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补刀


实事求是,黎镜心对秦无衣是有一点佩服的。

        不是因为他的修为实力,而是他让太渊宗在短短两百年间成了正道第一仙宗,凡是提起正道宗门,必言太渊派。

        一个老牌的修仙门派底蕴有多深厚她是体会过的,动辄万年的宝库与秘笈,还有轻易不出山的“老怪物”和下面纷繁复杂、枝繁叶茂的修真世家,很难想象会有一个人在短短两百年间撼动这样的大树,做到一个门派上千年也未必做到的事。

        但也仅限于此了。

        那点微末的佩服完全不足以抵消他扰她清净的厌烦,更不用说这幻境是由仙器残片所构,凶险异常,万年来几乎无人活着出去,唯一一个还疯了。

        不过秦无衣动用幻境时恐怕不清楚,她的本命法器恰好用了克制幻境的清音竹,不仅在被拖入幻境的最后一刻把他也扯了进来,还保留了自己原本的记忆。

        等会儿就找机会把秦无衣杀了。

        黎镜心看秦无衣的时间长了些,突然福至心灵发现了一点不同:他的脸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唇色很深,额头上还有几点虚汗。

        中毒了?

        正道诸人派弟子前去查探情况,回来之后大概交代了几句,那个被拦下来的肤色黑红的老头便红了眼眶,怒瞪向黎镜心,而旁边头戴蓝色宝冠的中年人也阴沉沉看了她一眼,几位听到消息的老头神情都颇为惊讶凝重。

        前面的死人堆里大概有什么线索,而且对她非常不利。

        那便不能说“失忆”之事了。这些人没有一个信她,说了也只能徒惹怀疑,不如先静观其变。

        “黎师侄,”开口的是拂尘老头,“我们接到消息,说你杀了本门弟子齐修然和祈山派少主赵无咎,并于今日午时在此处与魔道之人密谋。我们原本不信,但确实在此处见到了你,魔道之人虽死,但尸体却在……而修然和无咎的尸首也在此处,修然体内还有你的佩剑残片……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你可有解释?”

        证据确凿。

        未待黎镜心说话,面目阴沉的中年男子看了一眼弟子递过来的剑片,银白色剑尖上沾着凝固的血迹,极为显眼,而剑身中心镶嵌了一块琉璃红玉,与黎镜心手中断剑一模一样。

        他顿时怒极。

        “黎镜心,你还我儿命来!”一道气劲发出,直直向着黎镜心的方向,她身后的石头应声崩裂,而她脸颊上也被这气劲划出了血痕。

        “赵掌门!”拂尘老头开口阻拦,引得他重重“哼”了一声,仍是面色阴沉的看向黎镜心。

        一滴鲜血从侧脸上滴落,黎镜心抬手用指尖粘在手上捻了捻,粘腻又腥甜。

        她忽而笑了一声。

        黎镜心这个人向来冷傲,她的冷从骨子里透出来,似乎万事万物都不够上心;而傲也不是雪中红梅的清气出尘,而是一种俯瞰众生的高高在上。

        自从进了幻境,身边危机一环接着一环,方才摆平了魔道的追杀,又遭遇正道的逼问,但她其实一直未曾放在心上几分。

        幻境杀人,却也遵循九死一生的规则,她只需要谨慎一点、卑微一点,便能在开局苟住性命,但黎镜心不愿。

        “已经很久没有人打过我的脸了。”声音很低,更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

        “什么?”宋掌门见她开口,却没有听清。

        黎镜心抬头:“我说,我来时确实见到了齐修然和赵无咎,只不过我来时他们便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齐修然是被魔道抓着挡了我的剑,我知晓若是直接拔了剑,他必死,所以只好断了剑,剑片因此留在了他体内。虽然现在被作为我杀害他的证据,但我自认问心无愧。”

