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传言伊吹山神社是一个极尽美丽的地方。

        高耸入云雾的山林之中尽有这样华美的神社，那已是人类所无法涉足的地方了。那样华美的，如同烈火一样鲜红的神社究竟是怎样建成的呢？

        那位伊吹山神社的巫女一定是一位了不得的大贵族吧，只有了不得的有钱的老爷才能将女儿送到那样华美的神社里，做那个神社里唯一的巫女这不明摆着是继承人嘛。

        只有那样有钱的贵女才能马不停蹄跑遍整个世界去追逐那位邪神的影子吧。

        而此刻那位怀揣着富豪贵族之女的异闻，与山神结缘的美貌女人牵着孩童的手正一步一步往深林去。

        一步又一步，她的步伐平稳而有力。

        这一次，在这漫长而又苦涩的追逐里，稚嫩的孩童总算是牵住了她的手。

        他很少能够站在这样的位置，能够在抬起头就能看见的位置仰视他的母亲。仰视这位众所周知与邪神产下他的女人。

        他一直以来都在她的身后追逐她的身影，从学会走路的第一天，从他诞生在这个世界开始，他就一直追逐着。

        此刻牵着他的那个神态，是曾经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他曾经最为羡慕的，牵着孩子的手露出微笑的母亲的神态。

        这是他第一次拥有了「母亲」。

        母亲的手比他的还要柔软光滑，却有一些冰凉。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因为此时的母亲正牵着他的手，有些冰冷却并不是没有温度。

        他喜欢这样牵着母亲的手。

        耳边是风吹拂树叶的声音小鸟的鸣叫让旅途变得不那么孤单，如果是一般的孩子可能就要被这样静谧的环境吓得痛哭流涕，不停缠着大人哭闹了。而伊吹童子却早早就习惯了这样静谧的地方，而且在之前的追逐中还要更加糟糕。

        起码现在的路途上，他曾经追逐的母亲如今就在他的身边。依赖母亲一向是孩子的天性，但对于曾经无异于被抛弃的伊吹童子而言，现在这样的程度就已经足够了。

        甚至是，这样美好的时光让他激动到有些不安。

        于是一路上沉默了许久的孩子终于艰难的停下了脚步。

        身着华服的美丽母亲也停了下来，她矮下身，全然不在意华贵的衣衫沾上泥土。

        “怎么了童子？”

        他的母亲变得如此的接近一个「母亲」，甚至连询问的话语也像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她只是在询问他发生了什么，而不是询问他是否感到疲累。

        这样一个完美的、以孩子自我意愿为主的母亲，真的是他的母亲吗？真的是那个追逐着邪神的倒影而疯狂如火焰一样的女人吗？

        他斟酌了许久，也许什么都不问就这样下去享受不知何时结束的幸福才是最好的结局，但对他而言却有着比这样的幸福更加重要的事情。

        “母亲大人。”他艰难的开口问到，有些干涩的嗓音简直不像是一个七岁的孩童。

        “父亲大人呢？”

        你不去追逐了吗？

        像是奔赴火焰的飞蛾那样、像是迎接冬日的繁花那样——你不去追逐了吗？

        “我没关系的，母亲可以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即便如此、即便他那样渴望母亲的怀抱、即便他那样渴求母亲的温暖，像是白日奔赴黑夜那样追逐父亲大人的母亲才是真正的母亲。

        他也习惯了追逐母亲的生活，母亲的幸福才是更加要紧的事情。他小小的幸福可以在母亲的幸福之后，因为母亲是那样的自我又美丽。

        美丽的女人发出轻柔的笑声，像是山涧的清泉。

        玉姬抚摸着伊吹童子的脑袋，金色的眸子像是月轮一样弯起。

        “已经没事了，他在这座山的尽头等着我们呢。”

        蜿蜒的山路已经接近尽头，难以想象一位贵女和一位稚童能够依凭自己的双腿轻松写意的到达伊吹山神社这样高的地方。

        “母亲大人没有在勉强自己吗。”伊吹童子没能在那一头感觉到父亲的气息，小小的脸蛋皱了起来。

        “没有哦。”

        美丽的女人踏过最后一阶参道，迈过鸟居的尽头。她朝着自己的孩子绽露出朝露那般的笑容。

        伊吹童子自那之后第一次看见他的母亲露出那样美丽的笑容。

        她的愿望达成了。

        真是太好了。

        他的母亲、他的玉姬，这个如同世界上最美好的合集似的女人，合该享受她所想要的一切，这样如同花儿美好的女人，合该心想事成。

        这世界最美好的一切，都该向她奉上才是。

        “母亲大人除了父亲和花以外还喜欢什么呢？诗集？画？”伊吹童子也笑起来，难得有了一些孩子的模样，追着玉姬的身影也踏入了神社。

        能够叫邪神也为之心动的女人将垂落的鬓发勾至耳后，她甚至要比那一颗殿中的万叶樱还要美丽。

        “喜欢啊大概是纯洁无瑕的祈愿？和花一样，都是无比美丽的东西。”

