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您帮个忙，把那个规划汇报的ppt发我一份呗？”沈翘梧咬牙切齿但低声下气地给项目经理打电话。

        “你直接让扶景和给你发啊。”对面赵工不冷不热。

        动两下手指头的事儿都要推卸两句，沈翘梧的后槽牙咬得更紧了：“我哪儿敢打扰扶总啊，不敢劳他大驾。”

        “你找他，他会答应的。”这隐隐约约的八卦气息……自从上次拉着项目组聚餐，沈翘梧就总是被研发同事明里暗里地打趣。想来是扶景和到处拈花惹草，周围同事也乐得看戏吧。

        思及此处，沈翘梧用力甩了甩头。又想起那个人干什么？渣男！

        沈翘梧把办公椅往身后蹭，蹭到了乔安身边。

        “乔工，我刚才跟赵工打电话，上次说有问题的那个肺膜，好像事情闹大了。我看邮件已经抄到孙博和供应链华总监了。”

        “那你下次回邮件的时候把我们林总监也抄上。开会记得叫上林总一起。”

        “好的。”

        林总监，唉，好巧呀，sylvia也姓林呢。

        沈翘梧小心谨慎地把会议邀请转给了林总监，字斟句酌地解释了背景，还认真地抄上了胡经理和乔工。

        不出十分钟，林总监就亲自过来了。

        沈翘梧嘴上说着谢谢林总监关心工作，心里紧张地骂骂咧咧。

        “背景我基本了解了。你们是几点开会？”

        “今天下午三点，林总，就在三楼。”沈翘梧毕恭毕敬地答道，还指了一下左边的会议室。

        “三点啊，那四点不一定能散会啊。我岳父岳母回老家了，今天本来安排我去接孩子呢，哈哈哈。”

        “小婷这几天也忙哈，我看她们连着开好几天总结会了。”乔安笑说。

        “是啊，她们行政那边也不好搞。”林总监顿了一下，又说“但你们这个会我还是去吧，华多那个人……”说着说着，林总监、胡经理、乔安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沈翘梧心里大概有数了，这多半又是一个难搞的。

        中午吃饭，沈翘梧鬼鬼祟祟地和乔安打探林总监的八卦。

        “他老婆是行政的经理，当初和我一届校招进的公司，可漂亮了，大美女。”乔安低头喝了口鸡汤，“但是前几年生完孩子就不行了，憔悴了很多。不过人家能力强啊，在行政干得可好了。”

        沈翘梧边听边偷乔安汤里的榛蘑吃，小小声八卦：“可是林总监看上去……不止四十吧……？”

        “他比小婷大个十二三岁吧，今年……四十五？”

        “噢……”沈翘梧点头，“那怪不得林总监的儿子还在上幼儿园。”

        “他俩的爱恨纠葛也是相当精彩的，以后有机会给你讲。快吃，吃完回去睡觉。”

        下午开会还是熟悉的、每天吵来吵去的那么一群人，只不过多了来圆场的总监和总经理们。

        沈翘梧听得连会议纪要都不想记了，坐在位子上跟斜对面的许川发微信吐槽。她心里正默默惦记着，扶景和怎么还没来，会议室的门就开了。

        沈翘梧背对着门，微微歪头用余光看身后。扶景和在门口站着打量了一下ppt，又审视了一圈座位的排布，然后坐到了沈翘梧右手边。沈翘梧赶忙把头扭到左边看ppt，下意识地抬手把右边的碎发理到了耳后。扶景和微微偏头，看到了沈翘梧耳垂上一颗饱满莹润的珍珠耳钉，他连忙移开视线去看ppt。

        “ppt真是个好东西啊。”扶景和心想。

        “肺膜厂家是奥地利柏克德啊，全球垄断的供应商，他们自己也有质量体系保证，我们跟着操什么心啊？”供应链段工情绪十分激动，下一秒就要站起来了。

        多少是坐在产品总监旁边，沈翘梧决定还是装模作样地记一下会议纪要。只可惜刚敲了俩字儿就卡壳了。柏克德咋拼的来着？

        “b-e-c-h-t-e-l，”扶景和在右边轻声念道。

        沈翘梧尴尬得耳朵都红了，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感谢扶景和出手相救，然后接着埋头敲字，留给了扶景和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供应链总监华多终于开口：“老段，我们把原厂的报告都要到了吧，法规同事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开口还不如不开口，吵了二十多分钟了，还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呢。沈翘梧听到了扶景和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

        胡经理接过了这个问题：“华总，我来解释一下哈。美国呢，明年十月份有一个新标准要开始强制实施，我们看了柏克德的报告，他们的这个产品目前没有宣称这项标准，继续用下去的话，未来麻烦很大的。”

        “没宣称而已，不代表不符合吧。”华多轻飘飘地挡回去了，“这个规格的肺膜我们在国内用了五六年了，从来没出过事儿吧！怎么一上美国就事儿这么多？”

        这叫一个阴阳怪气，有能耐你别上美国啊。沈翘梧听不下去了。

        “华总，我是法规的vivien，柏克德的报告是我审的。iso7199对contactangle的要求是50°到100°，”沈翘梧说着把ppt调到报告的截图页，“根据报告，柏克德tangle的平均值是40°，方差是707°。除非更换涂层聚合物的材质，不然mo-619是宣称不了iso7199的。”

