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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热雾腾腾的红糖玉艿羹盛在莲花瓷海碗端上来的一刹那,迎夕眼睛都亮了,也顾不上烫,抓起碗沿挂着的描红彩瓷分食勺大快朵颐,旁若无人。原是棠晚她们姑娘几个来好事暖身要吃的,给他尝了一口,勾起馋虫,也要。

        棠晚头一次见迎夕吃相,这小身板连张驽的一半也没有,竟也有这般食量,很是意外:“晨师弟,你们从前在家中,饮食规矩管的可紧呐?”

        师姐是认真问询,送晨也知道,但还是阵阵尴尬如芒刺背,“没人拘着他,在家中也是如此,师姐见笑了。”

        “不妨事不妨事,”棠晚摆摆手,将她们桌上的莲花海碗也推过来,“迎师弟年小,多进些。”

        正好迎夕海碗见底,顺理成章的笑纳了。

        旁边桌上有对年轻夫妇,似乎也被这模样玉琢灵秀的大胃口小修士牵住目光,时不时往这边看,不由得稀罕发笑。怕迎夕吃絮了红糖羹口里淡了味儿,还把他们桌上的桂花蜜递过来了。

        送晨终于臊不过,淡然了,接过盛花蜜的玻璃小瓶,替迎夕旋开螺丝铜盖,便同人家攀谈起来。知道人家是荆邑贩制紫砂壶的,此番专程歇业过来看荷花采风,不禁心下疑惑:眼下春还未尽,荷花开的早的也是五月里,三四月份来可向哪里看去?

        那年轻妇人见送晨面露疑惑,细细告诉他:“自这边再往南边去有一小乡叫红蕖里,荷花开得早且繁,估摸着就这两天了。还有那荷神女儿庙,有求必应,十里八乡都有名的。”

        “什么十里八乡,也就你二姑妯娌同你提了一嘴。”她相公插话打趣她。

        “那姐儿来了回把回,砸在手里的淤货不就出掉了?”少妇白他一眼,“我必拜去,你不信,你客栈里歇着,我个自去!”

        里边几桌也有游人,听见说荷神庙的,也都吆喝说要去看看,顶好求个乞巧囊回去,姻缘,财运,灵上加灵。

        梨新在旁边听的心痒痒,拉着春纤,靠着葇晔,朝棠晚撒娇:“好姐姐,咱们也瞧瞧去罢?”

        棠晚有些为难,头几天玩玩混混倒罢了,若是长久这般恐怕说不过去,只是眼下也实在不知要往何处去,遂看向云辔拿主意。

        云辔知道棠晚的意思,捻起棠晚剩下的七宝擂茶一饮而尽,那胭脂水釉花口碗托在他手上就跟花苞似的,“便瞧瞧去,正好问问那边的里长可知道甚祟事。”

        收拾整顿一番,大伙便往红蕖里动身。迎夕捧着肚子迈不开腿,后悔了。送晨放慢脚步同他并排,也不敢说他,生怕他一急肚皮爆开,只得一步一步等着他。

        行至码头,清猗自他俩身后走到众人前头去,收了法术,众人一个一个站上竹筏。

        迎夕生怕肚皮撑裂,颤颤巍巍不敢伸腿,几乎是被张驽拎上去的。张驽难得不曾骂他,且喜往后名葬上下大抵没人再单看他是饭桶了。

        待众人站立安稳,清猗捡起一根长竹作棹竿,轻轻跃上送晨那艘竹筏的船头。

        启程。

        途中,云辔,张驽,清猗三位掌舵人还比试谁快。原是云辔挑起,非要撩事,阻到张驽前头挑衅;张驽哪里得服?一并较劲,棹杆几乎舞起来;然而无论两人如何顶针,送晨的这艘竹筏总是一马当先,清猗立在船头,不徐不疾,长棹慢摇,一骑绝尘。

        送晨看着后头争先恐后的两人,忻忻放怀,眉花眼笑:“且等等他们罢。”

        清猗闻言,控缓船速,岂知不待后头两人将将赶上,又如离弦之箭,推波逐水蹿出去老远,引得云驽二人在后头止不住呼呲带喘,直骂促狭。

        如此你追我赶便到了地方,也不觉时长路远,入眼花苞若林,虽还不曾盛放,已然可以预见花海之势。

        一路问询,找到了里长的住宅。通报之后,门童领众人进去,一路好生精巧:过一层竹篱编的海棠洞门,俄见石垣,又遇花牗;再入二门,两边游廊环护,院中点称山石几块,绿柳周垂,掩映着里头一栋雕梁画栋的精致小楼。

