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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没想起拿些灯烛上来,画不成画,清猗便弹了一夜的琴。

        对着清猗潭,一勾一挑,琴声拂水皱月影,晃出了碎银一片。

        碎银买得天亮,几时买得人来?

        人说来就来。

        第三回,送晨已经是熟门熟路。

        轻轻抬起横斜蔽目的乱枝,看见草檐下抱琴的清猗,送晨不忍出声,细细端详,目不转睛。

        似清猗这般鹤姿卓尔,色清胜玉,当真并世无双。

        迷醉片刻,一阵鸟鸣划破遐想,送晨自觉失礼。

        喊他罢。

        “清猗!”语调扬出欢喜。

        清猗抬头看见送晨,扔下琴迎上前。

        晨光熹微,山雾渐开,送晨的墨眉略略藏锋,汪亮的双眸带笑,映出说不尽的风和日丽,乾朗气清。山路崎岖,走得他玉兰花瓣一般的面颊浮透出海天霞般的幼红。

        竟是多一笔失真,少一笔失色,霞姿月韵,穆如清风。

        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抬头低头,哪怕眼睫翕颤,千幅百幅,来日都画下来。

        清猗这般打算。

        “走罢!”

        引剑腾空,直入长虹。

        透过霁霞万丈,鸟瞰九州,越是往东南走,形多凹凸的层峦叠嶂逐渐被丝绸绫罗般的川泽拂去棱角粗气,果是峭壁岫岭也似英雄难过美人关,醉倒江南温柔乡了。

        眼见的过了太湖,前面就是姑苏。清猗却不曾即刻停下,一径往东,二人停在了一片葳蕤山群里。

        送晨也不多问,知道大伙到了以后左不过都是先寻个驿站歇下,有传声契在身上,要汇合也不折腾。何况,这般悠净雅逸,能偷得几时都是福气。

        这片山较以往所见不同,奇石万态,突兀玲珑。紫燕呢喃耳畔,黄鹂睍睆枝杈;几处园庭堆茵,岩间古柏留云。

        走过一处小石桥,鞋边娇花放蕊,送晨深一脚浅一脚不舍得踩,险些撞上岸边的垂碧柳丝。

        为掩尴尬,送晨指一指前边的茅屋翘椽叫清猗看,“回去给你那屋也做这样一个檐翼,小雀儿似的,兴许草屋也能腾云驾雾。”

        “干脆给我盖在云里罢,直接上天可还使得?”

        “这可使不得,你上天住了,我又不会御剑,如何找你啊?”

        “我接你一道上去。”

        这话听得送晨是得胜的猫儿欢似虎,几乎忘形,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是个听不得漂亮话的,眼下竟顾不上臊了,一个猛子扎进蜜罐里,也不晓得究竟乐什么。

        步履翩跃,不曾走多远便到了山下。只见一道波光粼粼排开两侧水磨粉墙的清凉瓦舍,上跨圆圆一拱桥,承接两侧的迎来往送,活像一个圆胖热切的掮客,名曰“瑞安”桥。

        每一个游经苏皖的行客或都有过片刻质疑,究竟是画活了,还是自己入了画。水墨浅绛浸润,粉墙黛瓦垒筑起的江南,纵然历经沧海却不显沧桑,凭添了些细斟慢品才体味得出的韵致。

        二人上桥,往东侧看,酒幌飘洌气,茶室走茗烟。不少人攒聚在一家挂着“香饮子”招牌的铺子跟前,送晨也想去瞧,不待走近,一阵草药劲直冲天灵盖,二人连连却步,相顾自嘲。

        溜达到西侧,有一黑皮垂髫亮睛小童,兜着绔裆提着酱瓿瓶往酱铺走。

        清猗促狭,拉拉送晨,非说人家是空口喝酱喝得那般黢黑,引得送晨笑软了腰。

        酱铺旁边有个贩耍货的摊子里头吆喝着什么,小童把瓿瓶并银两交给酱铺店家便转过来看,两眼几乎放光,引得清送二人也凑上去瞧。

        九连环,华容道,孔明锁,都是寻常小巧。里头摆开一张桌案,上头竟有两个竹人斗武。黑竹人中干粗圆,手持两柄竹肉扣的板斧,似乎是李逵;另一竹人遍体纯素,独脑袋上点了块乌青,手执大朴刀,不必猜——杨志。

