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网#9

入夜的东京总是既安静又喧嚣的。

        忙碌了一整天的人们涌上街头，拖着疲乏的身躯奔向可以休憩的巢穴或是下一个战场。街头的居酒屋里贴满了应酬与假笑的面具，混杂着浓重的酒糟味儿，渐渐演化成足以撕破长夜的歇斯底里。

        然而不管是带着倦色埋头匆匆行进的归客还是被酒精灌得歪歪斜斜、全然失了平日体面的人都一样是孤独的。他们在街头汇聚成人流，却又各自形单影只，安静或吵闹地向着自己要去的方向茕茕行进着。

        东京就是这样一座孤独又冷漠的都市，行走在这样毫无温度的街头，孑然一身的少女也不会显得太过突兀了。

        在路灯亮起的时候，花辞再次回到了白天曾经到过的属于案发现场的巷子。

        封锁现场的胶带还在，不知是因为换过了班，还是因为小川仁见事先提醒过了负责这一片的巡察，当花辞再路过这里的时候，被胶带围着的现场里有个穿制服的巡警拉了把椅子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当少女的身影出现的时候，巡警十分警觉地抬起了头，将灼热的视线投向了她——不过在发现她只是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的时候，那位巡警明显放松了警惕，又把目光落回到了亮着的手机屏幕上。

        花辞没去看那位巡警，也全然没有硬闯警戒线的打算。她来这里本来也不是为了再去瞻仰那一滩已经彻底凝固的血迹，而是想去看看其他的地方。

        顺着记忆当中巨型蜘蛛爬行的方向，花辞很快锁定了那家伙消失的地点。

        那是一栋普通一户建的院墙，墙外挂着社区的揭示板，上面贴了不少广告和通知。

        录像里，那家伙就是在爬到这面外墙的时候凭空消失的，没有进到院子里，也不是走到了摄像头的死角，就是如同戏法一样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了。

        花辞摸了摸下巴，打开手电准备仔细看看墙上的揭示板。偏巧在她靠近这里的时候，不远处的房子里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争吵。

        “我受不了了！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我昨天晚上做了噩梦你也不知道安慰，今天早上那个警察的态度那么差，你不帮我也就算了，你还在一边说那种风凉话！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儿！”

        “你又发什么神经！我怎么没安慰你了，但梦本来就都是假的，你还想要我怎么样！而且附近出了那么大案子，你不配合调查不是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你做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啊？”

        “好，好，我不动脑子？你说我不动脑子！你——”

        “够了！少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你就那么想让邻居看笑话吗？有病赶快去治病啊，你不是把那个心理医生都吹上天去了吗？啊？怎么还在这儿发疯啊！”

        在一阵歇斯底里的争吵之后，终于有人“砰”地一声狠狠把窗子关上，于是接下来的对话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花辞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朝着透出暖色灯光的窗子又看了一眼。

        半遮着窗的窗帘看着很精致，窗下的小院子大约也曾经被精心设计过，只是眼下被蛮横生长的杂草占据了。或许在很久之前，住进这栋房子的两个人大约也想过好好地携手度过后半生，只可惜日子久了，终究只剩下了这样的一地鸡毛。

        不过眼下并不是唏嘘的时刻。

        比起两人岌岌可危的关系，他们争吵中透出的信息更让人在意些。

        花辞稍微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给小川仁见发了条短信，把这边吵架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发了过去，末了补充一句：“这边的吵架挺扰民的，不知道有没有暴力介入，你们警方可以多留意着点。另外……”

        敲击着键盘的手指稍顿，借着手机的荧光，花辞的视线再次落在了面前的揭示板上。

        她看见了一张颇为有趣的宣传广告，在并不很显眼的位置。

        【青野心理咨询事务所】

        青野，心理咨询。青野……

        花辞赫然意识到，自己今天里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姓氏了。只是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她的目光在广告纸上扫了两圈，最终落在了事务所的logo上——那是个形状颇为古怪的标识，上面画着些甚至可以说有些扭曲的线条。

        寻常人或许并不会在意这样的标识，至多只会为这有些异常的审美而略有微词，但放在花辞的眼中，这样的标识背后却仿佛隐藏了另一重含义——

        或许只是多心，但她觉得那着实有些像是某种特定的符文。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对着那张宣传广告拍了张照，连带着一起塞进了短信里。

        “或许可以调查一下这家事务所，说不定会有惊喜。”

        按下发送键之后，花辞随手按下了锁屏键，正准备把手机收回到口袋里。便在这个时候，才刚黑下去的屏幕忽的又亮了起来，屏幕界面切换成了来电通知。她手机一向静音，接电话和短信全凭缘分，眼下这通电话来得倒是很及时——

        花辞在心里嘀咕着，却在看到了来电显示的瞬间怔了半秒。

        来电人：松津海翔

        这个男人一向只会在有事情想委托她的时候才会和她联络，可明明她今天早上才完成了一份来自他的委托——

        是又出了什么他一个人解决不了的事情吗？

        花辞心思微沉，伸手按下了接听键。

        “晚上好。”听筒里传来了男人清润的嗓音，温和而平静，带着种勾人的磁性，像是被精心设计过的程序。

        但饶是如此，花辞依然从这样从容当中分辨出了一点躁意。不如说，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亟待解决的事情的话，他是不会给她打电话的。

        花辞没有与他寒暄或打趣的心思，单刀直入地切入了主题：

        “说吧，出了什么事？”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冷了下来，连带着的是男人原本还稍带着点温和的语气。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比先前的听起来暗了些许。

