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依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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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霁趴在朱红高墙上,随顾弄潮的话落下,他的身体轻轻颤了颤,波光流转的眼眸几经闪躲,最后往墙后缩了些。
身后的宫殿尚还燃着熊熊大火,炽热的温度拂面而来,言霁却不敢下去,顾弄潮比火海更可怕。
一众禁军站在墙下,提心吊胆防备着小皇帝突然跳下来,顾弄潮反倒丝毫不担心,约莫摔断了腿,对他来说反倒是件好事,不过看见小皇帝这幅怕极他的模样,心里却生出股烦闷,放软了声音道:“下来。”
言霁摇了摇头。
站在下面的摄政王已露出几分不耐:“下来,我接着你。”
“不下,你你会打我的。”言霁的声音已有些哽咽:“或者像上次那样。”
顾弄潮的情绪没人能看透,言霁亦是,他缓了下后,解释道:“我只是偶然路过未央宫,想避开旁人进来看看,没有料到会起火,我又不是故意的。”
火烬随寒风飘来,其后已发出横梁烧毁的轰塌声,随即燃起更剧烈的火焰,小皇帝趴在墙头,似乎宁愿烧死在这里。
顾弄潮沉默了一会,道:“不打。”
他走到墙下,伸出手,又重复一遍:“下来。”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分明写着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别逼我说第三遍。
言霁只得爬出来,坐在墙头,看了眼高度。
他不觉得顾弄潮会接他,所以得考虑个比较稳妥的法子下去,如今缸里的水已经都用去救火了,空的太平缸边上根本站不稳一个人,似乎除了顾弄潮接他,没有别的办法。
言霁再次看向顾弄潮:“我真的会乖乖听话,你别再怀疑我了,好吗?”
言霁满眼真诚,他确实会很乖,乖乖等着顾弄潮暴毙,现在除了想争取提前将母妃从冷宫救出来外,别无他想。
看见顾弄潮坚定展开的手臂,言霁眼中的疑虑散了些,在火舌蔓来时撑起身子跳了下去,令人心悸的失重感后,他坠入一个结实的怀抱内,一双手臂如铁箍般牢牢将他揽住,不过片刻,就已松开了力道,反倒是言霁紧抱着顾弄潮不肯松手。
“我腿软,站不住,皇叔抱我回去好不好?”
娇软的身体靠在结实硬朗的怀抱中,胳膊圈着顾弄潮脖颈,像是怕极了,踮着脚将头埋在顾弄潮颈窝,是一种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顾弄潮怀抱的姿态。
顾弄潮收回去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下,低声喝道:“放开。”
“不放!”小皇帝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软轿里,皇叔不都愿意抱我吗?”
旁边的禁卫军们望天往地,不敢望前方。
感觉到愈发僵硬的身体,藏在暗处的那双眼睛闪过一抹狡黠,言霁极度记仇,受了什么委屈他一定要报复回去才舒心。
为防言霁再口无遮拦,顾弄潮干脆利落地一把勾起他腿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朝承明宫走去。
言霁如愿了,不再多话。
就是心里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好像怎么看都是被这样抱着招摇过市的他比较丢人?
将人送到,顾弄潮看着一脸赤红色的言霁,笑了声:“满意了?”
言霁有些笑不太出。
大约是扮傻子久了,他才干出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来。
未央宫失火一事还得调查,顾弄潮没再调侃言霁,戏谑了句后就又带着禁军风风火火离开,错身而过时,顾弄潮看了眼缩着头站在旁边的木槿,木槿在森冷的视线下腿软地差点跪了,但也只是那一眼,顾弄潮便径直走了。
待威压散去,宫人们立刻簇拥上来,查看言霁有没有哪受伤,木槿更是被大宫女趾高气昂地叱责了一顿,被罚了两个月的俸禄。
言霁本想为她说话,但却见木槿轻轻朝他摇了摇头,只得就此作罢。
那名大宫女恭维道:“这些不安分的宫人就得适时教训一下。”
言霁不明白,在他们看来,什么叫不安分。
当天夜里,木槿被安排来守夜,守夜是个苦差事,一看就知道她被针对了,木槿却对此只字未提,任劳任怨地点香熄灯,侯在门边守着。
言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未央宫那场大火,木槿大概是听闻动静,进来问要不要多点些安神香。
言霁道:“不用,你陪我聊会吧。”
“聊什么?”
言霁想了想,问道:“你是怎么进宫的?”