        二人丢开解数,你来我往,斧起刀迎,直叫人眼花缭乱,也瞧不清多少回合。

        送晨留神上下找寻是何处使力操纵,竹人内里大约有线连缀直至案板底下,全凭桌下的一双手操纵调度,实在精巧,不禁心下喜欢,看里头满墙都是竹人偶,转念一想,单有李逵杨志不齐全,而若当真把一百零八将集齐也是胡闹。

        “成套隐”上来了,只能作罢。这孤拐到极点的心恙魔怔,送晨自己也不齿。所谓“求全之毁”,于物于人都要不得,适得其反,过犹不及。

        然而话虽明白,本性难改。送晨深谙此道,也深受其害,可仍旧一意孤行,要么分文不取,要么锱铢必较。无论如何,一百零八将哪怕少了只会偷鸡摸狗的白胜也是不齐全,送晨宁可一个不要,于是只能失之交臂。

        东边晃晃悠悠来了几艘摇橹,哗哗的水声把送晨的神拽了回来,轻轻拉一拉清猗的袖口,“走罢咱们?”

        清猗难得的不曾一拉就动,也是目不转睛地瞧着竹人打架,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天杀,天暗…”

        送晨知道他又念起三十六天罡了,款款俯就他:“都有,都做,且等…”

        不待送晨说完那句“且等寻着好楠木”,那黑小童两眼一瞪,在醋熘一般的脸上灼灼的活像两个火花芯子,“天杀星李逵我的!”说着话,伸出炭条一般的胳膊把清猗一搡,小身板一挺,直直的挡在摊桌前边。

        清猗多高的心性,如何受过这等草莽气,陡然生了满面寒气。

        谁曾想不待清猗有甚动作,送晨倒发话了,口声是前所未有的凌厉:“没人教养么?掌柜手里的,几时写你姓名了,岂有你占去的道理?”向怀里掏出一把金瓜子灌到摊前架子上的钱箱里,“掌柜的,这李逵我收了。”

        只见那双火芯子般的眼睛顿生错愕,瓿瓶也不待拿,一径兜着绔裆叉着步子,往方才那几艘摇橹停靠的码头跑过去。

        看着黑小童的背影,送晨不禁后悔一时冲动了,自己素来最不喜同人交恶的。讪讪的向操控竹人的店家尴尬笑笑,“有劳您把这李逵收着,下回,那小孩再过来,就与他罢,对不住,冒撞了。”说着话便拉着清猗走了,越回味越臊得头也抬不起来。

        这下坏了,清猗怕是要对他另眼相看,只当他是个村鲁人了。

        心下惴惴不安地揣度着,悄悄转过脸瞟他。

        不想清猗却一脸畅意,步调甚至都有些雀跃。

        难不成在笑他?

        慌了神,岔不开话头,送晨如置热锅之上。

        乾坤借力,来个救星。

        果是求仁得仁,打拐角处稀稀拉拉冒出一群或高壮或纤细的身影。

        “哥,咱们寻着个好客栈了!就在琨山脚底下!”迎夕看见送晨,兴冲冲的跑过来。

        迎夕头一遭出远门,越发没了管束,简直逍遥的浑身发痒。

        清送二人便随他们去,也拿了个房。一时交割完行李住处,众人只在厅堂呆坐着。久不曾出来试炼,也不晓得这回要九国贩骆驼——兜揽哪处的是非。

        大眼小眼干瞪了片刻,梨新耐不住了,“既这么着,大伙且散,各处逛逛去,到晚间码头看看可有邪祟,遇着什么水鬼晏公拿不住的,自有传声契不是?”

