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会展交传

日子平淡地过着，好比不断从老式的挂历上撕掉一页般不留痕迹，一晃就到了五月末。张镜白没日没夜的加班，盛浪一如既往的清冷。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崔灿和石齐也照旧面对着面，在教职工食堂的二楼吃饭。

        从石齐餐盘里夹走被她扒拉到一边的胡萝卜丁，崔灿担忧道，“听说了么，学校又在抓壮丁了，这次是一个国际性的科技展，咱俩好像都在名单上。”

        “我说，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石齐敏锐地反问。连她这个院长女儿都是刚刚知道，身为小职工的崔灿哪来的渠道。

        “诶？”崔灿没料到石齐剑走偏锋，冷不丁儿噎了一下。扭扭捏捏不肯说。

        “快说！”石齐在桌子底下踢了崔灿一脚，不留情面地夹走她的炸鱼块。

        “我总共就三块…”关键是你又不爱吃鱼。崔灿虽有不舍，但也不敢抢回来，眼巴巴望着远去的鱼块。

        “快点坦白，哪来的？”石齐继续逼问。

        “副主任说的，好些人都知道。”崔灿只好招供。

        不可能吧。石齐一脸不信任地打量着崔灿，问道，“他主动告诉你的？”

        崔灿谨慎地、小幅度地点点头。

        石齐还是不太信服，“他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告诉你呀？”

        崔灿忐忑地、小幅度地摇摇头。

        奇怪。石齐将鱼块夹回崔灿碗里，瘪瘪嘴说道，“讲真的，自从上次喝醉酒他把你送回宿舍，我就老觉得你俩有点问题。”

        “没有！天地良心，我俩没有问题！！！”崔灿举起两根筷子对天发誓，表情虔诚，内心肃穆。她觉得他俩之间的事根本不叫问题。

        “多大点儿事至于发誓么，你跟我说说科技展。”石齐拉着崔灿的胳膊，让她收回手继续吃饭。

        “嗯嗯。我也是听说。”崔灿开心地夹起鱼块，边吃边说，“就是下个月市里举办大型国际交流展览会，好多国企和私企都会参展，全是业内数一数二的海内外龙头企业，代表最先进的科技方向，也孕育着极大的市场需求，市政府很看重，所以说就来找咱们学校做技术支持啦。”

        “技术支持？”石齐没太听懂。

        崔灿解释道，“是啊，当当礼仪小姐，放放幻灯片，布置布置会场，维持维持秩序之类的。学校里的劳动力最廉价么。何止廉价，几乎免费。”

        石齐听懂后就更不懂了，“那咱院能帮啥忙？”

        “咱外语学院当然是翻译啦，国际会展，肯定有很多外国人，听说咱们院英语专业的专八以上的学生除了忙毕业的都被叫过去培训了，会场指引啥的。”崔灿边吃边说，从石齐的餐盘里夹走一颗被嫌弃的大油菜。

        “果然英语最有用。那咱系怕是没什么用吧。”石齐暗自庆幸。

        “谁说的，咱们大有用处。日本肯定也参加，而且大部分日本人的英语实在不敢恭维，所以还是需要我们接待的。”崔灿发现石齐一脸聪明相，可有时候想东西老简单了。

        “哦哦也对。到时候咱俩一起，说不定还能找个角落躲起来聊天，顺便蹭个员工餐啥的。嘿嘿。”石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能偷懒的事情她都感兴趣。

        崔灿扼腕叹息，劝她别开心的太早，“你想得美。我听说，你可能要负责某个分会场的交传。”

        “交传？！”石齐血压瞬间飚的老高，直接从食堂的塑料椅上跳起来，这种专业难度极高的工作，她坚信自己无法胜任，“为什么不直接请专业的？这不是难为人么？”

        崔灿摆摆手示意她声音太大，影响到别人了，让她赶紧坐下。石齐这才注意到周围的老师都在看自己，悻悻地坐回椅子上。

        崔灿这才压低声音解释道，“院里头起初也不愿意，但学校上头说了‘不都是学外语的嘛，我就不信咱们庆大外语老师比不过那些个高翻学院的’，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简直胡闹。”石齐一甩筷子，没心情吃了。最怕这种不懂装懂又心比天高的领导。

        “而且我还听说了，是盛主任点名要的你。”崔灿透露出惊天内幕。

        “你确定？”石齐濒临崩溃，抱有一丝江湖谣传、道听途说的侥幸。

        “我确定。”崔灿用力点点头，一脸感同身受的悲伤。虽然很想安慰她，但也不能骗她，自己实实在在看到名单了。

        看到石齐万念俱灰的表情，崔灿暗自庆幸自己只是个“案内”，负责会场外答疑解难而已，不敢想象如果和石齐一样负责分会场交传会怎样，估计比石齐还激动上火吧。尽管知道安慰的话不痛不痒，说了也没什么用，但还是安慰道，“行啦，别担心，不是签约谈判啥的，就是一个技术交流会，不会对准确度要求很严苛的。”