        伊吹童子歪了歪脑袋。

        但他的母亲啊——是比花儿要更加美丽，比火焰更加热烈的女人。有什么花朵能够配得上她吗？

        也许不只是外貌、连怜爱他的母亲玉姬这一点，他也像极了父亲。

        玉姬是对伊吹大明神、对伊吹童子而言，最美好的女人。

        因此世间万物的幸福都要排在母亲的身后，唯有母亲感到幸福，他才会感到喜悦。

        鸟居之后的世界是神明的世界，因此这个伊吹山神社便是伊吹山神的神国，连片的万叶樱一簇一簇的堆满了枝丫，千年难以开放一次的樱花就这样随处可见，鲜红的注连绳交织的如同缠绕交颈的蛇，穿过神使簇拥的拜殿之后，是恢弘的本殿。

        红色的狐狸从偏殿跑来，看上去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懵懂。她瞧见玉姬带着伊吹童子回来，摇了摇尾巴又低头行礼。

        伊吹童子平静的注视着，拜殿前的神使石像矮下了头。

        他是神子，是这个神社的小主人。

        他对父亲的记忆是稀薄的，对于年仅七岁的孩子而言，两年就足够久远了。更何况他的父亲实在是不怎么像是个父亲，从这一点来说却实是十分神明的表现。尽管他爱着火焰那样追逐着父亲的母亲，可就事论事，让母亲那样追逐的父亲着实不是什么合格的丈夫。

        反正他对于父亲的感觉也很浅薄，是不是合格的父亲那倒是无所谓。

        伊吹童子这样想着，跟随着进入本殿的玉姬，乖巧的脱下鞋袜。

        自从玉姬回来之后，总是会将步伐放慢，她虽然不会像是平民的女性那样抱着她的孩子，但却会在这样的地方异样的体贴。

        玉姬像是烂漫的少女，将足袋甩到一边去，赤着脚有些雀跃的跑到廊道快乐的晃着脚。“啊——终于回来了！还是家里最舒服啦。”

        “母亲大人是怎么和父亲大人相遇的呢？”伊吹童子在玉姬的身旁坐下。

        “嗯相遇吗。”玉姬拖长了音，那双漂亮的，金色的眼睛眺望着蔚蓝的天空。

        也许是因为本殿实在是太过宽阔，这片庭院的天空也不显得狭小。玉姬带着甜美的笑容轻轻合上眼。

        女人和神明的结缘源自一个平淡的秋日。

        既没有下雨也没有乌云，是一个天气正好再平淡不过的日子。

        金黄色的落叶堆了一地，俊美的黑发神明拎着一壶酒坐到山崖前同桌面似的石头前。

        伊吹大明神在那个秋日奇异的感应到了一份属于他的缘，对神明而言这种预感是十分重要的。

        神明既害怕寂寞，又害怕无聊，而伊吹大明神既寂寞又无聊。寂寞又无聊的他终于感觉到什么，于是就像是傻瓜一样带着自己最喜欢的酒开始了他的等待。

        “就在这里哦。在一个秋天，金黄色的叶子铺满台阶的早晨，他带着一壶酒对着山崖，像是在等待什么。”她轻快的语气像一只快活的小鸟。

        “哪有人从早晨开始喝酒呢？那他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酒鬼，大笨蛋。”美丽的女人毫不留情的和儿子讲述和她相遇的男人做的蠢事。“他在等我，在期待着我的到来。”

        “那个时候，酒是神明们最喜欢的贡品。喝醉之后那个肆意的感觉是会上瘾的，尽管他喝不醉，但也最喜欢那种辛辣又发甜的味道了。”

        “想要送给还未见面的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怎么样看都可爱的叫我心头一紧。”

        伊吹大明神满怀期待的等待着这段缘分，对时间观念极差的神明而言这等待却变得有些磨人。在这等着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遇见，不在这里又害怕错过这次相遇——草草带来作为礼物的酒擅自开封又太失礼了。

        “他在山崖前坐了九天，只是为了有一个能够填补他内心寂寞的人在枯槁的秋日陪他喝一壶酒，于是在他准备回去的时候，我们依着命运的指引相会了——很风雅吧？”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的伊吹大明神决定起身离去时他们相遇了。

        如今也是秋日，神国内乱季的樱花随着微风浮动，美丽的女人在洒落的花瓣中露出笑容。

        于是伊吹童子也笑了。

        “真是笨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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