        棠晚半嗔半笑地瞥她一眼,也不曾点破她等不及逛街采买的殷切——打年前就盼了,遂点点头赞成她,“也好,大伙且自便,有异可随时通传。”

        一拍即散,方才一路上嗟苦叹累的梨新几乎头一个从门槛蹦出去,红鲤灯笼荷包鼓鼓囊囊的攥在手里。棠晚奚落她,“看这次回去,整个荷包也就面上有「鱼」(余)了。”

        见棠晚撂开云辔自逛去,这边宝和揶揄云辔:“嫂嫂既去了,师兄预备如何自处啊?”

        云辔自离了名葬,又复挥斥豪气,“自己也要采买,推说她妹妹。也罢,既如此,大伙且散,各自逛去,有事喊一声。”

        清猗压根不在意这帮人如何筹划,早出了门,在外头倚着侧门柱,面如静水,见送晨出来方才眼眉若展,“妙利普明塔?”

        “走!”

        也不曾多费几步,前边已然依稀看见镌朱镂黄,黛覆雕甍的僧院依山而葺。

        送晨不禁讶异,算来将近两个时辰的脚程,如何不待御剑,走了片刻就到了?遂问清猗:“你可是带了一步镇在身上?”

        清猗不想会被点破,耳根浸胭,一脸讳莫如深,“我不擅解阵,使的是缩地法。”说着话侧过脸瞟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局促被送晨牢牢套住,越发来了兴致,难得不依不饶,“师兄前儿不是教导我,这些改换地理的阵术搅散乾坤,常用容易乱炁的不是?如何自己使了?”点到为止,送晨也不舍得认真臊了他,“想是师兄体谅我修为尚浅,又迁就我年小,即便不稀得这些阵法小巧,还是用了,师兄有心了。”

        哪知道清猗借驴下坡,反将一军,“确是呢,不想你竟挑明了,怎么谢我?”

        送晨如何料到自己反被拿捏,“什么?”

        清猗笑的眉目生花,眼睫翕颤如燕翅,“这一遭我替你记下了,记得谢我啊。”

        这回轮到送晨耳根涂胭脂了,自讨没趣,遂闷声不响,自行低头走路。

        “别赶了,到了。”清猗依旧笑意未敛,指尖轻轻勾一勾送晨红透的耳垂,示意他抬头。

        隐匿山间的妙利普明塔,宝刹藏佛光,檐翼飞禅宗。

        眼见此刻寺院里外几乎无人,却不觉萧索,只是清净。天下佛道是一家,岂有过门不入之礼?所喜大约适逢人少的好时候,清送二人相视一笑,整肃形容,庄重仪态,入了山门。

        自角门进了寺院,迎面一口铜钟,上半截被无根水淋白,下半截是土气浸上来的铜青。旁边洒扫的小沙弥看见二人进来,丟下扫帚,拱手含笑行礼:“本家有礼。”

        清送二人合十还礼:“道友万福。”

        小沙弥还是个龆龀小童,生的虎头虎脑的,又许是久不曾见来人,分寸稳重随扫帚丢了,兴兴地遛向里头,边遛边喊:“师父!来了两个漂亮道士。”

        果然得了里头一句压着嗓子的嗔斥:“一点正形没有,你自个溜过来,把人家晾在门口,丧形丧到道友家了,哪个好这样子的?”说话间出来一个清奇古貌,须髯若云的老僧,“老衲普明寺住持,号曰山白,蒙道友光临寒寺,这厢有礼。”

        清送二人还礼毕,山白住持微笑发问:“一别期年,不知田舍夫一切可安好?”

