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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夜月一帘幽梦


行酒令行了几轮,出身沙场的将士,酒意只上了些许。

再说,行酒令也不是读书人那种,而是独属于西塞将士,自己的粗糙大白话,简单的很,约莫顽童亦能说上几句。

众人哈哈大笑。

一同仰头饮酒,酒水入喉,年夜饭旁,他们哈哈大笑。

有赵将军在身边,这顿年夜饭独树一帜,往年从不感受到。

西塞过年时,行军厨子,做大锅饭,比往常好上一点,分发给众人,于西塞的点将台,各位名将上去说上几句话,众将士随之各归自己的营帐,享受难得的好菜好酒。

偶尔,寒山军,亦不是令他们吃的舒心,在西塞外,大声喝骂叫阵,西塞众将士,是从血堆里打出来的,哪能不管,放下年夜饭,点军出塞,大战几轮,大年夜又死了人,活着下了战场的将士,不管满身鲜血,径直回营帐,大口吃菜,大口喝酒。

死了的将士,饭菜渐渐凉透,人却没了。

活着的人,为他们把饭菜吃进肚子里,再祝福一句,兄弟,过年好。

西塞的风沙,越到秋冬,刮的越为频繁,沙子无处不在,有时吃着饭,进了碗里的沙子,咯的牙生疼。

习惯了西塞的一切,乍然在景树城吃年夜饭,这些大部分久经战阵的云雀,喝酒吃菜,吃到心里不是滋味。

他们是被赵阙选中,进了云雀,那些依旧留在西塞的弟兄们,又不知今年的年夜饭,吃的如何了。

饭菜酒水合不合胃口?

是否仍然和赵将军在西塞时一样,上上下下一视同仁,大家的饭菜,皆是从一个锅里盛出来的?

还会不会有极为严格的军纪?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后方的百姓,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

林经相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下了。

旁人问他,大过年的,哭什么?

他只是摇头,扭捏的把酒碗放在桌子上,给自己满上,端碗说道,开心的时候,想起不开心的事了,是我林经相的不是,这就给大将军和大家伙赔罪,林经相先一干二净了。

他们知道自家人的酒量,买的酒水极是烈,烈到喝进肚子里,恍如一条火龙,直下千尺。

一滴也不浪费的牛饮完,林经相坐下,再给自己的碗里倒满酒水。

赵阙倒是未喝,注视着林经相。

“想起西塞的事了?”

“嗨,不说了,不说了,那些战事,大家伙谁没经历过呢?再说出来,扫了大家的兴致。”

赵阙吐出一口气,点点头,一句话不说,把碗里的酒水喝的干干净净。

众人相陪。

酒量的确惊人,这么一碗烈酒,只是在他们的脸上增添了丁点的酒红。

都吐出酒气。

“再来!”

“来!谁怕谁啊!!”

“嘿,我费继年一定奉陪到底。”

“小费啊,你年纪小,别这么拼,看你温泓大哥,是怎样把他们喝趴下的。”

“哎,对了,小费,那家良家女子又来找你了吗?”

将话题一转,自然没人再说,西塞的那些极为惨烈的战事。

赵阙奇道:“好啊,人家若是愿意,你就娶了人家,成家再立业。”

“哎呀,大将军,身为云雀,万万不行!”费继年没被烈酒灌醉,倒是因三言两语,害羞的脸通红通红。

项阳哈哈大笑:“你小子,咱们大将军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你要是觉得人家女子好,是个能过日子的,别等了,我们几个年纪大的老哥哥,陪你提着礼品,上门求亲,至于云雀,难道少了你,就不能转了吗?何况,你成家了,算是在景树城扎下了根,大家伙以后,若是去别地,把景树城的活儿,全丢给你,不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费继年连连摆手,往常能言善辩的他,结结巴巴道:“不行,万万不可,大将军,我费继年年纪其实不小了,又是西塞出身,自当先立业再成家。”

赵阙纳闷问道:“先成家,关你立业什么事?要是有大把的战功等你,莫非,我们还安排不了你的妻儿?况且,成了亲,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如果咱们全部战死了,也好有人为我们守灵。”

费继年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大将军都催促了,难道他能忤逆大将军的意思?

“唉,此事说下去,让我难为情,怎么说呢,大将军。人家是过惯了太平日子的良家女子,咱们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厉鬼,并且,现今又有种种事情脱不开身,一旦我由于这事暴露了,把大家全牵扯出来,费继年百死莫赎啊!”