木槿细细回忆了下:“我很小就被送进宫了,多的记不清,只记得我爹是个小官,后来犯了事,被贬了下去,只剩我和母亲留在京城,没几年父亲去世,母亲另嫁,就将我送进宫里了。”
“我进宫的时候八岁,一直被一个老嬷嬷带着,前两年嬷嬷也死了,殿内省将我发配了好几处地方,前一个月宫内大换洗,才被选来了承明宫。”
三言两语,木槿就说完了自己的人生。
言霁盯着雕花绣龙的床帐顶,轻声道:“那你想你母亲吗?”
木槿回道:“不想,从她抛下我的那一刻,我们就再无瓜葛了,就算最初会思念,但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已经很久没想起她了。”
室内一阵沉默,安神香的烟雾腾至空中缭绕。
“陛下可是想贵妃娘娘了?”木槿大着胆子问了句,小时候嬷嬷经常告诫她宫里的规矩,可是学了这么多年依旧没学会,她总是忍不住去问,想要更了解一点这位尊贵无匹,却又似孤零零的小皇帝。
言霁救了她,如果她能帮帮对方就好了。
软帐内传来一道很轻的“嗯”,随即,言霁轻声道:“我很想她。”
“我帮你去见她!”
木槿几乎不假思索,红着小脸兴奋道:“冷宫并不是那么难进的,奴婢这些年混迹宫中,也有些人脉,我来想法子。”
言霁道了声好,并没将此事当真,连无影卫都进不去,那里的侍卫见人不问缘由身份直接就地诛杀,一个小小的宫女又有什么法子,但也不好扫兴,毕竟木槿也是为了帮他。
并且适时鼓励道:“你若是真做到了,朕晋你为大宫女。”
-
翌日一早,未央宫起火一事就有了眉目。
原是因为宫里的荒草干枯易燃,被别宫的火烬点燃,这才起了火。
但这不过是对外的说法,那晚木槿闻到了硝石的味道,起火背后必有更深的原因,事实远没这么简单。
稍一猜也知道,能跟顾弄潮作对,还想杀掉他的,背景必然极大,只能是某位王室贵族了。
不过,宫内倒有些神神鬼鬼的说法,说这是穆王的魂灵在作祟,甚至开始传起了一些鬼神之说,说原本应该是穆王继位,但被摄政王刻意打压,含冤而终,这是上天降下的警醒。
新上任的总管太监雷厉风行地彻查起谣言的源头,没出几日,乱传谣言之人便被捕获杖毙。
如今的未央宫已被烧成一片废墟,往来的宫人颇多,正准备重建此处。
言霁带着一众宫人走进去,所有人都跪地请安,他摆了摆手让众人继续,随后在面目全非的废墟里走走停停,心中一片悲凉。
来到那颗巨大的菩提树下,站在曾经画师为他们作画的地方,眺目望去,果真见到一处屹立的高楼,在青天蓝云下并不醒目,但却是站在这里唯一一处能看到的建筑。
菩提花纷纷而下,这场大火并没烧到菩提树,周围的焦土衬得这棵树越发圣洁,就如难世中怜悯的菩萨。
言霁看了一会儿,心里闷得慌,刚回到宫门口,却又遇到顾弄潮身边的吴老,跟他说摄政王在御书房等他。
到御书房时,很多大臣也正侯在外面,见到言霁一叠声的陛下,言霁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跟着吴老进了御书房里。
好几日没来,御书房的格局也变了个模样,书桌旁另设了一个小座,顾弄潮正坐在小座翻阅奏章,听到言霁进来的脚步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一如既往用懒洋洋的腔调敷衍了句:“陛下来了?”
“嗯,皇叔。”言霁看到顾弄潮,就会想起那一晚他逼着自己杀死廖平的场景,压下心里升起的惧意,言霁纯真地说道:“怎么另设了桌,小座不宽敞,皇叔去主位上坐吧。”
顾弄潮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眸深邃漆黑,嘴角轻轻一挑。
“过来。”
言霁依言走了过去。
顾弄潮手指微抬,指向角落里堆摞成小山高的奏折,慢悠悠道:“陛下旷朝多日,这些都是堆积下来需要你过目的折子,批吧。”
言霁:“”那折子加起来有三个他这么高,照他如今的人设,得批到半夜去。
顾弄潮续道:“大臣都侯在外面的,有什么不懂只管问就是。”
言霁慌了。
细思他又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顾弄潮。
偷溜进未央宫?
旷朝绝食?
私收小宫女?
今早又没吃早食?
还是弄脏龙袍的事被发现了?
短短一瞬间,言霁大脑里过了好几遍最近逾矩的事,最后锁定“偷溜进未央宫”一事上。
回过神,言霁两眼呆滞,手足无措:“皇叔,我不会。”他想,估计这又是顾弄潮惩罚他的新把戏。
或者试探?