        送晨且行且叹,姑苏果是富庶地,里长的住宅竟也精奢至此。

        “诸位仙士远道而来,舍下蓬荜生辉!”里长自小楼下来,满面红光,“鄙姓陈,是为红蕖里长,不知仙人下降,失迎,失迎!”边说着,边躬侧身往里让。

        陈里长约莫年俞半百,鬓边藏了几根银丝若隐若现,然而神采极好,若是不笑也不见什么皱纹,显然保养得宜。知道有外客,来不及更衣,又不能失礼,忙中套了件文鸟戏竹的戗金绿袍衫,送晨猜测他大约把里头的常服裹得严严实实,。果然,寒暄片刻,陈里长道一句失陪便忍不住向里间更衣,换了身轻便常服出来。

        身上松快了,话就说开了。原来,他到任将近六年了,此前在金陵课税司任职。如今辛苦半生,有了积蓄,便不愿再拨弄算盘,可巧原来的红蕖里长离任,他便自请调来这壁,携家眷一道在这鱼米之乡安乐养老。

        “说来也怪异,这园林,这小楼,说不要就不要了,房契地契干脆贴在门后头。也不知是惹了什么仇家,躲去了,”陈里长纳闷,“万幸这十里八乡安宁得很,除了后头荷花季游人多些,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动静。”

        “方才听游人说,贵地的荷神庙灵验非常,不知什么来头?”送晨问。

        “我来时就有了,许是有年月了,我不大明白这些,大约有些名堂罢。只是这神佛之事谁又能知呢?观音不行求太乙,和尚不管问道士…”陈里长说着说着反应过来,面前说话的也是修道的半仙,自觉失言,遂收了语,一转话锋,“不过,大约这两日荷花开,他们庙里这三天要做法行祭了,诸位可瞧瞧去,同行见面…”这话说的也不算中听,陈里长见面前人大多不太受用,再一次话咽一半。

        大约天实在有些热。

        又添了一轮茶,送晨见茶色淡了,知道该告辞了。陈里长连忙起身留客,岂知在座几乎都是实心人,一客套果真不走了。

        最后,独清送二人跨出大门,送晨走前还不忘往送他俩出门时满脸憋的通红的陈里长手里塞了一袋银两,权作答谢,有劳他留宿诸位同门。

        陈里长推阻不过,了然了送晨心意,自收了,进门时脸已紫涨,有歉,更有悔。

        天早就暗下来,离了陈府,一径往南,前边街上是个戏台子,远远听得丝竹悠扬,管弦袅袅,台子底下挨的黑压压一片人,二人也不愿凑这个沸腾人气,只沿着水边缓缓的走,听个意境罢了。

        伶人纤腻软糯的水磨腔,气若游丝,《思凡》本就不是热闹戏,更叫她唱得悲戚悱恻。

        清猗听不懂唱得什么,他似乎不大受用这一句一啼的缠绵腔调,只瞅着送晨,眼露茫然。

        送晨笑道:“难怪你听不惯,这原是尼姑动了凡尘念,心性不定,下山还俗的,你是斩断尘缘的修道世家,自然听不得这些移性的,咱们自别处逛去罢?”

        清猗看着送晨,微微一笑,眸光若炽,“佛门苦闷,若是修道还能结道侣,火居的道士还能成亲成家,也不用青灯古佛,茕茕枯坐了。”言语间有种莫名的骄矜,甚至是沾沾自喜。

        大约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清猗这话似一道火信子呲呲直往送晨心里钻,送晨一阵无可名状的心慌意乱,忙拿旁的话闪避支吾,两眼怔怔地盯着荷花苞,一寸不敢斜。

        清猗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荷花,虽然不解花苞孰美,见送晨喜欢,也试着赏味。

        不知不觉,月已中天。

        一阵铜磬涤净了杂念,只见那荷神庙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行祭伊始。

        且说这边实心人们在陈府安稳住下。

        葇晔一向晚睡,歪在榻上百无聊赖,外头人声渐沸碾死了头还未抬起来的瞌睡虫,无奈,莫若逛逛去。

        轻手轻脚出去了,行至大门,一并门童也睡了。自垣壁跃出,越性往人烟不见的地方走。

        白日里同春纤出来寻戏台子,春纤想听游园,哪想到白挨了啰唣人气走了四五个戏台子,一个杜丽娘也不曾碰见。

        春纤自觉絮聒了小姐陪她走动,有些不好意思,玩笑一句:“嗳呀,莫不是杜丽娘不在江南了。”

        这话被旁边一个老妪听了去,回头努嘴摇手:“你们外乡来的不晓得,《会真记》不让演了,唱曲评弹都没了。”

        春纤问为什么不让演,又不肯说缘故,装聋作哑,自转过身听曲子了。

        葇晔见状便大有些不快意,拉着春纤就走,不禁抱怨:“耳朵不中用还听什么戏!”