瞧他神情坚定不能动摇,一口拒绝,不管那位良家女子,再怎样的深情,已不是寻常人的费继年,决定不与其产生一文钱的干系。

项阳唉声叹气,“都怪我。”

“啊?怪项大哥什么事?”费继年不解。

项阳喝了半碗酒水,不慌不忙的吃了几口菜,方解释道:“我应该知晓到此事,马上将你逐出云雀,令你以清白身,和人家良家女子成亲,再给你们一大笔银两,这样,我们心里好受许多。”

费继年抓起一坛酒,等项阳把剩下的半碗酒水喝干净了,再为其倒满:“项大哥,我们实则不能离开云雀,自从离开了西塞,我们的性命就与云雀绑定在一块了,一朝走了,真就成了一只孤苦伶仃的雀儿,无依无靠,不如死了痛快。”

他说到点子上了。

赵阙沉吟少许,默默端起酒水,示意大家一块饮尽。

众人捧碗,咕咚咕咚喝干净。

丁点不嫌弃,酒水冰凉。

“你是如何跟人家良家女子结识的?”赵阙问道。

费继年道:“回大将军,她丢了钱,我恰巧从她身边路过,帮她找回了钱,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赵阙点点头。

他当然明白,费继年心中也想认识位女子,毕竟自西塞到景树城,他其实一直在军中,严格的军纪,又令他们孤身一人,只知沙场厮杀,不知儿女情长为何物。

“倘若你已有决断,万事皆定,我一定不会忘记兄弟们。”

林经相的情绪稳定许多,端起酒碗,“来,大家敬大将军一个,作为咱们大夏的百将之首,能与咱们坐在一起,喝酒吃菜,实乃咱们大大的荣耀!”

众人捧碗站起。

赵阙呼了口气,一手端起酒碗,站起身。

“兄弟们,咱们皆是过命的交情,有些话不必说,我嫌弃你们说了,咱们之间的距离疏远了,我绝不想跟兄弟们的感情疏远,毕竟,赵某如果解决了伤势,天下的版图,必将因你我,改变!”

“来,干了!”

“干了!!!”

众人,豪迈饮酒。

爆竹声似乎成了难以抵挡的声浪,当夜幕降临,明月与无数星辰闪耀,一浪接一浪的涌来。

过年时分,听爆竹声,就算什么都不做,亦能感受到过年的喜庆。

贴着的春联,在月光星辉,以及断断续续传来的爆竹炸裂的火光下,愈发殷红,上面的笔迹,令人瞧去,就算普普通通,竟是霎时变的笔走龙蛇,端的是一副大好的喜庆字。

“大将军,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林经相忽然道。

赵阙颔首,“你问便是了。”

“不知大将军在南扬州见过魏将军吗?”

赵阙缓缓摇头:“我要是见过魏客,就不会现在这般举措了,而是先行去京城,把他身上的冤屈洗干净,眼下,我只知道,魏客去了梅塘州。”

“偌大一个梅塘州,如何能找到魏将军啊?!”温泓叹道。

赵阙道:“曾经我说,但凡我赵勾陈活着,一定会找到魏客,一定会为他洗刷冤屈!他暂且承受下,不该有的痛楚,待日后,我一定会弥补魏客受的委屈。”

“徐风尘那贼厮,应当千刀万剐!”

“不错,若无他,魏将军怎会落了那么一个下场?东躲西藏着追杀,谁能想到,魏将军对于大夏,是有大功的!”

项阳轻声道:“大将军,您给我们透个底,到底有没有把握杀徐风尘?我们大家,皆想杀了他!!”

赵阙呼出一口酒气,缓声道:“徐风尘现今的地位,不比以往,是天子近前红人,倘若我能把身上的伤势解决掉,自然有把握,不仅将他拉下马,还能令他付出欠我们的大代价,但是,我没找到沈石三,被伤势拖死了,你们也不必乱了阵脚,许多事,我已安排好,等着金羽联系你们便是了。

哈哈……

我说如果,如果啊,他们不愿意按照我的安排行事,你们大可各奔东西,依照你们的能力,天下各个枭雄,巴不得将你们拉在麾下任命,或许,彼时,你们比在我手下,待遇更高,地位不必说,那些野心大到漫无边际的枭雄,定是重金许诺,好地位以待。”

“我们哪里也不想去,只愿在大将军的麾下!”

“大将军,没你,就没我们,咱们做了那么多大事,小小伤势,莫非比那些大事更要厉害?我看未必,大将军必定逢凶化吉,并且更进一层楼,带着大家,逐鹿中原。”

“是啊大将军,大夏的气数,明眼人一看便清楚,再过一段时间,肯定有无数枭雄,揭竿而起,江晋州只是起始,南扬州且是试探,更大的,还没到呢?!难道,大将军愿意,眼睁睁,错过如此风起云涌的大时代?!”