        清猗颔首,“劳住持牵挂,一切都好。”

        矜持不过片刻,山白自笑成一颗话梅,侧身往里让:“嗐,少叙叨了,里头请罢。”

        “这位后生倒是脸生,头一回见你旁边不是那耕夫。”

        “师伯在家忙着春耕,这是我师弟:罗修缘,表字送晨。”

        山白有些意外,也有些欣慰,“许久未见,竟这般宽厚待小,知道指教师弟了,善哉善哉。”又看着送晨笑笑。

        难得见清猗这么活络,送晨很是惊喜,想着怡然师父从前走南闯北的广结善缘,大抵时不时带着清猗四处领略。

        言谈随茶汤渐沸。

        闲话少赘,何况清猗本也不会寒暄几句,紧接着就问:“我等此番南下试炼,这些时日此地可有什么乱子吗?”

        山白思索片刻,“一向太平的很,春潮涨上来了,水祟多些,却也是寻常,实在说不上什么乱子。只是…”

        小沙弥蹲在地上看茶,嬉皮笑脸回头插嘴,“师父,你又不安稳什么嘞?如今咱们每日家都闷死了,眼见的来上香祈愿的越来越少了,横竖无人,塔都上钥了。人都能自渡了,足见太平的很呐。”

        听着小沙弥的话,送晨不动声色,心里却笑:有几人虔诚祈祷呢?大多无事不登三宝殿,临死方来抱佛脚。

        见如此说,清送二人估摸着,韩大给的盘缠大约足半月有余,大可过了谷雨再回,他二人可好生游历一番,再趁着春潮泛涝水祟多,清猗正好领送晨见识各式水里的阴邪如何了结。

        闲谈一阵,送晨本来想着塔大约进不去,也不愿再叨扰人家了,看了清猗一眼,打算走了。哪知道后者直接对人家住持说想上塔,山白闻言向内翻出钥匙,叫小沙弥领二人入塔游览。

        伴随着耳边悠远的钟磬,三人自山麓而上,俄顷到了塔基。

        近观其塔,宏极,伟极,圣极,倒不是凭摩天耸势,反而是入定尘俗亦是明心见性的泰然。年复一年,见证熙熙攘攘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问卜,求缘,还愿。

        说破天机,无非因果。

        直言:菩提非树,明镜非台;若方寸明净,安有尘埃?

        奈何人愚,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惶惶终日,阿弥陀佛,菩萨佑我。

        果应了还初道人那句: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

        普明塔有灵,若能道得人语,只怕开口即发笑,笑人痴,笑人闲。

        拜别了山白师徒,清送二人自离了普明寺。

        “当真有人因为凋发便直接出家的?你不是诓我的吧?”背后议论实在不敬,何况还是普明寺的住持,虽拐过了几条街,送晨还是压着嗓子,生怕叫人听见。

        “你不信我,且等回去咱们问师伯。”清猗见送晨满脸的难以置信,还有这又想议论又瞻前顾后的情态,益发起性,煞有介事的嗟叹摇头道:“此前谢我也没了后话,这回又不信我。”

        这话好便似将送晨一把推进了红染缸里,还不曾想得出怎么圆,传声契有了异动,送晨如蒙大赦,然而一点底气没有,打断的话也含糊在嘴里,“云辔他们在码头叫咱俩也过…”

        话不曾说完,清猗一拉他的手腕转瞬便到了码头。

        “来了来了,送晨,你是个会说话讲理的,咱们私下寻过,整个码头唯此一家摇橹,只是那船家不肯论天租赁我们船只,翼雄这夯货又把人家给冲撞着了。”

        “什么我冲撞了?那就是个母夜叉,看那架势都能生嚼了我!”

        云辔叹口气,“眼下多少钱都不好使了,劳你去好言说和说和。嗐,你也别急,横竖我叫翼雄给人家赔不是。”云辔见送晨脸色如同熟透的螃蟹,知道难为人,很是过意不去。

        “不妨碍,我且探探去。”送晨收敛心气,面色转和,撇下清猗,又招呼上迎夕,头也不回往码头过去。

        不待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回来了。

        迎夕脸上挂着泪珠,送晨也有些失神,两人仿佛魂都被吸走了。

        见此状,大伙知道败了阵了。

        原本那妇人詈骂一阵之后出了张弩的气也倒罢了,直到一个黑皮小童进屋,指着送晨就是哭。

        不堪回想,这一遭之前,送晨不晓得言辞还能这么用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那涛声浪嗓,肆行海骂,仿佛滚烫的一桶污糟臢秽从头淋到脚。

