，那自己也只能认栽，可他这反复无常的表现，到底是对自己持何种态度，陆晓有些摸不透他。

        因为是人人忌惮的配角反派，湮墨泽的下线只是为了塑造男主雄霸天下无敌手的伟光正形象，所以书中后期对他着墨不多。

        湮墨泽在书中的大结局堪称迷雾探案，突然消失在鹿羚关一带，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但顺着书中的草蛇灰线，陆晓隐隐感觉出，他的消失有些蹊跷，

        若是能像楼氏和柳红娘一般，看到湮墨泽的未来，他如果能安然从林出野一手遮天的大南国脱身蛰伏，自己是不是也能借机博得一线生机？

        想到此处，陆晓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异能只能在对方产生剧烈情绪波动时才能奏效。

        只身犯险去触怒本书中最大的反派？

        陆晓想起他周身萦绕的不明杀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找死。

        陆晓从乐府一出来，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陆宅。

        天色将黑未黑，陆宅中的灯火昏暗，陆晓心中纳罕，走进去才发现楼氏不在，只有青雀守着一盏孤灯打着盹儿。

        自己的动静吵醒了她，青雀揉揉惺忪的睡眼，嘴角还挂着点心渣，看到陆晓的一瞬间眼睛一亮。

        “小姐，你回来了，夫人去沈府看表姑娘去了。”

        “夫人问小姐去哪里了，我没敢提红绡馆的事儿。”

        楼氏愿意巴结讨好沈家就随她去，只要她不来妨碍自己便好，陆晓笑了一下，眉眼弯弯，取下背后的琵琶。

        “对了，方才官府着人送来一封函。”青雀拿出一个黄色信函，“可是跟老爷有关？”

        陆晓拆开来看，里面是一张价值不菲的银票，还有盖了红印的官方文书，进了乐府，以后就是名录在册的官伎，若非犯罪入狱，或者年老告还，出入行止都受约束，哪里能说去陇东就去陇东。

        陆晓把银票收好，看着文书，弯起了唇角。

        青雀凑过来，看到文书上面“乐府”两个字，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小姐，你要去做乐伎？”青雀似乎受到了不少惊吓。

        她印象中，她家小姐爱华服美妆，爱吟诗作对，爱饮酒赏花，从来都是别人给她弹曲儿唱戏的，她就算会一手琵琶曲，那也是闺中打发时间取乐罢了。

        先前再落魄，也依旧以尚书府千金的身份自矜，怎么画风突然一变，连乐伎都愿意去做了？

        “一入乐籍，就没有回头路了。”青雀一副痛心疾首状，以为她家小姐因为被掳进窑子了一遭，受刺激过甚，连以前横竖看不起的行当，也能忍辱去做。

        陆晓回过头来，对青雀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

        “对，没错，我要进宫。”陆晓面无表情地卸下脸上的水粉，把进宫一事说得跟去一趟集市一般。

        “小姐可是要跟表姑娘一样，找个位高权重的夫君做倚仗？”青雀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罪臣之女参加不了选秀，但去做乐伎，却没有明文规定不可。

        前朝的伶人因为舞技出众，一跃成为受宠的妃嫔，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倚仗的话，差不多。”陆晓摘下头上的发钗，“夫君，那谈不上。”

        ——眼下宫里能至林出野于死地的男人只有一个——南帝。

        陆晓翻了翻白眼，耄耋之年的老男人她才不感兴趣。

        青雀张了张口，没再说话，她家小姐洗去了铅华，露出洁白无瑕的肌肤，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妍丽模样，任是哪个男人，看了都会心动。

        看来她家小姐这是要破釜沉舟，大概是碍于女孩子家的面子，所以才不承认自己要入宫寻机缘。

        青雀脑补了一出孝女为父脱罪，不惜入宫献身皇族的故事来，她有些动容，鼻子一酸险些掉泪，终究是不忍。

        陆晓并不清楚青雀的心理活动，她转身摸摸青雀的头：“等夫人回来了，别提这信函的事，省得又惹她着急。”

        青雀懵懂了几秒，会过意来，既然小姐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那必须得先瞒着夫人，她一点不能给小姐拖后腿，青雀眨眨圆圆的眼睛，使劲点点头。

        进入乐府的事，让楼氏知道除了添乱没有别的益处，陆晓很清楚这一点。

        第二日陆晓起了个大早，秋日已经有了些寒意，陆晓倒是兴致不错，身上披了一件月白色狐狸毛斗篷，毛茸茸的帽沿显得陆晓容颜娇嫩。

        昨日经过的那家胭脂铺子生意清淡，掌柜倚在账台后面不时打着哈欠。

        陆晓坐在雇来的马车里，从帘子的空隙中正好能看到对面胭脂铺子的情形。

        近日里盛京的秋闱揭榜不久，不少下场一试才学的青年才俊都逐一崭露头角，惹得有女儿待字闺中的人家都心热了起来，都借着赏菊过中秋的由头，赏花宴摆了一场又一场。

        重视妆容的贵女们按理说都会在此时亲自出门去各大胭脂铺和裁缝店中采买，可今年生意竟然如此难做，大抵是跟城西新开的那家嫣若坊有关。

        掌柜唉声叹气，不免火气大了些，没事便打骂伙计。

        伙计不小心打翻了一盒蜜露唇脂，掌柜火冒三丈，正欲发作，听到外面声响，门帘子被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探头进来。

        掌柜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换了副好面孔笑道：“姑娘可是要看点什么？”

        陆晓环视了一下铺子里的格局，窗明几净，三进三出，地段也还不错，她开门见山，向掌柜说明了来意。

        掌柜眼神中的意外和惊喜十分明显，不过他随即咳嗽一声，端起架子道：“我这片铺子，当年是找人看过的，风水宝地，姑娘若要接手，起码三百两纹银。”

        “掌柜，我从早上一直在外面，顺便替你数了数，进铺子的人，十只手指头数得过来。”陆晓眉头一挑，直直地去看掌柜的眼睛。

        掌柜眼神闪躲，明显有些心虚，仓房里那几木箱粉桃脂，无人问津，他正暗暗筹划着上哪里找个冤大头来接手呢。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格照在陆晓妍丽的脸上，她很有耐心，静静等着掌柜自亮底牌。

        “那姑娘觉得什么价钱合适？”近日生意实在清淡，掌柜早已经动了买了铺子还乡的心，有人要接手这个赔钱铺子，掌柜求之不得。

        “再便宜三成，我今日就同你画契。”陆晓斩钉截铁道。

        掌柜虽然为难，也还是咬牙点头答应。

        在契书上面按完手印，掌柜上楼时取历年的账薄，陆晓轻轻走到柜台边，这间铺子开了有些年头了，货物样数繁多。

        陆晓拿出一个景泰蓝圆盒子，上面几个小篆“如玉膏”，她轻轻拧开盒盖，丹桂的香味溢出来，晶莹润洁的膏体闪着光泽。

        从今日起，这家铺子以后都是自己的了，陆晓正欲试试这古方纯天然护肤霜时，忽然听到门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冷笑了一声。

        陆晓懒洋洋地抬起头，对方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滴溜溜地打量着自己。

        “妹妹当年可是非皇家御制的胭脂水粉看不上眼了，如今竟然还赏脸来这种寻常作坊了，”

        舒婉容笑里面藏着刻薄，“哦对，差点忘了，你早已不是住在尚书府的千金小姐了。”

        被自己割过一茬的金韭菜再度现身。

        陆晓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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