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囚禁·和谐

7月14日，武鸣市。

        王施文感受着女儿柔软身躯的体温，心底却因她此前口中的一个名字而坠入冰窟。

        ——高兰。

        ！！

        寒冷、战栗、紧张，她几乎像一簇弱小伏地却顽强的马鞭草，拼命从盐碱地里汲取少得可怜的水分一般，默念起来。

        安清市那位让自己恐惧的跛足女人，残缺老态的样貌不再，而是被记忆中清秀稚嫩的面孔所取代。

        变化之大，令人惨然。

        一想到这，她紧紧闭上了双眼，像是回应女儿感情的热烈，也更紧地搂住了周晰。

        站在落地窗前的周常鸿，转头望着隔阂陡然消除后和睦的妻女，周身染上夜色。浸在暗影中的他，死死盯着女儿的举动。

        而客厅里，温暖的灯光照在另外三人身上。王施文一搭一搭地抚着女儿的背。与柔和的手部动作不同，她忧愁又埋怨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儿子。

        不知为何，他的眼角竟也微微湿润。

        暖黄的灯光从头顶射下，披洒在照钦满头满身，总算掩盖了他苍白的脸色。

        只是在浓密的碎发之下，那双眼睛却笼罩在阴影里，晦暗处分明有莫名情绪浮动。

        他的目光在屋内几人身上流转，最终还是停在了哭得抽抽嗒嗒的周晰身上，自然也能读出母亲心底的害怕。

        照钦很明白，若说母亲更照顾周晰，毋宁说她只能从周晰这个亲密的人身上取暖。但是——

        ——只要症结不除，就不可能祛散担心。

        见此，照钦眼神稍稍示意，给她回递了个安抚的神色。

        王施文带着照钦再嫁周家，母子俩天然就是一条路上的人。但这只是理智反射到他大脑的想法。

        他目睹到母亲温柔抚在周晰肩头后背的动作，心底落寞的暗兽又一次露了头，发狂地控制了思想。照钦的眉头不禁紧皱着，右手顺着五指的轮廓，直滑到左手腕处，轻轻扫过串着的手链。

        冲动，有一种恨不能马上扯开母亲的、打散悄然回温的所谓感情的冲动。

        照钦承认自己太过矛盾，他分明知道母亲最大的安全感来自周晰，有时候他很希望周晰能够开心地陪伴在左右。

        可绝大多数时间，他又太怕看到两人和乐融融的模样。

        却绝不是周晰口中所谓的“争夺父母之爱”。

        此刻一份更严峻的理智大山轰然倾塌，重压之下的脚底犹如千斤加身，困得人挪动不得。

        ——稳住周晰，起码比眼下安慰母亲来得更加紧要。

        可现在这时候，如果说她还能听谁的话，在这个家里，也就只有自己的母亲了。

        两个女人的互为依靠，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本想更靠近，才抛弃重物融入这个家。同在屋檐下，相处□□年，疏离竟成为两人的结局。

        所以这一切，究竟还有没有再维持下去的意义？

        照钦颓然地埋下了头。只是，指尖仍旧似有似无地摸着手链。

        他不愿放手。

        照钦将注意力转向家中的顶梁柱时，立马从他那警惕的关注中找到了一线生机：当耳中传来周晰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声，以及母亲温和的回答时，父亲满脸都写着“说了什么？”的猜疑。

        照钦敏锐观察着，见父亲从窗前布帘的暗影中走出，抛出话头，问着周晰。

        “高兰……这又是谁？去见她是因为要找什么人吗？”

        虽然非常艰难，但照钦确实从父亲脸上捕捉到提心吊胆的慌乱，甚至在他投去讶异目光时，还扯出了一个故作轻松的表情。

        很好，就要这样。

        “照钦。”王施文失声喊了出来。

        “什么叫跟她结果一样？她怎么了……”

        照钦刺激的话语仍在继续。

        “照钦！！”

        这次换成了周常鸿，声音极大，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宠溺。

        周晰被吓得一顿，迷茫地看着父母，又望向了局促的照钦。

        两人眼神一交接，她瞬间收到了弟弟小心传递的怪异，迅速冷静后，周晰站了起来。

        她怀疑地打量着父亲，又瞄了眼母亲，冷箭一般地问道：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所以才这样拦着我？”

        照钦循着周晰的目光，两人同样疑惑的目光，双双投向了周常鸿。

        “那天给舅舅转账的，不会是你吧？那些钱，就是让他找个假人来忽悠我的报酬？”