        这会子夜深人静,葇晔不知不觉行至一处所在,环在袖里的语冥铜鉴忽然有些异样,知道前头有阴祟。

        眼前是一处人家,大门紧锁,锁链锈迹斑斑,门口的石狮子下半截也是苍苔爬满,看得出大约曾是个富贵体面人家的宅邸。

        葇晔晃一晃门锁,不想手劲过猛,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开,那锁竟碎了一地。

        抬脚把破锁锈屑踢到一边,跨进门槛,越往里走,越觉得诡气阴森,语冥铜鉴若有口齿,大约已经要惊叫出来了。这法器能沟通阴阳,平日里都是糊的,显灵时可现阴邪之象。

        葇晔只是气闷,自己炼制的法器竟胆小如鼠,偏拿出来对着满庭院照。

        进了三门,偌大的庭院有个小戏台子,站上台晃一圈瞧瞧,鉴面忽闪,一个淡抹装扮,面容倩丽的伶人若隐若现。

        这鬼伶人一会向左,一会往右,飘忽不定,葇晔只得依着她的走势,定睛细看,这不正是春纤心心念的杜丽娘么?

        葇晔笑笑,不作他想,只试法探寻这鬼伶人的来历。于是伶人往南她往南,伶人往右她往右,只可惜鬼影不能言语,费好大竟才弄明白,它要她往东厢过去。

        可惜戏台子通东厢房有一道断了的小木桥,还未等葇晔站上对岸,一阵铜磬响,那鬼伶人便没影了。

        这才想起今天那荷神庙作法行祭,便是有邪祟也都躲起来了,只得作罢。

        葇晔不禁有些败兴,离了荒宅,一径往东,越发往那人鬼不见的幽僻处走。

        走不多远,前面又是水。

        晚风拢起一阵浓得化不开的清甜沁人心脾,直要将葇晔裹起来,实在馥郁得勾魂。葇晔情不自禁往那花香走去,翻石度柳,就着月色,目光所及,唯见菡萏红颜,连缀若锦;或放艳舒怀,极展姿韵;或含苞若羞,红腮微露。

        凭什么赞荷只能是“濯清涟而不妖”,凭什么妖艳就是贬损?荷花本妩媚,凭什么几个矫情文人喜欢了就不让娇娥饰红妆了?

        葇晔醉心于满目妖冶的尽态极妍,仿佛纣王流连妲己,明皇贪恋杨妃,一时间忘了时辰。

        世间这样直白的温柔,于她而言,素来难得。

        铜磬声渐绝于耳,金乌东悬起,挤走了素娥,荷花不舍,一时间竟失了妖冶魅气。

        大约荷花不喜欢太阳,恨它把自己的梦逐散了。

        回了陈府,人大多起了。

        陈里长张罗着早饭。

        悔归悔,待客之礼还是要讲究的。

        庭院拉开几张大桌,几个笼屉排开,里头是现包的小笼,油皮剔透,白气蒸腾。笼屉间隙插置一青花芙蓉纹折沿大盘,盛满了桂花糖芋艿羹,弥散着滚烫的甜热气。大约怕客人是外乡来的吃不惯,桌上还有几个玻璃小碗盛放着各式酱菜。厨房间还陆陆续续端来几个青瓷红釉的小碗出来,里头是红汤龙须面,另置一彩瓷大碗盛着焖肉臊子作的浇头。

        春纤忙前忙后来回帮手,看见葇晔过来,笑吟吟的夹来一块豆沙馅的糯米大方糕塞她嘴里。“姑娘昨晚上哪去了?”

        葇晔包了一嘴,根本讲不出话,原本打算告诉她看见杜丽娘了,转念一想,自然也不好叫她听鬼唱戏。

        只得罢了,支支吾吾说了一声抓水鬼去了。

        梨新自房内出来,妆扮的是燕妒莺惭,桃羞杏让,赛过三春盛景更多几分娇俏。自打昨棠晚答应今天一早陪她去荷神庙求乞巧囊助姻缘,恨不能寅时就起来妆扮。

        棠晚奚落她,“哪里像求签去的,倒像是过门的了。”

        “我就是要月老在天上就能瞧见我,这般姿色,许我一个清俊的王侯富贾不过分罢?”