        良久,送晨气若游丝地叹一句:“长见识了。”

        迎夕靠在送晨肩头,见送晨这么说,越发收不住。娇生惯养的公子,几时受过这等污糟气,一时间,委屈好似江洪决堤,哽咽难抬,“谁说江南温润的?这水都能吃了咱们,咱们回去罢……”

        整个码头唯此一处船家,经此一遭,众人也算知道缘故了。

        论除水祟,若短了船只,就如同登山没有鞋履,走也是能走,只是步履维艰。

        也罢,试炼嘛,多些挫磨更有长进。

        送迎二人嘴上如此说着,手里却不闲。一个寻来一地竹枝,摘了手套施法助长;一个掏出随身墨斗量画一番后开始一阵刨削凿榫,不到一个时辰竟变戏法般造出三只小竹筏。大伙一应看呆,路人也是纷纷侧目,甚至驻足而观。

        三只竹筏稳稳下了水,每一个都能稳稳当当站上三五人,送晨脸上终于复了笑意。

        看着众人一个接一个上了船,送晨方才随清猗一先一后站上船头。

        可算能歇会儿,大伙团团靠坐在案板上,这会子抓水祟如此悠哉,方才同那码头母夜叉交涉却是那般艰涩。

        看着明月高挂,晚风推波轻晃船,笑说江南还是温柔的。

        “那夜叉婆定不是江南人,大约也是外乡来的罢。”

        “人家说的却也是吴侬软语…”

        “那算什么吴侬软语,说话跟喷刀子似的!”

        松快下来,送晨忽然感到指缝里隐隐刺痛,借着月光,看见手指间勾勒出猩红一道骨节轮廓,这才知道扎着了。听着大伙闲谈,不动声色拔出刺枝扔进水里,看着它缓缓沉底。

        也不晓得漂了多久,大伙渐渐的收了声,见没人聊了,迎夕疑惑:“怎的不吱声了?”

        张驽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冲他使眼色----有异变!

        送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船不走了,定在湖中央,任凭风吹波推,纹丝不动,四周的水域漫散开一阵阵邪诡的黑霾。

        往脚边瞧去,竹筏边缘处隐隐约约有团水痕,筏外影影绰绰仿佛水草浮散,草间有极细微又混沌的两团月影,凝神细看,送晨猛然惊觉,这是双眼睛,此刻正直勾勾盯着他,而那团水痕,原来竟是那邪祟的爪子。

        尚未等人反应过来周身悚然,一道带着污腥气的黑影便张牙舞爪朝他飞扑过来。

        电光火石间,清猗在旁边一抬手,黄纸符自指尖射中水鬼,顿时将其化作青烟一缕,随风散作乌有。

        这一套行云流水实在叫人应接不暇,送晨还未看清水鬼究竟长什么模样,这阴祟就烟消云散了。

        紧接着,云辔张驽那边也擒拿了不少,如同逮鸡捉鹅,蒲扇大的手一边持两三个。

        水鬼在他俩手上拼死扭动挣扎欲逃,原来鬼也怕恶人。

        原本欲杀,奈何师父嘱咐须得度化,遂七手八脚按住贴符诵经,也都散尽了。四下找寻一番,棠晚并梨新又拿八卦勘阴盘出来各方探测,看干净了,大伙便预备着回客栈。

        清送二人最末上岸,旁人都走远了,送晨杵在原地看着清猗又是系绳定桩又是施障眼法,就跟防侯成偷赤兔一样,直到确保三艘竹筏没人能拿去方才起身。

        送晨笑笑:“哪里希得这般,扣住就罢了,纵没了,我再另做就是了。”

