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兎角

你问我为什么离开时的表情非常可怜。实际上，你那时露出的表情简直像是发现自己从小养到大的狗竟然咬了你一口——对吧？就算这么说你也不会感到半点奇怪，也许你不曾深思过，但你打从心底里觉得我就是你养的一条狗。

        我也这样觉得。

        我是你养的一条狗，凭借着你的怜悯才勉强在禅院家苟延残喘，你高兴时就居高临下、施舍般地夸奖我几句，不高兴时也不会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只不过持着那股讨人厌的京都腔刻薄地点评我的人生……你仅仅只是讲着事实，现如今看来，你或许对我已经足够温柔优待了。

        那时的你不能理解——或许现在的你一想起我，也仍是满腔怒火吧？你觉得我背叛了你，是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事实如此，我不祈求你的原谅。

        十岁那年，你站在廊下，双臂交叉，随意瞥了一眼我，随口说了一句话，就那样儿戏般改变了我的命运。你将我拉出沼泽，然后把我按进另一个更大的沼泽里……那种不至于立刻将人溺死，却仍无法动弹、逃不出去的沼泽。但在这个沼泽里，我偶尔也有不那么痛苦的时候，因为有你在，以至于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其实这样活着也还算幸福的错觉。

        你眼尾上扬，醒着的时候总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虽然实际上你不总是刁难下人，大多时候只是嘴上不饶人，因为比起那些，你更热衷于找你所谓的没用的兄弟们的麻烦。

        每次我看到你熟睡时的侧脸，都会觉得你还是个孩子……十岁、十五、二十，好像你一直都没有变过，你是锦衣玉食、人生一帆风顺的小少爷，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也因此理所当然养的一副讨人厌的模样。我很讨厌小孩子，尤其讨厌被惯坏的小孩，而你正是这样的一个小孩，精神不曾成长，不断成长的只有过盛的自尊心和掌控欲。

        在你面前我总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你总是说我笨，是没用的女人，只会让你丢脸，不配跟在你的身后。最开始我很伤心，每晚每晚都会流着泪反思自己，我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差。而隔日的你却已然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诧异于我哭红了的眼圈，我的痛苦烦闷被你嗤之以鼻一笑而过，因为这些对于你来说都是没有价值的东西。

        除此之外你对我都很好。下人们偶尔说小话的时候，也曾提到过，她们说：那位直哉少爷竟然也有这么温和的时候。所以我擅自认为你对我是不同的，甚至，你会为我梳发，会带我一同出门，也曾经兴致勃勃地为我挑选衣服。

        我对你而言是特殊的吗？

        我那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向你讨要礼物。衣物、饰品、书籍，各种各样的东西……我越要越多，你也不吝啬给我，你以为我喜欢那些。

        你所有送给我的、我讨要来的物品，我都整理好放在房间里。你问我怎么要来了的饰品却不戴着，最开始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后来我才发现：那些我讨要来的、或者说你送我的东西，给了我一种被爱的错觉，而那时的我靠着这种错觉的支撑活了下来。

        我偶尔会想，如果就那样下去，也许……也许什么？我一直不知道也许之后是什么，每一次我都刻意避开继续思考下去，好像不去想就不用面对，也不用醒过来。

        但是禅院家那位格格不入的甚尔君、你所崇拜的甚尔君、强大的甚尔君——蛮不在乎地嘲笑着沉溺于泥沼的我们，然后大摇大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我抬头看你，看到你攥着拳咬牙切齿，眼睛里却好像有火光，你……

        你所崇拜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可怕的人，轻而易举就摧毁了我迄今为止的人生。

        也是在那时候我才发现，我一直以来所做的，执着不肯放手的……和一切我想要的东西原来都没有关系。

        我们不曾谈论爱恨，好像在禅院家这样一个地方谈论爱恨是一种很奇怪的事情……我经常同仆人们接触，他们大都出身普通，普通的家庭、普通的性格、普通的人生，和普通的爱恨。

        而禅院家不需要普通的爱恨。

        禅院家的、普通的、爱恨……听起来宛如兎角一般。

        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那天你问我如何看待你的时候，我没能回答上来。

        我从没设想过你会问别人如何看待你这种问题。

        你是这样一个骄傲的、骄傲到自负的人，竟然也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你说准备娶我做侧室。

        ——你说的轻描淡写，如同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于是我也发现了，原来我一直以来都是你养的一条狗。

        我那时是条丧家犬。因为你，因为你我才能活着，才能平安长大，甚至过着可以称得上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我真的非常感谢你，过去、现在、将来，我会一直感谢你。我分明是靠着你给予我的爱的错觉才勉强活了下来……但是我再也不能待在你身边了，也不能爱你——尽管你不需要我的爱。

        我不能顺从地当一条狗，因为我是人，我还活着。我意识到如果一直留恋着你，留恋你在我生病时抚摸着我额头的掌心的温度，留恋你轻描淡写的三两句关心——那我对你的爱迟早让我变成一条狗。

        爱、或是恨，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像是那个落水时只能救一个人，而你会救谁的问题……直哉，无论是谁落水，无论多少人落水，我都会救你，我只救你。我不爱你，也不能爱你，不恨你，也不能恨你，但爱恨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唯一一个我不能让你死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的那个人。

        对不起。

        我独自逃出了这里，逃出了只属于我的沼泽。

        仿佛能看到你挑着眉一脸嫌恶地说，谁要你的道歉，恶不恶心。……我每次道歉的时候，你总是这样说，后来我便不再向你示弱道歉。

        但是这一次我非说不可——

        骗你的。

        ……直哉、直哉、直哉。

        等到见到兎角的那一天，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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