        棠晚替她臊得笑岔了气,几乎抬不动筷子。

        见此情景,葇晔估摸着他们大约都去荷神庙了,各地装神弄鬼的噱头庙观多了去了,她懒怠凑这个热闹,打算再去趟荒宅。

        一时间大伙吃完早饭,收拾桌椅。宝和避开众人往陈里长手里塞了一袋银两权作答谢,被推阻回来方知道送晨昨晚打点过,便将钱两散给了忙前忙后的陈府家人。

        众人收拾好,便离了陈府,往荷神庙去。

        葇晔离了大伙,循着昨晚的路一步一步摸回了荒宅。

        大太阳底下终于看清了门匾:阮府。

        门上挂了一把锃亮的新锁,晃闪闪的,地上的破锁也被打扫干净了。

        葇晔心下知道,这一遭定是碰上蹊跷了。一不做二不休,轻轻一跃,翻墙入内。

        手持铜鉴,直往里走。

        入了三门,此番才看得清景致:竹影斑驳,阴阴翠润,越往深处走,幽僻萧索,苍苔点点。

        跃过断桥,东拐西绕,步调太快不曾留意,脚底跐滑,竟是散落一地的八卦镇钱。葇晔不禁心下疑惑,究竟什么阴邪,犯的上这样大手笔镇压。

        鉴面忽闪,鬼伶人又现,却不如昨晚瞧得真切,模糊一团,依稀辨得眉目。葇晔向腰间香袋里取出一块降真香拿火折子点上,捡起一块八卦钱托着香往前走,鬼伶人渐渐清晰,顺着它的指引,到了东厢房。

        走近了才发现,东厢房的户牗上尽是黄纸糊的窗纸,门上还挂了把仿制的白云观广锁,大有些人鬼不放行的意思,葇晔见状,十分虔诚地一把扯下来,又万般礼敬地撂进了身后的池子里。

        若真是什么邪神恶煞,正品白云观广锁也未必镇得住,这会子装模作样悬一把赝品在上头,哄鬼?

        一阵霉湿气随着门开扑面袭来,一张黄花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横在中间,上头堆放着若干个黄花梨顶箱柜并一对楠木多宝格;南边靠墙放了个红木的梳妆台,台上叠了各式各样的妆奁盒子;北边靠墙堆放着各式立柜或是箱子,空隙处还杵着一个铜盒架子;每一个物件上面都贴着红条,虽然已经褪色落灰,但依稀辨得字迹:凤鸾合鸣,燕尔多吉。

        环顾整个房间,凡是犄角旮旯都被塞满了箱柜盒匣,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不由得叫人头一个猜想:新娘子被嫁妆压死了,结不成亲,激生怨气,豪府变凶宅。

        原本打算询查,奈何这些物件碍眼,葇晔无法,只得动用传声契,搬救兵。

        一时间来了不少人,七手八脚的把东厢房清空。

        梨新刚刚要领到乞巧囊就被召来,七个不情八个不愿地帮着搬运,无意间抬头,看见房梁上赫然一个个奇诡难言斑斑霉疮的暗红符咒,如同赤红的鬼眼,忍不住惊叫出声。

        葇晔依稀记得,一下楼的藏书里有本地方禁咒通考,似乎在其中看见过这样的符纹,乃是苏皖一带的越方咒术,招邪降祟的厌胜之法。

        这宅子被废弃,莫不就因为是房主人施弄禁术但道行不足火候,招来邪祟没本事消解,房舍一朝沦为凶宅?

        亦或是仇家诅咒?

        再就是,这符咒同那装模作样的假白云观广锁和散落一地的八卦钱一样,是为了魇镇什么更厉害的凶煞?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大门也叫人上了新锁。

        那鬼伶人又是从何而来?

        还有这些嫁妆。

        干猜无用,须得问人。

        首先得打听阮府这场没结成的亲事。

        “这没头没尾的,向谁打听去?”不知道谁抱怨了一句。

        葇晔最烦这想都不想,大嘴一张就是问。又不好发作,只得把地上的八卦钱通通踢到断桥下边的水沟里泄火,状似漫不经心地答:“谁做好事帮人换锁,就向谁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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