        清猗却不接话,忙活完便施法缩地,转眼到了客栈。

        见他不言语,送晨自悔失言,不领情还说甚风凉话。遂闷声不响床沿坐下,看着清猗背过身找寻什么,又向炉子上烧水一阵忙活,送晨也不敢再发一言多问。

        片刻,清猗自袖里寻出一方素帕并小小一瓷罐,又向炉子上拿来渐温的水,拉过送晨的手冲洗干净血痕,细长的口子凉凉厚厚地敷上一片药膏,最后拿素帕不松不紧地扎了个结。

        “还另做呢,你倒有几双手这样折腾?”清猗难得口吻露了些许急躁,似有埋怨。

        一时间,送晨自是羞愧难抬,垂着头端详着手上的素帕结,磕磕绊绊声比蚊吟:“我只当你不曾瞧见呢…”

        清猗终究大他两岁,平日里依他让他,认真说道起来,还是有些兄长款,送晨毫不违逆,只有驯顺敬服。

        “你打量我不如那起鱼眼睛?”清猗怕送晨吃重,语气复渐放缓,“那群水鬼原本往南边游的,隔着丈许,顺着你的血气蹿过来了。”

        这番话霎时点醒方才惊险,送晨不免心中怛突,周身爬凉,又想起清猗迅雷不及掩耳帮他化险为夷,不由得倾慕盈怀,“师兄,你怎的不肖诵经就把那水鬼度化了,什么神通啊?”

        清猗掌不住送晨这软款口声,眉展如初,“学哑巴念经。”

        “你又诓我,哑巴怎么念经?”

        “言辞都是心里长的,再由口头抛出来。何况度化这类孤魂野鬼的往生经都是修道入门的,早在心里滚了千百回,刻在元神上了,哪里还肖念出声来。”

        “旁的经咒也灵验么?”

        “不论什么话什么咒,在心里念一万遍,也就不肖动口齿了,一应灵验,”说着,又把他的手拉过来紧一紧素帕结,仿佛胸有成竹的补上一句,“亲测属实。”

        送晨不做声了,看着这双玲珑赛汉白,骨节若刀刻的手摆弄着素帕,浮想联翩。

        究竟什么这么香?

        他能不能再捂一次我眼睛?

        再捂一次,兴许我就能知道了。

        “怎么?这就念起来了?”清猗见他不言语,忍不住打趣他。

        “你能听见?”送晨将信将疑,强作笑语,心下打鼓。

        此前,难得见到万般乖滑的送晨也有兜不住话六神无主的时候,几番得胜,清猗益发上瘾。遂撂出去一句玩话,诈一诈他,“你念的怕的不是往生咒罢?”语透戏谑。

        送晨大骇,如惊弓之鸟,“你当真听得见?”

        清猗只看着他,微微一笑,却不答言,烛光映入双眸,扑朔迷离。

        这一诈非同小可,送晨还被他钳制着手,如同被生擒,无处遁形,一时间如坐针毡,立马将那见不得光的念头连拖带拽封死,再拿往生咒“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层层叠叠裹得密不透风。

        还觉得不安稳,只恨不能生吞个铁锁链入腹去捆。

        清猗看着他眼中闪露的张皇,犹如一只坠入罗网的小鹿,万般可怜,也不忍再追着诈他,缓缓撒了手,熄了火烛,自闭目养神,慢品意趣,笑意渐浮。

        送晨这边却是安心不下了,躺在他旁边又不敢辗转反侧闹出动静。万般纠结无奈,兼之又疲累了一天,送晨终于在这忧思疑虑中缩成一团,渐入迷糊。

        隐隐约约间,发丝绕睫,活像果真又有手捂他眼睛;绵褥环身,仿佛倚着什么人的怀腹;窗送晚风,恰似立在剑锋腾云;月色晃眼,犹如须臾护他于水火危急。

        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浮光掠影,趁虚而入。

        送晨悔啊,为何非得今时今日,学哑巴念不该念的经,学南柯做不该做的梦。

        小荷才露尖尖角,藏不住的苗头,可惜明眼人也不一定瞧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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