        面对恍然大悟后逼上前来的女儿，以及她正确的推断，周常鸿脸上的逃避和伪装纷纷掉落。在三人或讶然或发懵或猜忌的目光中，他惊恐地张望着。

        屋里的人，仿佛一瞬间都变了样。

        尤其是周晰，平时虽本不讨喜可爱，但现下则更添可憎骇然。

        周晰眼见父亲神态激动地朝她自己冲近，没有任何思考余地，霎那间往客厅外快跑脱身。

        “你不能走！”

        未到玄关处，周晰早早被父亲拦住。父女间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照钦母子愣了几秒，到这时才扑上去。

        多番拉扯中，照钦拦住周常鸿，王施文成功将周晰拉开。还来不及说话，被护到身后的周晰顺势跑下玄关，扭开了门锁。

        这一举动，不仅让周常鸿吓了一跳，照钦的心也被吊到了嗓子眼儿里，不禁喊了一声，手上力量一松，放开了父亲，眼睁睁地任由他冲上前去。

        门口一丝缝隙“嘭”地被挤裂，脚刚踏出门，周晰突然听到耳后传来“呼”的一阵冷风，她背脊微僵，猛然扭过头来。

        “咚！！”

        一个高高的影子直接朝她扑面而来，瓷白色的“鲜花”在那影子脑后轰然炸开，一股脑地全都朝她压下来。

        力量悬殊，周晰扶着那人的肩膀，托着他一起，重重地砸在门口的厚石阶上。

        她几乎能听到体内骨头错位的声音，整个后背也马上如火烧一般。

        电光火石之间，瓷瓶迸裂射出的细屑擦耳而过，脆生生在她右耳割出条血色的细线。

        看着倒在她身上那人的衣服，她才终于明白：刚才是照钦替她挡下了父亲那记猛击。

        此时的她突然想到，前段时间他受的伤还未痊愈。当她颤抖着在照钦后脑摸到滑腻的液体时，终于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周常鸿快速观察一圈，一把从地上扯开照钦，发觉自己用力过重，神色难看地瞥了眼妻子，将儿子送到她面前。

        随即他就拉住慢慢忍痛起身的女儿，将尚未反应过来的她推进了屋，身后传出锁扣咬合的难听的声音。

        王施文勉强扶住精神不振的照钦，晃晃悠悠将人往楼上送，倔强的照钦却挣脱了她的手，靠在冰凉的楼梯扶手上，拒绝母亲伸出的帮助。

        没见到丈夫的王施文跑进一楼卧室找药，由着儿子突然的任性。

        那只价值不菲的瓷胎孤品在他脑后钉下了印记。伤口处的鲜血粘着发丝，正在炎热的夏季夜晚慢慢进行着加速演化。

        “你放开！”

        周晰只觉自己被人架在火上烤一般，后背的疼痛清晰得避无可避，手上又被父亲周常鸿紧紧钳住。尤其此刻犹如惊弓之鸟的父亲，不断无视她的质问甚至是妥协，扯着她在屋里左避右寻，不知道找些什么。

        已经受伤的照钦经此一击，此刻好像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勇气，只俯身坐到宽阔的楼梯口，皱着眉垂下了沉重的头颅。

        他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声音，任由这对父女争执和激化的身影在面前越来越模糊。

        抱着医药箱出来的王施文刚迈出房门，就撞上了情状癫狂的丈夫，着实被他骇人的扭曲的脸吓到了。

        “爸，你到底怎么了！我不问了，这事我不问了……”

        全程被拖着的周晰心底涌出不详，示弱求饶已经失去了效力。她转而向面前的王施文求助。

        “妈，帮帮我，求你了，你再疼疼我……”

        周常鸿大口地吸着气，胸腔极速扩张，精神近乎失控边缘，但他仍然十分明确地命令自己：

        高兰、谢卫……都到此为止！

        自己的女儿，也不例外。

        “药呢？去拿药！”

        药？！

        父亲陡然冷静又坚决的话，让周晰意识到，王施文绝不会出手帮她的。

        因为，他们根本就是同盟。

        药……她一直服用的面容失忆症的药，还是治疗因失忆而头痛的药，或者连她吃的维生素嚼片？每一次就医，王施文都陪同左右，任何一种药有问题，都不稀奇。

        沉溺在错愕绝望之中的周晰，突然又生出来新的问题：那又是什么药？自己吃了多久？有什么作用？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不是家庭矛盾！