言霁咬死自己什么也不会,将小傻子的人设演绎地淋漓尽致,
可是顾弄潮一如既往并没依着他,让吴老去将那些大臣请了进来。
言霁在主位坐立难安,他翻开最面上的奏折,好巧不巧是催他纳后选妃的事,第二本讲的边疆御寒防潮的物资匮乏,紧着下一本又说段老侯爷家的公子当街纵马伤人一案。
天南海北,大事小事,无一不全。
一个侯府公子犯事也是需要他亲自处理的吗!
言霁气得头晕。
他不仅要看,几个军政大臣立于下方,也都轮着向新帝汇报各部门间最近的政务,方便新帝尽快接手。
从这些大臣的言行,言霁察觉到,他们口中虽喊着他陛下,却很是轻慢不屑的态度。
言霁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些,连在场这些大臣都认不全,听得两眼迷瞪,明明他们说的人话,可自己怎么集中精力也听不懂。
顾弄潮走到他身后,这让言霁更是头皮发麻。
最后他干脆专心发呆,突然间,顾弄潮端起案前滚烫的茶水浇在言霁手腕上,痛得言霁霎时回了神,身体轻轻战栗,湿漉漉的眼眸看向顾弄潮,刚说了一句:“你”
下方一位大臣见缝插针道:“陛下怎地如此不小心,烫伤了可不好。”
言霁愣了下,剧烈的疼痛下没反应过来这出恶人先告状的戏码,顾弄潮却丝毫没有掩饰,开口道:“陛下可有清醒些?”
言霁咬牙点了点头。
顾弄潮扫了眼座下肃立的大臣:“继续吧。”
不过在目光扫过刚开口那位大臣时,停顿了下,目露警告,对方立刻会意,低下头跪在地上。
大臣们继续讲政事,这次言霁再不敢走神,努力去理解、学习,手上的疼痛忍得他额前渐起冷汗,眼前泛花,可就算如此,顾弄潮还要让他提笔批折子。
言霁:狼心狗肺,薄情寡义,衣冠枭獍,罪无可赦!
骂完,言霁不免开始疑惑,顾弄潮明明要掌控朝局,且跟皇室有着深仇大恨,为什么还要教他这些事。
真的只是单纯惩罚他这么简单吗?
又想到当初在镇国王府时。
学烹茶一课那会儿,他也总是被滚水烫伤,那时的顾弄潮会细心给他擦药,将他抱在膝上讲边疆的趣事,少年顾弄潮霁月清风,哪怕在天牢呆了三年,依然没磨平他一寸风骨。
少年心中自有丘壑。
言霁认识的是那样的顾弄潮,不是眼前这个,阴暗邪恶的摄政王。
言霁暗暗磨牙,勉强听着大臣们的讲解批了一些折子后,手上的疼痛已经快麻木了,这对言霁反倒是好事,时间总算没有那么难捱。
批完半数后,已经到了下午,几位大臣也早已说得口干舌燥,顾弄潮总算开了尊口:“陛下想必累了,回去歇着吧。”
待所有臣子都退了出去,言霁起身也准备离开,顾弄潮莫名其妙地问了句。
“恨我吗?”
言霁内心狂嚎:你还有脸问!
面上乖巧微笑:“不恨。”
顾弄潮笑了声,带着几分嘲意:“回去吧。”
顾弄潮一贯地喜怒无常,言霁虽觉得委屈,但现在实在不想跟顾弄潮说话,听闻此话立刻起身往外走,临出门时,余光睹见顾弄潮面前堆的奏折远比疯给他的多。
啧。
完全是猝死的节奏。
请照这个量继续下去。
出了御书房,木槿紧忙迎了上来,一看言霁的手已经通红,甚至起了大块水泡,眼眶霎时就红了,哽咽道:“疼吗?”
“不疼。”
可当太医将水泡挑破时,言霁依然疼得飙出两三滴眼泪,直至擦上药,都泪眼婆娑的。
小皇帝这幅模样让大小宫女们无比怜惜,之后好几天吃食都是直接喂他嘴里。
当天晚上,言霁收到顾弄潮派人送来的金疮药,那药的味道极其特别,抹在伤口上一点也不痛,但言霁心存芥蒂,宁肯痛着,也不用顾弄潮给他的药。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景不长,很快就有人来通知他,该上朝了。
说起来,自继位后,这还是言霁第一次上朝,阖宫上下忙碌个不停,又是擦拭冕旒又是清洁龙袍,新上任的太监总管德喜将大崇王朝的官僚册子递给言霁,让他在朝前务必将这些人认全。
翌日,言霁被打包好,仓促地推上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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