        她又看向面目阴沉,眼神阴鸷的赵掌门,道:“至于赵无咎,他比齐修然还要惨,魔道抓齐修然挡刀时,他已然倒地,被魔道诸人折磨,就躺在地上任人踢打,手中的武器也被踢到了一边。他口中不住地吐血,明明眼神涣散,却还在努力去够自己的兵刃,只是那一点距离,怎么都够不到……”

        “别说了!”赵掌门控制不住地向旁边巨石树木连续拍了几掌,崩裂声不断。待他平静下来,手狠狠攥成了拳,眼眶通红。

        他本意是想听一听儿子生前的细节,却不料根本就听不得。心绪大乱之下,根本就没有想到是不是黎镜心在撒谎。

        黎镜心看见他发丝散乱、神态苍老的模样,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对着拂尘老头道:“我所陈之语无一字虚言,不过你们的消息也不是全然是假的。”

        见众人神态认真许多,而秦无衣的表情更加痛苦,她才道:“魔道在此密谋是真,我到时隐藏身形听了尾巴,只听到说……正道门派务必雨露均沾,能杀的杀了,杀不了便下毒、用计,总而言之,必要让正道自己乱了套,然后那名下属说已经办妥了。”

        这几个老家伙身后的弟子明显不是一派,拂尘老头和黑红老头都穿着浅色道袍,而赵掌门自己衣裳款式特别,但身后弟子俱是一身浅蓝色,长胡子老头则是一身素色长袍,身后弟子连同秦无衣在内也都是这样一身,区别只在于衣襟的边沿是否有深色绣线。

        三派弟子,齐修然是拂尘老头一派,赵无咎是赵掌门的儿子,那这所谓的“雨露均沾”便是说的秦无衣了。

        可惜她不知道秦无衣在幻境中是否也用了自己的本名,否则直接喊出来效果更佳。

        “什么?”长胡子老头也想明白了其中关键,立刻回头去看自家弟子,这一看,果然发现了自己徒弟脸色苍白、满头虚汗的样子。

        他吓了一跳,立即去扶秦无衣:“无衣,你怎么了?”

        秦无衣表情仍然平静,只有抿起的唇角微微泄露了他的痛苦,他反倒声音断续地安慰长胡子老头:“师父,我没事……已经吃了解毒丹。”

        “你怎么一句都不同为师说?!”一边往秦无衣身体里输内力。

        黎镜心听到秦无衣服了解毒丹眉头一皱,幻境开局确实有所磨难,却不能直接要人性命。也罢,她可以助幻境一臂之力。

        于是黎镜心也走过去凑到了秦无衣身边,打算补刀。

        但凑到旁边才发现周围弟子的眼神都若有似无地盯着她,众目睽睽之下她又无法直接用剑,一时僵住,盯着秦无衣想对策。

        灵力没有,内力也无,连之前随身带的毒也没有带进幻境中来……不然,试试在他穴道上扎上一针?只要扎得够深够准,秦无衣不死也残。

        黎镜心在腰间摸索了一阵,突然反应过来冰魄针当然也没有带在身上,那头上呢?

        结果她刚往上抬了抬手,就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手肘,手直接搭在了秦无衣的手上。

        ?!

        手背上有些温凉,应该是与中毒有关,黎镜心下意识想到。

        等反应过来时秦无衣已经抽出了手,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只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但这一眼已经让秦无衣注意到了她,再不好下手了。

        黎镜心回头,便看到身后有个年轻女弟子冲她眨眼睛,是之前搜身那个女弟子,用气音道:“不用谢!”还笑了一下。

        黎镜心:?

        周围弟子互相之间对眼色,一副“磕到了”的表情。

        黎镜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些人不会以为……她爱慕秦无衣吧?

        哈?