赵阙无奈苦笑:“我还有那么多的遗憾,未曾弥补,你们以为我想死吗?可惜,有时不得不相信命数二字,虽然我一直对此嗤之以鼻,人的命运,岂是生来注定?!”

“敢问,大将军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温征激动的问道。

赵阙哈哈大笑。

一手指着西面:“当然是率军踏平寒山王朝!倒是其他的遗憾,和此遗憾相比,略微落下风了,寒山军杀了咱们那么多的兄弟,不为他们报仇雪恨,委实不算是大好男儿!”

倒满酒。

“大将军,再敬你,我们会安心等待您带我们踏平寒山王朝那一天!”

赵阙不禁大笑:“等着吧,若我被伤势拖死了,下辈子再说。”

准备了那么多烈酒,喝到过了子时,空空如也。

众人亦是大醉酩酊。

甚至有人醉到桌子底下,呼噜震天响。

“也……也不觉得冷。”赵阙吃着花生米道。

“大将军,您……您您您您还没跟我们讲,今日您去了银花派的铺子以及之后,发发发发生了何事……”林经相大着舌头,说道。

赵阙大笑:“明日再说,今夜咱们只吃年夜饭,还有说些心迹。”

“是了,大将军,纳兰长徽,您在南扬州遇见了吗?”项阳满脸红的和猴子屁股一样。

场中,也只有他和赵阙,能保持的端坐不倒,顺便言语也正常。

马河川下南扬,由纳兰长徽一路护送,此事他们皆知,毕竟马河川在云雀内,要关注的几个人之中,是唯一一个背景不怎么深厚的,由不得他们不把视线多放在马河川身上,想看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能惹得大将军,要必杀之。

一番调查之后,马河川在官场上的升迁,多有不可思议之处,也就难怪,大将军为什么要杀他了,再加上贪污军饷的祝络那档子事,马河川还敢自投罗网,必死无疑的。

“纳兰长徽啊~”赵阙仰起头。

纳兰长徽在西塞的际遇,他们是知道的,只是不清楚细节,还以为赵阙和纳兰长徽仅仅是,萍水相逢后的交情好。

“马河川在南扬州多有愚蠢的举动,他被我斩杀时,纳兰长徽并不在他身边。”

“嗨,那便好,大将军,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个人觉得,您和纳兰长徽特别般配!”

“哦?般配在哪?!”

“您看啊,咱们不是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吗?!纳兰家的底蕴不输顶级的世家大族,幸运的多走几步,和传承百年以上的门阀世家相比,亦是能掰掰手腕子,您是当朝的百将之首,辅国大将军,娶了纳兰姑娘,纳兰家血赚,您也血赚啊!”

赵阙好奇的看着醉的不断努力睁大眼睛的项阳:“你怎么多了,这么多心思?”

“还……嗝……还不是为了大将军着想。”

“你怎么不关心我和纳兰姑娘之间的感情如何?”

“感情?纳兰姑娘离开西塞时,依依惜别,恨不得留在您身边,一辈子不走了,我们可都是看在眼里啊,但凡大将军肯说句话,不管是纳兰家还是纳兰姑娘,皆会一蹦三尺高的高兴答应。”

“呸,还一蹦三尺高的高兴,项阳啊,在红尘炼心了这么久,不见你的武学有长进,嘴皮子倒是厉害了不少。”

“嘿嘿,大将军……大将军……嗝……大将军有所不知,我发现离开了军中,于红尘行走,靠的就是一副嘴皮子,和市井里的那些人打交道,做再多的事,也不如把话说的好听,来的轻松,嗝……云雀搜集景树城的情报,坎坎坷坷啊大将军,我们自西塞军出来,太过耿直了,嗝……刚开始,很多事进行不下去,我和林经相把大家招在一块商量,该怎么做,商量来商量去,依旧觉得,一边去做事,一边进步,最终,大将军……嗝……大将军完全把我们任何一人拉出去试试,嘴皮子比那些街市上的小贩,更厉害。”

项阳喝多了。

话,越说越多。

“费继年和那位良家女子,最初顶多只是帮了一个忙的交情,到不了人家追在费继年的屁股后面,天天嚷着,以身相许,还不是一来二去,费继年于云雀里,练会了一张嘴皮子,说话好听,人长的也不错,那位良家女子,认为遇到了命中注定可托付一生的良人,才舍下面子,非得要嫁给费继年嘛。”

