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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那个钟家


钟灵曾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了,然而再念这个称呼,还没出口竟先湿了眼眶。

        钟将军?陆谌孤疑重复。幽冥不入世,陆谌所知晓的那么些大祁风土人情多半都是魏夜阑灌输的,猛然听到一个只感觉茫茫一片,大海里捞针。突然他以拳击掌,恍然大悟。

        这么大的称呼,必然不是默默无名的。而大祁百年,能称得上有名的,也无非就是那一个钟家。

        “绥远钟群俭大将军——是他吗?”

        钟灵缄默,然后慢慢点头。

        “钟将军确实是个人物。”陆谌打量着钟灵,回忆着所听过的钟群俭的生平,“你是他家人?”

        钟灵沉默半响,“是,”他的声音很轻,涩涩的,“他是我……父亲。”

        陆谌叹了口气。钟群俭是三朝元老,名将之后,十几岁便跟着当时的太子、当今陛下的皇祖父祁景帝打天下,祁景帝继位后将五分兵权赏了他一份,钟群俭感激帝王赏识,远赴南疆平定战乱,这一守就是几十年。然而世事难测,谁也没想到在祁景帝故去的第四年,钟群俭通敌一事东窗事发,火速下狱后以谋逆论处。

        “我记得,钟将军案最后的结果,是他本人被斩立决,钟家满门二百三十六人,十岁以上的全部处斩,十岁以下得了个法外开恩,可以苟活一命,但要世代为奴为娼。”陆谌一口气说完,手抚上钟灵的后脖颈,那里有个深深地烙记,“你那年几岁?”

        “……七岁。”

        陆谌点点头,他也终于明白钟灵身上的奴娼烙印是从何而来了。

        “钟将军已经去了八年,有些东西也早已盖棺定论。帝师那人我了解,薄情寡性跟什么似的,当年再有什么秘辛也不足以成为他选你的理由,”陆谌手掌上移抚了抚钟灵的后脑勺,“——所以还有什么,让帝师选择了你。”

        “以及第二点,你伤了我,本可借我不喜远离我,但还这么日日夜夜守着我,我怎么欺负你你都要留在我身边,这是为什么——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钟灵抿紧唇,眼里一片荒芜。

        七岁那场灾难,在未来八年里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令他惊醒,令他只能独自度过一个个无眠的夜晚。

        钟灵是在那场谈不上救赎的皇恩浩荡里唯一活下来的钟家人。他是钟家最小的孩子,暗夜营的严苛曾无数次打碎他,然而在一场场大病和一次次重复着受伤养伤受伤养伤的生活里,他都拼尽全力生存了下来。

        被贬为奴的小姐姐死之前,发着烧赤着脚跑去了暗夜营。钟灵在大雨滂沱的夜晚隔着栅栏见到她时,那女孩也只剩一口气。长他两岁的姐姐温和地拉着他的手,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抚着弟弟肿起的小脸,目光温柔,揉碎其中是最后的希望和血浓于水:

        “小灵儿,别太为难自己……父亲不会是那个意思——你,坚持不下去也没关系。”

        十二岁的小姐姐从奴娼院跑出来,就是为了在咽气前劝弟弟去死,旁人无法理解,钟灵却知道这份感情有多沉重。他努力伸长胳膊,隔着栅栏依旧什么都抓不到,只能任姐姐慢慢闭上眼睛滑落在冰冷的泥土中,除了失声痛哭,别无所能。

        眼前的场景和父亲临刑前那一夜交错在一起,他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天更绝望。

        钟老将军一辈子不苟言笑,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家人面表现出自己不死不休的狠毒。天牢灯光昏暗,钟群俭将钟灵的脑袋死死摁在墙上,血顺着额头上的伤口流下来,七岁的小钟灵哭到脱力。然而钟群俭毫不怜惜,凶狠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将他打入了无间地狱。

        “钟灵,你不配跟我钟家一起死。你,不配。”

        钟灵那时已经头昏脑涨,这句话依旧像脖颈上的奴娼印一般,深深地烙在了脑海里。暗夜营的生活不好过,对于钟灵来说更是,无数次他都在想,那个宠爱他极深会让他骑在脖颈撒娇的父亲是有多恨他,才会让他连死都不敢。

        他这辈子,还有什么,可以赔给钟家上下二百三十五条人命。

        然而那一天,帝师告诉他,可以给他个机会。甚至这个机会就是来自钟群俭。

        “帝师说,除了我,钟家还活下来了一个人。”

        钟灵面朝墙,使劲揉了揉眼睛。钟家还有一个人,没有人知道这对于钟灵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一天他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却突然感觉,天亮了。

        “钟家出事的时候,三嫂嫂已有八个月身孕……临刑前一晚,她剖了肚子取出来孩子,打点了天牢的狱卒……托人带了出去。”

        钟家的三儿媳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嫁给钟三少爷前,连个重物都没提过,怕苦怕疼,平时多走两步路都要娇嗔。然而这样娇滴滴的三嫂,用近乎决然的方式,给钟家留下了另一个骨肉血亲。刨腹会有多疼,钟灵想都不敢想,他只知道当他知道那一刻,他的胸膛好像也裂了一个大口子,呼呼灌着冷风,再也缝合不上。

        陆谌沉默片刻,接过话来。

        “帝师拿那孩子跟你做交易?”