        周常鸿所有的行为都提供了证据——为她此前莫名的第六感——这让她更想逃离出去。

        眼看王施文拿着药瓶过来，她瞄准周常鸿出手夺物的时间空当，终于挣开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唯一的机会。

        “嘣！”

        “哐当！”

        屋里两声重响，照钦低下的头颅此时迅捷地一抬，仿佛根本没有受伤一样。

        卧室外的父亲吃痛地捂着肩膀，而周晰终于完全挣脱控制，冲着他这边跑来。

        暗吃一惊的照钦，不禁一手撑地，站了起来。

        “为了什么？为他的权势不动摇，犯不着有如此出格危险的举动……”

        所有的疑问在眼下都顾不上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跑！”

        当她匆匆瞥见缓身起来的照钦，念着刚才的帮助，果断伸出了手。

        那只向照钦伸出的细手，在他瞳孔中由远及近，像绽放的花朵摇曳着。

        鬼使神差般的，他竟然也跟着抬起了手。

        二人手掌刚一会合，她扯上受伤的照钦，快速奔向了玄关。

        不能让照钦继续留在这里！

        无论是为权还是为掩盖什么，周晰觉得，家里这对父母都太可怕了！

        她要带着照钦离开这个家。

        “谢谢。你还记着我……”

        照钦的声音在她身后传来，轻轻的，柔得像根羽毛，虚幻得不能落地。

        听见声音，她边跑边回头。

        此时，在照钦身后，父亲已经逼近。而他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有了把映着寒光的尖刀！

        他俩的距离只差半米，近了又近。

        周晰一惊，用力一拉，借着冲力将照钦从刀尖利刃上扯开。猛烈的力道所带来的惯性，下一秒就将两人甩了出去，照钦趁势护住她，重重地砸到了门上。

        与此同时，那把利刃也举之于顶！

        周晰浑身都在发着抖，万分紧急的时刻，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的紧张神经却戛然而止。

        一切都令周晰毫无预料——背后的照钦“叛变”了。乘其不备的突然的手刀，直接劈中她脖颈肩胛连接处。

        周晰瞬时倒下，照钦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他。只是本就未做包扎的他，刚才又是全力一击，此刻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怀里周晰颓然落地的瞬间，他连带着一起跪了下去。

        “快！药。”

        周常鸿松了口气，冲妻子一喊，随即蹲了下去。

        欣慰的他伸出手，摸着儿子受伤的脖颈，稍稍往自己所在方向撇了点，查看着伤势，重新恢复往日慈父的模样。

        “头晕吗？自己感觉怎么样？”

        这种照顾和关心，言下之意是：“做得好！”

        双手满怀抱紧周晰的照钦，此时终于同父亲一样，脸上舒展开来，露出了浅笑。

        他瞥了眼父亲的手，受伤的他反用安慰的语气回应着。

        随后，在不约而同的笑声中，周常鸿与照钦这对父子，终究又一次地达成一致。

        立在背后的王施文握着手上的药，终于犹豫地递到丈夫眼前。

        周常鸿扫了眼药瓶，顿了一下，转头向妻子解释，话语中第一次有了责怪：

        “谁说是这了。阿照的伤要紧。”

        注视着回身去换药的妻子，周常鸿的神色慢慢地僵了。

        而这一切，都被照钦看在眼里，他没有再多说话，拥住周晰的双手却更用力了些。

        走到这一步，后续如何继续，成为周常鸿面临的问题。

        时间，是他目前所需争取的东西。为此，才不惜威胁伤害到女儿。

        只要再坚持一年半载，那件事，就再无发现的可能。到时候，即使女儿如何翻查，甚而警方介入，也是无济于事万事大吉的。

        想到这，周常鸿的心情舒缓了几分。

        他一抬头，正对上了儿子，照钦略显稚嫩的眼里却闪着尤为坚定的支持的意味。

        谈论间，照钦垂下眼睑，示意的目光落在早已昏迷不醒的周晰身上。

        一阵沉默间，两人心照不宣地统一了战线。

        职评在即，城改悬头，任何一件事都出不得差错。

        而照钦，自然更不要放手的！优渥的生活，美满的家庭，以及怀中的姑娘……

        中国人的“折中”思维，就在这时候体现的淋漓尽致：杀了她，不值当；放了她，更不可能。那就——

        ——“把她关起来吧。”

        “这样，我们家又是整整齐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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