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永远

炭火熄了又添，烤盘上却没有摆上多少食物，毕竟是艺术院校，大家都有基本的专业素养，身材管理几乎变成了本能，美食早就失去了原本的吸引力。

        然而，尽管没人动筷，这场聚会却微妙地延续了下来，大家都尽力维持着一种沉浸其中的状态。

        二楼包间里没人离席，正因为如此，楼下的众人也都在等待，想着至少见上一面，万一能留下印象就太好了。

        咚咚咚，忽然响起激烈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平静。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店员也露出了意外的神色，顾虑到楼上的客人，迟疑了片刻，没有及时拉开门，下一瞬，仿唐制的木门被外面强硬破开，一队人小跑着鱼贯而入。

        服务员领班迎上去，慌乱展开双臂，想要阻拦，看清对面那人出示的证件，又讪讪退开了。

        “是警察……”乔妍小声惊呼，“怎么了这是？”

        说是警察并不确切，那行人都穿着便服，手中的警官证一闪而过，只有为首的两人气质沉稳，眼神锐利，身后的七八个年轻男生却是初出茅庐，稍显青涩。

        为首那人环顾四周，又把目光投向二楼，他表明来意，“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本店疑似有人使用违禁药物，在场所有人都需要接受检查。”

        像是惊雷响过，众人茫然、震惊，不知所措呆在原地，胡栀子却反应奇快，往后退了一步，藏在了乔妍的身后。倒把乔妍吓了一跳。

        “什么啊？”乔妍小声问道。

        胡栀子不回答，只是把头迈得更低了。

        为首的警官说了两句，身后的人自动划分成两队，一队往楼上走，一队朝这边过来，众人都被震慑住，一句话说不出来。

        胡栀子偷偷觑着人群里的某一道人影，此时见他往楼上走了，立刻松了一口气。

        二楼的包间终于打开了，导演助理走出来，低眉顺眼地解释了一通，四五个人进去检查一遍，冲下面摇了摇头。

        没有异常。

        乔妍提起的心也落下了，她嘟囔道：“我就说嘛，这青天白日的，不可能啊。”

        为首的警官点了点头，“感谢各位的配合，暂时没有异常，不过，各位必须登记个人信息，酒水残余物也需要取样带回。之后我们会追溯报警来源，如果是恶意造谣，我们会追查到底。”

        警官往二楼阶梯上望了一眼，说道：“一班班长，你来负责组织。”他手指点了点，记起了名字，“周樾，是吧。”

        周樾应了一声，迅速从扶梯上下来。警校的学生们，虽然没有正式的工作经验，却依旧专业沉稳，没过多久就整理完毕。

        胡栀子沉默地写下个人信息，把笔还给对面的人，周樾目不斜视，只是两只手难免交错，食指轻轻擦过她的手心。

        与此同时，或许是为了缓和气氛，端坐二楼的师哥师姐们终于舍得露面，一只手推开半扇窗户，遥遥举杯，“一点小插曲，都别放在心上。”

        沉闷的、严肃的氛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飘飘然的雀跃。

        乔妍无声地尖叫起来，死死攥住了胡栀子的袖子，她激动道：“看到了吗？竟然有徐杳邈！最里面的位置，他竟然也在！”

        胡栀子在走神，随口道：“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哎呀你管这么多干嘛，走，大家都上去了，我们也去。”乔妍拽住胡栀子的手，后者不为所动，静静地伫立在原地。

        “你先去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好嘛，”乔妍丝毫没有沮丧，借着手机壳后的镜子整理发型，潇洒地走了，“祝我好运。”

        短短几分钟内，楼下的人散开了七七八八。

        另一边，警官一行人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为首的队长站在周樾面前，嘱咐着什么。随后餐厅老板亲自把他们送到了门外。

        胡栀子重新坐下，大厅里似乎就剩了她一个学生，她平静地吃一块水果，喝了两口茶，花了两分钟思考要不要跟出去，终于在最后一秒确认了心里的意愿，她飞快冲出门。

        外面是一条绿荫遮蔽的小道，春末夏初的季节，气温柔和得刚刚好，空中热气蒸腾，微风流动，胡栀子停下来走了两步，又小跑起来。

        迈过转角，胡栀子看到了周樾的背影，只有他一个，其余同行的人大概是先一步离开了。在微弱绵长的蝉鸣声中，她刻意放慢了脚步，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街道上没有别的人，两人一前一后，像两节并行的车厢。

        胡栀子脚下踢到一颗石子，骨碌碌往前滚去，她想着石子或许能撞上前面那人的鞋，这样一来，他可能会停下，会回头。

        只可惜石子难解人意，并没有想她所期望的那样发展。

        “周樾！”胡栀子只好自己喊了一声。

        仿佛可以明显看到声波的轨迹，什么东西在碰撞中怦然一响，周樾停了下来。

        “周樾！”

        这名字简洁明了，念出来干脆利落，很多人都喜欢连名带姓直接称呼他，对于周樾本人而言，这两个字在耳边响起过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然而，奇异的是，总有那么一个人念出来是独特的语调。

        不管不顾地，不在意任何别人的眼光，带着一点命令式的亲昵。

        正因为这样，即使周樾此时并不太想回头，却还是遵循着长久以来的习惯，停了下来。

        /

        “周樾，你以后不要和我说话了。”