“大将军,那位良家女子我们也调查过了,她家在景树城算是大门大户,家里是做鱼获生意的,景树城各大鱼获铺子,皆有她家供应的鱼获,并且,我曾悄悄以费继年表哥的身份,见了她一面,故意把费继年的背景说的穷苦,人家不在意,同样也不会给费继年一个赘婿的身份,而是真真切切的嫁给他,再让费继年到她家做生意,她家就她自己一个闺女,往后,等二老的年纪大了,一家子的大生意,自然而然就会落到费继年的担子上。”

爆竹声不再像之前那么脆响,然而依旧满城热闹。

在声声爆竹里,费继年趴在桌子上,睡的事事不知。

“您给我一个准话,大将军,要不要让费继年娶了人家良家女子,我个人……嗝……认为,费继年能结识人家,是上辈子修来的大福分,哦,忘了说,大将军,我也摸清了那女子的底细,真的是……真的是每一件事都做的妥帖,为人恪守道德,从不做出格的事,人家的门槛都快被提亲的媒婆,踏烂了,谁能想,人家偏偏看上了费继年,也不知看上了费继年什么,一个在沙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悍卒,有什么能让人家看上的啊!”

赵阙喝了口温水。

呼吸之间,全是浓重的酒气。

他的酒量实打实的在西塞练就的。

庆祝大胜,少不了被将领们来回敬酒,慢慢的,赵阙的酒量比他的武学进境更快数倍。

“此事,你做主,如果到时费继年死活不同意,就说,是我赵勾陈说的,俗话说,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亲,费继年有如此良缘,万万不能错过。”

赵阙站起,伸了个懒腰。

项阳开始醉的上半身摇晃,醉眼朦胧的看着赵阙:“大将军,您的酒量,我记得没这么好啊!”

“哈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嗯,关于费继年的事,我记在心里了。”

项阳话都说不顺溜了。

眼看着,他要一歪身,就地睡去。

赵阙感觉道:“你再坚持坚持,咱俩把他们,全抬上床上,这般躺着,总不是个事。”

项阳撑着酒桌站起,环视了一圈众兄弟们,尽力直起身子,后又感觉不可能,随即半弯着腰,双手扶着桌子,到林经相的身边,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哈哈……大将军你看啊,林经相……林经相醉的和死猪一样!”

赵阙已然开始夹住云雀了,项阳盯着看了会儿,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随即摇摇晃晃的,抬起了这人的双脚。

赵阙暗暗感叹,幸好项阳没一醉方休,还有点清醒的意识。

不小心把装酒的大酒坛碰到了,砰的一声,极响。

然而,没一人醒来。

两人合力把他们一一扔到床上。

到了最后一人,项阳实在坚持不住,随手拽过被褥,往地上一铺,就地滚到,呼噜声大作。

赵阙的额头冒了汗。

到门前站定,仰头望着星河。

今夜的星辰,似乎格外的亮堂。

“又一年,过去了。”

“多少年了?七年整,还是八年整?!”

“忘记了,齐笙啊齐笙,我忘记了啊……”

他穿过院子,打开远门,站在漆黑的巷弄,借着星月光辉,蹒跚的走到景树城的街上。

街上已然无一人。

寒风穿过空旷的大街,赵阙一凛,心有所感,挑了一个方向,踱步而去。

大红灯笼高高挂。

爆竹的残留,满街皆是。

不知是何物的飞灰,飘到赵阙的脸上,他不小心踩了个爆竹,正要抹去飞灰之时,陡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嘿,放在老子以前,怎会如此?”

逛游一圈,走来走去,又走回了门前。

重新把大门关紧,找了件外衣,披在身上,依靠着门,坐着,不知不觉之间,沉沉睡去。

梦里的故事,五花八门。

各色人等,粉墨登场。

有令他难忘的寒山军将领,有西塞名将战死疆场,有兵马中了寒山军的计谋,被围杀,人与小麦一般,成片的被收割,有纳兰长徽与他在西塞的比试,纳兰长徽绝美的脸上,满是爱慕,有李木槿跟在他的背后,轻声喊,将军,您能等我长大吗?有他和齐笙蹦蹦跳跳在青石城的石板桥上,喂着对方,吃自己的糖葫芦……

后来。

画面支离破碎。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了何地,白云悠悠,小溪潺潺,阡陌多暖春,两旁是长相极好的田地,远处是袅袅炊烟的民舍,有牧童骑在青牛的背上,喊道……

客,可要到家中,吃碗菽饭,饮杯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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