        黎镜心在心里飞快盘算,秦无衣的毒性解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下手很难成功,只能日后再找机会,不如把爱慕他当做接近的理由好了。

        便没有否认。

        于是后面那名女弟子更兴奋了,凑到旁边同门师弟身边说悄悄话:“你看你看,我就说,黎师姐肯定是对……有意思。”

        师弟打量黎镜心与他们的距离,伸手捂住了师姐的嘴。

        ——————————

        一行人为了赶路没有入城休息,而是在傍晚随意找了一片空地扎了帐篷,大约来时便已经计划好了。

        黎镜心问了今日对她释放善意的那个女弟子,她名叫顾明霜,是正阳派这一辈排行第三的弟子,因为叔父是正阳派的长老,所以从小便在正阳派长大,也颇受长辈宠爱,管理着正阳派的一部分庶务。

        顾明霜看上去很是活泼,围着她说了不少消息,她这才知道,原来正阳派正在举办正道武林三年一次的青云擂,专门为各大门派的年轻弟子所设,获胜者可以得到当世前五的先天高手每人一个月的指导,若是有幸,还会被收入门下做亲传弟子,条件很是诱人,引得无数年轻弟子趋之若鹜。

        正道也十分重视,各门派的掌门或有名望的长老都会带队参加,这也是为什么来“追捕”她一个年轻弟子便能出动三个门派的掌门或长老的原因——聚在一起且恰好有空,而且她这事说起来也十分重要。

        齐修然和赵无咎可以说是这一辈中,正阳派和祈山派最为出色的两个弟子,赵无咎不必多言,是祈山派的少门主,而齐修然也不遑多让,不仅是“齐师叔”看作亲子的唯一弟子,还是掌门看好的下一代掌门继承人。他们出了事,两派掌门便都将青云擂放在一边,专门来追踪贼人,若是有可能,也希望能救下他们一命。

        但是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

        而天下五大先天高手,分别在五大门派之中,正阳和祈山已占其二,剩下的还有琉光、回春和四海剑派,秦无衣和长胡子老头出身琉光派,而她则是四海剑派的人,确切来说,是四海剑派掌门的女儿,和顾明霜一样,同样在弟子中排行第三。

        顾明霜说到此处时一个劲地强调自己和她有缘。

        “黎师姐,我派掌门已经给你父亲去了信,据说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等黎掌门一到,你也可以放下心了。”顾明霜笑着眨了眨眼,“黎掌门是天下五大先天高手之一,你是他的独女,不要说你没有做过,就算是做过,肯定也能保下你的,师姐你放心休息好了。”

        黎镜心点了点头,想必这就是白日里那个姓赵的即使怒极也只是划伤她脸的原因了,原来是顾忌她父亲。

        帐篷外有一道清朗嗓音响起,是顾明霜的师弟:“师姐,你要的衣裳和伤药。”

        顾明霜解释道:“黎师姐,是我师弟宋明章。”见黎镜心点头,才道:“进来吧。”

        宋明章手上果然拖了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放了一套精致的女子衣衫,还有一个白色瓷瓶。他向黎镜心点了点头,随即便看到自家师姐对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出去。

        宋明章无奈,但还是很听从,向黎镜心抱了抱拳便转身出去了。

        顾明霜:“黎师姐,我看你受了伤,衣裳也脏了,这件是我拿来备用的,没有上过身,你先将就穿着,等回了门派,我让人给你做新的。”

        说着拿衣裳往黎镜心身上比划了一下。

        其实两人身量相仿,但黎镜心比她高了半指不到,身形也更纤细,看上去便高了不少。

        “我就说差不多。”

        黎镜心拍了拍她的肩膀,微微笑了一下,身周气质便如冷雨化作了春风。

        顾明霜看得呆住,只听到黎师姐道了谢,怎么出的帐篷都不知道。

        而黎镜心却是先在袖子里放出了一条青色小蛇,这是她在帐篷安扎时在溪边捉到的,用断剑在它身上轻轻划了一道,暗红色血迹流出,黎镜心将伤药倒了一些出来,洒了上去。

        任由小蛇在地上翻滚了一会儿,又过了半晌,小蛇仍然生龙活虎,伤口也渐渐止住,黎镜心这才对伤药放了心。

        折腾了半天,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黎镜心上好药,换好衣裳,便径自去了秦无衣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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