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〇〇八

他们终于在十八天后的拂晓时分爬到了朝神山山巅，随后便看见了一个被冰雪覆盖着的巨大圆盘。吕梦芳蹲下身子，拨开圆盘上的冰雪，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某种奇怪的符号。确切的说，那更像是咒印，用于施法的咒印。

        “装饰而已！”一记老迈却十足苍劲的洪声由背后袭来，将吕梦芳与龙女吓了个激灵。

        “大祭司？”龙女问道。

        “尊敬的真龙陛下！”

        “不，我是真龙的女儿，并非真龙。”龙女急忙摆手否认。然后胆怯地四顾着，再三确认此处没有别人。

        这位被龙女称作大祭司的老者正用一根弯弯曲曲，隐隐散发蓝光的权杖支撑住自己佝偻的身躯，巨大的兜帽将他整张脸掩得严严实实，只听得见隐隐约约一丝笑声，像是无奈的嘲笑。他蹒跚地走向龙女却未挺住脚步，而是继续走到吕梦芳身前，然后微微抬起那颗垂至胸口的脑袋，用一双漆黑到空洞的眼睛盯着他。但那不是眼睛，而是混沌，含有深邃恐惧的混沌。吕梦芳几乎被吓得没了呼吸，趔趄着向后退了两步。事实上，没有人见过大祭司的真容，甚至连龙帝也不例外，更没人清楚他的姓名、年龄，甚至来历。他就像一位虔诚的侍者，穷尽毕生用以传达真神赐予人类的福祉与祸患。他深受龙帝及所有人的信赖，甚至有人会直接向他祈愿，即便他从未给予过回应。吕梦芳怔怵于这样一张令人胆寒的面孔，并非丑陋，而是那股参透命运轮回，无视一切苍生的决绝意味，仿佛瞬间触碰到了生死的界限。这种感觉从那时起便如影随形，直至身死之际都无法摆脱。但这种感觉令他感到似曾相识，细忖过后又觉得十分陌生。实则吕梦芳的确见过这位大祭司，早在他去问城时第一个见到的便是此人，这种似曾相识又难以寻摸的感觉与他而言奇怪的难以描述，他仿佛丢失了一切与之相关的记忆，无论如何思索也难以勾起丝毫碎片。

        “无谓的争辩！”大祭司再度将面容隐藏在兜帽里，但身体突然伸展开来，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一百多岁，“东西，都带来了吗？”

        龙女有些失措，突然手忙脚乱地翻找起自己的包裹，她已然将所有东西都倒在了地上，但却忘记自己究竟要找什么。吕梦芳拍了拍龙女的肩膀，因为她看上去实在太过紧张了。经过吕梦芳的安抚，龙女慌乱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而后精准地从口袋里而非包裹里拿出了一粒被浸得血红的骨头，和一只装有由龙帝亲笔写下祈愿的锦囊。

        大祭司冲上前来，一把夺过龙女手上的东西。当他迫不及待地撕开锦囊，将一张轻薄的纸条展开时，一记锋利有如刀刃的叹息声从他胸口穿出，直冲云霄，将头顶上方不知几千里远的偌大乌云拦腰斩断。

        “贪婪！永无止境的贪婪！”大祭司猛摇着脑袋，愤怒的吼声将整个山巅的积雪全部吹散，露出那只青黑色的，布满奇怪符号的光秃圆盘。

        龙女与吕梦芳没听明白，更无从接话，但巨大的声响令他们感到一股因恐惧而引发的战栗。

        “那么，用什么交换呢？”大祭司的语气恢复如前。他慢慢走向圆盘正中的小圈里，转着身子看着圆盘上的符号。吕梦芳跟眼去瞧，感觉这些符号好像代表着什么，不过他这才发现，偌大的圆盘就像一棵巨树的年轮，足有上千道圆圈。

        “交换？”龙女说，“交换什么？”

        “有得便有失，我的陛下！”大祭司冷笑起来，“没人比您更加清楚了，任何所求都有代价！”

        龙女摇了摇头，并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深刻含义，但一股莫名其妙的凉意正从脊柱窜上后脑。她突然抽动了一下，这种感觉十分奇怪，她不禁皱起眉头，略带气愤地盯着大祭司，她以为是他搞的小动作。

        “那便如你所愿！”大祭司将那颗血红的骨头塞进嘴里，而后伸出一根细长如干枯柳枝的手指，指向圆盘北方，大呼一声：“好吧，好吧，那便以他之骨血续你之性命！”

        此时忽而雷电交加，狂风大作，圆盘上方被劈开的乌云再度连城一片，笼罩万里，不透一丝光亮。于此天昏地之时，暴雨倾盆而下。吕梦芳紧紧搂住龙女，生怕她被凛冽如刀刃的狂风刺伤。不过乌云旋即退散开来，烈日当空，将温暖的阳光洒进了山脉的每个角落，原本寸草不生的山脊顿时滋生出绿油油的嫩芽，而后以极快地生长速度瞬间将死寂的荒野变成了茂密的丛林。当吕梦芳与龙女长大嘴巴，惊叹真神杰作之际，大祭司忽而大笑起来。