        “能来我家一趟吗。现在。”

        男人说道。

        “事情三两句话说不清楚。”

        花辞的手指轻轻击打着电话的边沿，她当然知道，这个时候与松津海翔见面有相当大的风险，而这样的风险对方也不会不清楚。

        即使这样也一定要让她在这个时候过去，想来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手里的事情只有零散的线索，尚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这个时候顺带着接到新的委托或许不是一件坏事，况且委托人还是松津海翔。

        略一思忖，花辞心下也有了计较。

        “我明白了。”

        少女的视线又在揭示板上览了一圈。遗憾的是，她并没有再发现什么值得现阶段的她在意的东西。

        “我现在过去。”

        松津海翔住在港口区的一片高级别墅区，相较略显偏僻的东区，港口区的街道明显要繁华许多，被暖色的装饰灯照得通亮的街头时常有高级跑车来回穿行，在其他街区随处可见的漫天杂乱的电线和横穿城区的道线，在此处也被完美地掩藏了起来。

        港口区的街头巷尾总是透着种刻意设计过的精致和规整。

        花辞从电车站里走了出来，漫步在这片传说中年收两千万以上才住得起的富人区。街上来往的行人极少，一路走下来，花辞只遇见了一个长了张路人脸的男人，许是因为黑夜也遮掩不住她夺人视线的五官，错身之后，那男人又回头看了她几眼。

        不过在引起花辞更多注意之前，那人便先一步钻进了路边的一家居酒屋里。

        花辞轻轻啧了一声，脚步稍缓，却并没有停下，也没有刻意朝那个与她擦肩而过的家伙身上看。

        这是必须要承担的风险，她很清楚这一点，松津海翔同样也很清楚。

        毕竟那家伙身份委实特殊，向来有不少狗仔潜伏在他附近，指望着能捕风捉影地弄出点新闻来。一旦被卷进这样的事情当中，少不得惹上一身麻烦。

        当然，这主要是该由松津海翔费心防备的事情。

        他们之间的合约里一直都有一条就是一旦因为松津海翔的身份给花辞造成任何困扰，他必须承担起善后的责任并赔付一大笔赔偿金。

        花辞十分相信松津海翔的分寸——大抵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伊斯人更懂得趋利避害。所以既然他提出了，那么一定是发展到非这么做不可的程度。

        一定是这样做更有利。

        而她既然选择接受了邀约，就只能把目光往更前面放。草木皆兵只会让人束手束脚。

        带着这样的念头，花辞停在了一座独栋的一户建门口。

        “晚上好。”开门的男人身上套着略显宽大的居家服，茶灰色的半长头发没做定型，软软地垂着，看上去颇有几分悠闲。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进来坐吧。”

        “你这副模样看上去可不像是要和我谈正事。”饶是对眼前的男人带着某种信任，花辞却还是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这里是我的私人住宅，你们人类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不是总会调整成更舒适的状态吗。”松津海翔回答得理所当然。

        花辞：“但那是在居家休息的前提下。”

        松津：“不是啊，我看很多人居家办公的时候也会这样。”

        “……”

        花辞被这位来自遥远星系的智慧生命体噎了一下。她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叹道：“算了……我不该和你计较这些的。”

        “所以你大半夜地叫我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是知道你大半夜叫一个异性来家里，还穿着睡衣迎接的话，我打赌你的公关团队血压会瞬间拉满。”

        “他们现在的血压大概也正岌岌可危呢。”松津海翔自然地接过了少女半是玩笑的话，脸上的表情却在瞬间变得严肃了起来，他轻轻抿了下唇，似乎是在思索措辞，接着，他直言：

        “我的一个生活助理失踪了。”

        “什么？”

        花辞一秒钟变了脸色。她仰起头，望向那双赤金色的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松津海翔指了指一边的沙发：“坐下说吧。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花辞摆摆手，坐在了沙发上：“报警……哦，这件事情如果报警就会留档，不管怎样都会对你造成很坏的影响，所以你才想着先一步找我来解决。”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松津海翔耸耸肩：“更重要的是，那孩子失踪的时间不满24小时，而且我们并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他是因为外界因素失联的。”

        “但我可以确定他就是失踪了。而且他的失踪十有八九与你调查的那个案子有关。”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看向了花辞的眼睛。

        花辞没有插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是个挺机灵的孩子，办事麻利又会看人眼色，就是有的时候心思有点重，而且那孩子又挺要强的，遇到事总喜欢冲在前面，很少会和人说自己的需求。”

        “前段时间他状态不太好，大概也是压力有点大，不过上周他说有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心理咨询师，不为治病，只是想调节一下情绪。因为他平时都没表现出异常，所以我们也没想着要辞退他，只让他好好休息。而在与心理咨询师聊过之后，他的状态的确好了很多，性子甚至比先前还要开朗不少，前两天还主动拜托另一个同事帮忙拿某场演出的招待票。”

        松津海翔顿了顿。

        “演出时间就是今晚，他今天轮休，说是约着那个同事今天中午去拿票。”

        “但他没出现。一直到演出开始时间他都没有出现。”

        说至此，松津海翔收了声音，似乎在等待着花辞的反应，而对面的人却只是气定神闲地等着他的下文。于是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他再次开口：

        “约好的事情他从来都不会爽约。电话也打不通，家里好像也没有人在。我觉得情况不对，就直接来找了你。”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一点点地诉说着案件的经过，脸上的神情却并没有更多的焦虑或担忧，而更像是一种透着机械质感的冰冷。

        “这件事或许能对你现在的调查也有所帮助。”

        “所以这个委托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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