        钟灵摇头,“不是交易……帝师大人问奴才,想不想见他。”

        陆谌皱眉,“怎么,老狐狸还限制你见他?”

        “没有,是奴才说了……不见。”

        陆谌瞪大了眼睛。

        钟灵浅薄的世界观里认为,只要自己不见,那孩子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曾有什么样的身世,不会知道他有一个怎么样的小叔。奴娼印已经烙在了他身上,他这辈子已然摆脱不了卑贱,他只希望,至少那个孩子,不会为有这样的身世而苦恼,至少那孩子,身上没有这样的耻辱——

        至少那个孩子,可以过平凡人的一生,享钟家三代人都没享受到的天伦之乐。

        钟灵眼里潮湿,他活十五年,除了活下去,这是唯一的坚持。陆谌不知说什么,只好揉揉他的头,想了想又问道。

        “那帝师让你来是做什么的?”

        钟灵猛然转过身,通红着双眼,也不管坏没坏掉陆谌要求的姿势,重重磕了个头。

        “帝师大人说,只要奴才能待在您身边三个月,他就永远不告诉那孩子真相并且抚养他长大,”他拼命以头抢地,似乎全身上下只剩下这一个可以求人的方式,“主上,奴才抗打抗罚,您把奴才当个发泄工具、把奴才锁在狗窝里都行,求您——别撵奴才走。”

        “就三个月,求您,就让奴才待三个月……奴才、奴才三天吃一个馒头就行,或者不吃也、也可以,奴才不吃不喝不睡觉都行,奴才一定乖乖听话——求您了。”

        钟灵一下一下磕着头,每下都实实在在地砸在地上。陆谌沉默地看着他近乎癫狂地自虐,良久叹口气,蹲下身伸出手,垫在了他的额头和地面之间。

        “好啦,”陆谌的声音难得柔和,“说开了不就好了,”他揽起人,“况且,我又没说不要你。”

        陆谌的声线太温柔,钟灵呆愣愣地任他动作,似乎都忘了反应。

        此时再看小朋友,陆谌的目光再没法像初见时那么铁石心肠。小朋友这一番内心大起大落,脸哭成小花猫,眼睛通红,可怜巴巴极了。陆谌笑着揉揉他的脸颊。

        “钟灵,钟家的事、你和帝师之间我管不了——但现在既然留你在天策府,我的规矩你就得守着。”

        钟灵忙点头,只要能留下来,罚成什么样他都不在乎。

        陆谌笑笑,“我理解你隐瞒的心情,但我不能容忍撒谎,”陆谌把树枝递给他,“过去,面朝墙跪着,右手背身后,左手举着。”

        钟灵赶忙照做。未提上的裤子蹭在膝盖处钟灵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现在陆谌肯松口,他面子里子甚至这条命都可以不要。

        陆谌看他跪好,继续慢慢道。

        “我问的问题,若是不想回答可以告诉我不想说,但我绝不容忍撒谎——无论什么理由,我都不允许。”

        钟灵浑身打了个颤,小小声应是。

        “我这人原则性不强,底线就这一条——别的都有商有量,唯有这个不行。”

        钟灵又抖了下,恭敬重复了遍是。

        看出小孩是真的怕得不行,陆谌换了个话题。

        “我现在是罚你撒谎——至于其他的那些,什么伤了我、落我面子,”陆谌努力回忆着那些让自己色变的奇怪说法,每说一个钟灵绷紧一点身子,“我一起算了得了。”

        他俯下身子,钟灵的裤子没提上去,伤痕累累的屁股藏在宽大衣襟下,陆谌抬手就是一巴掌拍了过去。

        陆谌没使力,钟灵猝不及防下还是被打出一哆嗦,待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脸一下子涨的通红。

        “主上……”钟灵不知说什么,只有这么小声叫着。

        陆谌满意自己打出的反应,但还是尽力板着脸:“姿势姿势。”

        钟灵急忙跪直,更高地举起手臂。

        陆谌又是一巴掌上去,这次刻意放了五分力,钟灵有所准备没被打趴下,但依旧抖了下身子。

        就算隔着一层衣襟,但巴掌和屁股相接触的响声依旧惊人,钟灵这次红色一直蔓延到了脖子。

        陆谌就这么用着三五分力连打了二十几下,整个过程中钟灵不停抽着鼻子努力控制自己想落泪的冲动。和暗夜营那些严苛的规矩相比,陆谌的巴掌不算狠,甚至可堪称放水。可是一下下,钟灵就是控制不住的鼻子发酸,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十五岁的钟灵突然就很想很想像十岁的自己那样失声痛哭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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