        沈翘梧的内心在颤抖。不会因为没大没小地顶一次嘴就把她开除了吧？不会的不会的，她安慰自己。

        华多看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都敢和自己对着干了，本来是想斥责几句的，但碍于林总监在场，他压下了火气：“你把那个标准打开，我要看看它是怎么要求角度的。”

        沈翘梧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怎么忘了把标准一起截图放上来了呢！她手忙脚乱地打开标准，想要control+f搜索，偏偏她mac系统用多了，一直想找mand来按。一整个会议室的眼睛都盯着她，沈翘梧感觉时间都静止了。

        就在这时，扶景和自然地凑过来把电脑转到了他的方向。“呐，这里，”他把对应段落高亮，“写着呢，50°到100°。”

        沈翘梧突然感到了由衷的信任，她似松了一口气地靠向了椅子右边扶手，对扶景和的靠近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标准是英语的。华多撑着桌子起身，摇晃着啤酒肚向前，眯着眼睛端详了半天。“那这是啥意思，要换肺膜才行？早怎么不说啊！”

        好一个倒打一耙！只可惜扶景和向来不吃这一套：“供应商是你们审的！你们审报告的时候干嘛去了？要不是法规看了一眼，这个件都要卖到美国去了！”

        华多碰了一鼻子灰，喘着粗气移动回座位坐下了。

        桌子对面，林总监在小声打电话，好像是在求对方帮忙接孩子放学。

        研发总监梅庸此时勇敢地站出来顶上了反派的角色。“现在换肺膜，那测试都要重新做！你算算人力、周期！临床还要受影响！我们都查过，这个肺膜，连人家美国施罗德都在用。你们瞎挑刺，最后项目延期了，谁负责？”

        沈翘梧微微向后靠了一点：“梅工不是归您管吗，您威慑一下啊。”

        扶景和露出了一丝笑意，又立刻掩饰住了：“我也就威慑威慑你，别人谁听我管啊。”他又看了一眼沈翘梧的屏幕，“施罗德，s-c-h……”

        “我会拼！我又不是傻子。”

        好在孙博拥有碾压性的掌控权，他一如既往地、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小和啊，梅工说得有道理，你牵头梳理一下现在换肺膜需要的人力和周期吧。尤其看看对临床的影响。法规同事也多帮忙看看。”

        为什么受伤的又是法规！沈翘梧极不情愿地敲下了待办事项，“责任人：oliverfu，法规”。扶景和不动声色地拿过了她的电脑，在沈翘梧抗议的目光之下，划掉了“法规”，改成了“vivienshen”。

        群魔乱舞的会终于开完了。各怀鬼胎的各路人马三三两两地走出了会议室。

        沈翘梧为了方便说悄悄话，垫着脚走在许川旁边。

        “……简直是全员恶人啊。”

        “是啊，没一个真的在乎产品的，都是往外甩……”

        话说到一半，许川突然止住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

        沈翘梧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林总监的办公室大门敞开着，里面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扎着松松的丸子头的女生，手上还牵着一个小男孩。

        只见她安顿好孩子之后关门转身离开，看到她的脸的那一刻，沈翘梧惊讶地轻呼出声：“sylvia？”

        “啥？林总监是你亲爹？”沈翘梧的声音响彻麦当劳。

        “嘘嘘嘘，”sylvia扑上去捂她的嘴，“其实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他和我妈离婚十多年了。最近他不是在追二胎嘛，没时间管孩子了，正好我在深港规培，所以偶尔找我帮忙。”

        好大的信息量，沈翘梧感觉自己面前浮现出一片瓜田。

        sylvia，林冉，沈翘梧和许川的大学同学。大学本科就读于穗城的中山大学医学院，通过3+2的交换项目在美国弗尔曼大学进修了两年。因为医学院和生物医学工程的课程有重叠，所以认识了沈翘梧和许川。她现在正在卓康街对面的五院规培，同时为申请美国的医学院做准备。

        “那你打算申请哪一科呀？”许川问道。

        “应该还是申请妇产科吧，主攻产科？我还挺喜欢外科手术的。”

        “那很好诶，清楚自己的志向就很好！”沈翘梧感叹道。

        “先看看能不能申请上吧，哈哈。”

        碍于面子，沈翘梧不太愿意和大学同学们提起自己现在的工作。留在美国的同学们大多数进了纽约或者湾区的大厂，国内的同学集中在沪上亮晶晶的写字楼里。上学的时候，她满脑子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大家都以为她就算不做研发也会去做市场。结果她阴差阳错地选择了法规，一个在医疗器械行业内部都不为人知的职能方向。

        她和林冉提起了工作的种种糟心事，还有沦落到法规内心的不得志。

        林冉是个再体贴、善良不过的女孩子，她认真地安慰沈翘梧：“没关系呀，现在外面公司那么多，我们年纪还这么小，有很多跳槽的机会的。你没问题的！”

        沈翘梧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她始终有退路，她可以换公司，换行业，大不了再去拿个文凭重开。可是令她困惑的是，她的一部分好像已经和卓康牵绊在了一起，她有些不想离开了。先是扶景和，现在又是卓康。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感情用事了？沈翘梧百思不得其解。

        当时初入职场的她还不知道，这就是臭名昭著的“黏性”。这个倒霉的黏性让她吃尽了苦头、流尽了眼泪，却也是这个黏性，让她在卓康起起落落的许多年里坚守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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