        “法术！”大祭司的笑声显然另有所指，吕梦芳与龙女心照不宣。“来自真神的法术，而非凡人的把戏！”

        “那么，祭祀结束了吗？”吕梦芳终于张开了嘴巴。

        大祭司突然跑来，攥住吕梦芳的手，将其拉去了远处，低声说道：“你二人若能结合，兴许会改变命运！”

        “改变什么命运？”吕梦芳并没急于否认，反倒有些诧异。

        “你的命运，她的命运，皇朝的命运，国家的命运，生者的命运，死者的命运，万物的命运”大祭司咯咯地笑了起来，比起之前更加放肆。可没过多久，浑身又突然颤抖起来，渐渐收声，死死地盯着吕梦芳的眼睛大口大口地急喘，而后以惊恐而怔怵地说道：“还有还有真神的命运！”

        “我不明白”吕梦芳迟疑了半晌，仍不解其意，“您的意思是？”

        “命运！凡人必须记住，命运绝非一成不变！”大祭司的洪声再度响起，撼动着整座山脉。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缩起了身子，变回了那副耄耋之态，随后带着自己孤独的身影蹒跚地走向远处，直至消失不见。

        下山的路上，龙女一直追问大祭司与他说了什么。吕梦芳则频频走神，脑子里反复思索着大祭司的话。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却不知如何才能抗拒一成不变的命运，他后悔于为何没有追问下去，他希望得到真正的指引，但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他见过太多逆来顺受，他妄图改变每个备受压迫的灵魂远胜对自己的希冀，他的无私与慷慨不断地催生着怜悯以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他仍旧不明所以，不知如何才能与命运抗争，或是与真神抗争。

        得偿所愿的龙帝为表彰吕梦芳的忠诚，下旨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赐予吕氏为妻。吕幽莲为此则展现出十足惶恐，他始终怀有忌惮，以为吕氏一脉与真龙血脉无法相融。他不知道吕梦芳与龙女结合后会生下什么怪物。但他十分清楚，两种血液的冲突虽然在数千年的对抗中渐渐消弭于无形，但那只是看上去的样子，更像是平静的海面，而暗涌翻腾的海面之下不知潜伏了多少呼之欲出的强大力量。圣旨既已下达，吕幽莲只得拜谢，他开始揣度龙帝的真正用意，令不安不断加剧，以致愈发恐惧，如若仅仅牺牲一个龙女便能使吕氏一脉倾覆，于真龙而言无疑是个十分划算的买卖。吕幽莲细忖了足足三天三夜，穷尽任何刁钻古怪的心思试图改变独子以及整个吕氏的命运。最终想到让吕梦芳外放的主意，他尚无任何军功傍身，而如此干净的履历不足以匹配龙女无上尊贵的身份，他完全可以以此为由推迟婚期。表面上让吕梦芳四处征战，讨些军功，实则是为给自己空出大把时间用于思索如何掩人耳目地违逆圣命。

        从此，吕梦芳开始了漫长的征战生涯。但军队里没人会服从于一个看上去瘦弱不堪且身无尺寸之功的贵族后裔，在这帮浑身布满伤疤的硬汉眼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以致吕梦芳所下达的指令，他们完全置若罔闻。他不得不找到那五千暴民，组成了一支没有统一装甲，以锄头与铁铲作为武器的先锋部队；他们没有帐篷可住，便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地睡在军营外面；他们没有伙食上的配给，因此不得不组成一支粮队，频繁出现在家与军营之间那条足有三千里长的羊肠小道上。他们逐渐沦为军队里的笑柄，可他们并不在意，对正义与公允的渴望令他们变得无所畏惧，在嘲笑声中他们屡屡发动奇袭与突击，将敌人打得落荒而逃，甚至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收复了困扰龙帝长达三十年的富庶失地。为此，龙帝赐予他们“龙师”称号以彰其功。但他们心里都明白，自己从未吃过朝廷的一餐一饭，从未穿过朝廷的金胄银甲，甚至从未用过朝廷的战马与刀剑，他们更愿称自己为“吕师”而非“龙师”。但他们不敢轻言出口，那只是一面深埋在心底的明镜罢了。他们显赫的声威堵住了所有人的口舌，自此之后，再没有一个人敢轻视这群衣衫不整的粗壮汉子。目不暇接的捷报令龙帝欢心雀跃，仅仅一年，在没有任何粮饷支出的前提下便收复了大片疆土，相信再没什么比这更令他感到兴奋了。“吕将军果真天之将才！”龙帝大笔一挥写下四字——“镇国良将”。吕梦芳因此得衔，官拜一品，百官朝堂之上，其位仅仅屈居其父吕幽莲之下，那时的他年仅二十六岁。