        胡栀子说完这句话，面色很冷，从两方对峙的人群中拨开一条路，谁也不理会，径自离开了。

        周樾心想，她一定是忘记了，她以前说过，最讨厌这样不留余地的语气，她说“我喜欢留有余地，无论对人还是对事，别那么决绝，免得无法挽回，令人伤心。”

        果然，人在生气的时候，是顾不得那么多的。

        同样生气的还有飞快赶到现场的小张老师，他冲进这群学生中间，一手抓住周樾，一手挡住李霖余，怒目圆睁，瞪着对面的人，此时才发现虞珂，迟疑道：“这个同学，你哪个学校的？”

        虞珂也是极度无语，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的人，所谓的准备惊喜，“看个好玩的”，会是这种难堪场面。

        虞珂一把拽住那个男生的衣领，把他扯了出来，说道：“老师，这话你要问他，我是隔壁职校的，只是路过而已。”

        那男生叫做陈俊华，是高二的插班生，成绩极差，作风散漫，拿着高额择校费占了个名额。剩下的男生和他的情况差不多，都是同一时间从外地转来的。

        很快，高二的年级主任急匆匆赶来了。

        小张老师平时不太有师长的架子，此时却格外严肃，尽管年级主任把他拉到旁边窃窃私语，他也只当作听不懂暗示，再三强调要严肃处理，绝不容忍，绝不姑息。

        虞珂抱着胳膊站在后面，忽然笑了笑，对旁边说：“你们这老师还挺好的。”

        见周樾不理她，她也偏开了头，说道：“我没骗你,我事先不知情，还有，我真的要走了。”

        虞珂放轻了声音，自言自语一般，“真是多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周樾一个人走回家，在小区门口碰到巡逻的保安大叔，对方朝他点头招呼，“放学这么晚啊。”

        周樾点点头，保安大叔又指着他的校服，说道：“好学校，有出息，以后让我幺女也来读。”周樾停下来，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想了想，从兜里摸出一条软糖，“带给您女儿吃吧。”

        那还是早些年，胡栀子初一初二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又不爱吃饭，低血糖是常有的事，上体育课动辄就要犯晕，周樾走在她身边，随时都能从衣兜里拿出糖来。

        不知不觉间，这个习惯已经保留了这么久。

        走进楼道，一片昏黑，声控灯又坏了。

        路过胡栀子的家门口，他下意识地停了停，随即反应过来，大步跨上阶梯，离开了。

        季节快到深秋，窗户外落木萧萧，周樾洗完澡出来，把头发随手一擦，倒在了床上。他想起胡栀子的话，“我讨厌争吵、斗殴，我最讨厌暴力行为。”

        很痛。拳脚落在腰背、腹部、脸上，无论怎么躲、怎么跑，用手臂推挡，用腿去踹，甚至用牙去咬，这点反抗在一个壮年男人看来，都微弱得可怜，像轻飘飘的灰尘，像蚂蚁，像逃不出笼子的鸟雀家禽。

        周樾试图跑出房间，膝盖磨破了皮，渗着血，稍微一迟疑就被追上，被揪着衣领往回拖，狠狠掼在地上，像一个将要被风刮走的破烂蛇皮袋。

        动手的是男人，这个家的男主人，很早很早以前，他也曾经把周樾举在肩膀上，抱着他旋转、大笑，亲呢地喊，“儿子！我的好儿子。”

        躲在门后面的是女人，这个家的女主人，她把一切尽收眼底，却不声不响，只有在男人不在的时候，轻轻抚摸周樾的脸，安慰他，“不哭啊，挨过去就好了。”她不敢早些出来，如果那样，挨打的就变成了她。

        原来电视上播的都是假的，父母不是慈爱的，房间不是温暖的，没有热腾腾的饭菜，也没有亲呢的笑，温柔的抚摸。

        原来挨打是会疼的，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他不是武林大侠，不是天纵奇才，不是沉香、哪吒、或者别的什么拥有力量的主角。

        但周樾还是很喜欢看电视，这个家里没有电视机，只有邻居家里有。

        他很喜欢邻居一家人，木栅栏和庭院，秋千和花园，爷爷和女孩，在他看来，那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场景。

        邻居家的女孩名字是一种花，芬芳洁白，每到夏天，院子里开满了一丛又一丛，周樾从旁边路过，她招手让他停下，剪下一支，丢进他的怀里。

        周樾很不解，“为什么给我花？我又不是女孩子。”

        胡栀子更不解，却是对于这个问题本身，“那又怎么了？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周樾张口结舌，开心得有些眩晕，被她拉入朋友的行列，就像是他自己也成了童话故事里的一员，他们活在同一个世界，过着同样的生活。

        周樾抱着栀子花回家，迎面撞上了暴怒的父亲。

        狂风骤雨，痛苦不堪，周樾仰面砸在水泥地面上，手里抓着光秃秃的花枝，抓的太紧，枝条勒破了他的手指，花瓣早就被扯掉揉碎，不知道哪儿去了，他努力睁着眼睛，去找去看，却只感觉到粘稠的液体从额头滑下，盖住了眼角。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触目所及都是大片大片的白色，连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手忽然被牵住了，周樾恍惚地看过去，邻居家的小女孩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等到两人视线交汇，她才开口，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定，“不要他们也没关系，亲人不是唯一的，别害怕，我可以陪着你。”

        周樾听到的声音很模糊，只是凭本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就像抓住沉船后的稻草，不肯松手。

        渐渐地，眼前也模糊了，胡栀子靠得更近，擦掉他的眼泪，小心翼翼地，“别难过，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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