        吕梦芳的成就令龙帝大为赞赏，他已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龙女尽快嫁给这个英武不凡的俊杰。与此同时，首领议政王大臣——吕梦芳的生父——吕氏一脉现任掌权者吕幽莲无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他原想让吕梦芳远离朝堂，以避开龙帝的穷追猛打，可令吕幽莲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子竟如此天赋异禀，数千年来吕氏一脉从未出现过具备战争才能的杰出人物，相比之下，他们理应更善于摄政与谋权。

        正当吕幽莲疑惑于此间种种难以想通时，龙帝终于为他们定下了大婚之期。他显然有些着急，因为时间就定在夏末初秋，距今仅不足百日。可实际上他们的婚事宛如受到了诅咒，即便再过着急，也必将无疾而终。

        吕梦芳与龙女的婚事并未如期举行，因为与此同时北方五国正因为一个女人打得不可开交。这无疑是摆在吕幽莲眼前的最后一次机会，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因而他用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说辞令龙帝不得不仔细且慎重地考量这位首领议政王大臣中肯的提议。

        “可梦芳大婚在即”龙帝犹豫片刻，仿佛在等待什么。

        “待收复五国，再行成婚不迟。”吕幽莲言语沉着，恰好将龙帝的话接了过来。

        龙帝再三垂询，百官并无异议，便允准了这项提议，并擢吕梦芳任威北将军，赐一等伯爵，领兵百万收复北境五国。得知圣令的吕梦芳顿时惊恐不已，当他意识到这不是收复而是□□裸的侵略时，大祭司的身影然浮现在脑中：他指着圆盘北方，嘴里嚷着一段当时听来莫名其妙的怪话。吕梦芳幡然醒悟，对于那句“以他之骨血续你之性命”有了沉重而又深刻的认知。他终于意识到，“任何所求都有代价”绝不是危言耸听的恐吓，而是隐藏在贪婪背后，用鲜血与尸骨铸成的牢不可破的诅咒。虽然他不能违逆圣旨，但他心中早已明确一个信念：平息战乱远比“收复失地”更加重要。他也意识到大祭司所说的改变命运或许意味着必须尽力用自己的初衷改写既定的事实，以避免即将发生的祸事。

        三个月后，吕梦芳率百万雄师进驻五国之中最为弱小，亦是战争之源，更是将吕梦芳拽入无尽深渊的那个国家。这里的男子从不蓄发，女子绝不盘髻，因而看上去有些别扭。正如这个国家的名字一样，稀奇古怪、荒诞不经。它被称作无髻国，是一个盛产美人的神奇国度。当然，它还有着另一个远比盛产美人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显著特点，便是居高不下的离婚率。可笑的是，拒绝包办婚姻的习俗让这个国家的女人一度获得了权利与自由，她们也一度为了自己所秉承的信念拒绝作为男人们传宗接代的工具，但短暂的婚姻并未使她们迷途知返，反倒令她们陷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怪圈，她们已然忘却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意义，甚至更愿意宣扬自己独立的意志用以代替与生俱来的生育能力，以致这个国家的人口骤减，待到数十年后她们才惊恐地发现一个事实，自己身处的自由国度竟然如此羸弱不堪。虎狼的窥伺令他们彷徨失措，但他们已经与神佑失之交臂，除了任人鱼肉，没有任何与之抗衡的办法。早在吕梦芳的百万雄师到来之前，这个国家已然因侵略而变得支离破碎，那些宣扬权利与自由的女人在被无数野蛮粗鲁的男人发泻完□□之后，或成为毫无尊严的奴隶，或被一剑刺死，曝尸路边。她们始终不能明白，在这个强人横行无忌的年月，没有力量的保护，理想是多么的卑微。

        吕梦芳在看到这一惨烈景象时惊骇不已，他即刻下令安顿百姓，并给他们分配充足的食物与清洁的饮水。自己则孤身一人走进了用于临时谈判的营帐中。那里端坐着衣着存在巨大差异的五国使臣。当然，无髻国作为其余四国正在蚕食的对象，它的使臣不配享有任何谈判地位与话语权，他只得蜷缩在营帐一角，胆怯的就像一只面对着四只饿狼的兔子。

        诸国使臣没有想到，龙帝竟派来这样一位毛头小子前来应付，这无疑令他们感到自己正被龙帝羞辱。不过他们都十分忌惮龙帝，不仅仅是因“真龙现身必将带来灾难”这句传言，还有吕梦芳所率足以荡平五国领土的百万雄师。毋庸置疑，他们必须先搞清楚，龙帝因何而来，暗藏其中的目的又是什么。经过短暂的试探后，他们仍然不敢相信，重兵压境仅仅是为息止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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