        石齐单手扶额，已经不想说话了。

        下午在办公室里，石齐越想越憋气，半点工作的心思都没有。太过分了，难道就没人事先来征求一下她是否愿意吗？更要命的是她在深深焦虑自己办不到。

        距离下个月开展只剩下三周了，每一场翻译都需要提前准备大量相关词汇、以及熟悉流程和内容，工作量是巨大的，绝不可能一蹴而就。就算乱下命令的领导不清楚，申外毕业正统科班出身的系主任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不行，与其等他来找我，不如我主动找他摊牌，说做不到。石齐打定主意，便一鼓作气跑到盛浪办公室门外，不容多想，怕想太多就怂了，抬手砰砰砰地敲响系主任办公室的木门。她情绪过于紧张，敲得很大声，差点淹没了门内传出的“请进”二字。

        呼气。冷静。石齐推门而入，巨大的玻璃窗映入眼帘，整间办公室宽敞明亮，甚至有些微微刺眼。她头一次进盛浪的系主任办公室，行动不自觉拘禁起来。刚进来时还依稀闻得到淡淡的烟草味儿，现在已轻微麻痹，闻不见了。

        盛浪背窗而坐，正在翻资料的手停并没停下，只是抬头扫了石齐一眼，淡淡说了句，“来了。”

        咦？！他好像早知她会来。

        石齐疑惑地回手合上门，向盛浪的巨大办公桌前靠拢。走近才发现他居然在一个人偷看交流会的资料。

        看的正好，她可就是为这事来的。石齐舔舔嘴唇，伺机开口。

        盛浪似乎并不急着与石齐说话，依旧气定神闲地看着手上的资料，任由她站在桌前，好像料定石齐会来，也料定石齐会熬不住先开口一样。

        而事实的确如此。

        “主任你在看什么？”石齐俯身向前，一手按在资料上，明知故问。

        “你说呢？”盛浪十指交叉，向后移身靠在椅背上，知她明知故问。

        “我怎么看着像会议资料呢，什么会议啊，主任你自己参加吗？我看看都有什么。”石齐不甘示弱，手指灵巧地翻了几页，语气里添了几分无知和几分挑衅。

        盛浪抬眼盯着石齐看了好一会儿，直至确认她的微表情不合常理后，才缓缓起身，走向一旁资料架，从中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石齐后又坐回位置，问道，“我早上让姚娜娜给你一份，你没收到吗？”

        “收到什么？”石齐将信将疑接过资料，翻了几页，是有关本次科技交流会的核心词汇，展览会场涉及的高频词汇，以及演讲人及技术领域的简介。

        “我还以为你如此沉得住气，一整天都不来找我。”盛浪嘴角露出一抹讥笑。

        “我今儿个要是不来找你，是不是就一直拿不到这么重要的资料？”石齐举着资料质问。她突然有些气愤。暂不说让外语学院的一名普通老师临时顶替庆大所不具备的高级翻译学院的专业人才进行交传是否合理，单说姚娜娜的行为就很过分。如果她是故意的，简直其罪当诛，拿集体利益作为私人报复的工具，实在是低级。如果她是忘记了，那眼前这位系主任也逃不掉督办不力的责任。

        石齐扬起下巴，神情找茬地又问道，“身为主任，落实任务后收不到反馈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没亲自确认你是否收到的确有失妥当，”盛浪坦然承认错误，随而话锋一转，几分打趣的讥笑道，“不过你工作态度一直不怎么积极，所以我以为你压根没放心上，懒得和我汇报或讨论。”

        “你才不积极呢，我明明很积极来确认工作。”石齐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反驳道。完全忘记了她过来的本意其实是推卸工作——这倒的确应了盛浪口中的“工作态度不积极”，而后又语气明显弱了一截，无比心虚地补充道，“不就有几次迟到早退么，不就在会议上睡过几次觉么，除此以外交到我手里的工作有哪样没完成？有哪样完成的不好，主任你有必要人身攻击，上升到主观能动层面吗？”

        “是吗？”盛浪哂笑，印象中她就没有开会不睡觉的时候。修长的手指停在资料袋口，抬眼瞧见她气得鼓鼓囊囊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

        “是的。”石齐感觉受到了羞辱，虽然自己平日里的确懒散了点，压根不是刻苦用功之人，但也绝不是好逸恶劳之人，份内的工作还是会妥善完成的。因此，她必须为自己讨个说法，大义凛然——虽然不知道哪来的大义，正色道，“我一直都在做我认为应该且正确的事。虽然我不会主动要求任务谋求进步，但我至少也从不做伤害别人拖累集体的事，如果条件允许，我更会尽己所能帮助别人。”

        总之！她觉得自己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姑娘！

        石齐面色绯红，胸脯快速起伏，激动的情绪无以复加，严肃地望向盛浪，等待他的反馈。

        “嗯。”盛浪冷淡回应，未曾抬头，难以从表情看不出到底认同不认同。

        这就有点尴尬了。好像迎头泼了一瓢冷水，石齐一时不知如何收场，悻悻地反手把资料夹轻轻合上，打算转身安静溜走。想必系主任对于她是否是好姑娘这件事，并不在意。事已至此，是不可能推掉工作了，越推就越应了他口中的不积极。石齐下定决心赶紧回家背单词吧，总不能太丢脸，交流会当天就听天由命吧。

        抬头看见石齐正向外走，盛浪微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神可能害得石齐心里不大痛快，便迅速从办公桌后绕出来，几个跨步撵上石齐，一把扯着她胳膊，急急地解释道，“石齐，你等等，这事儿是我考虑不周，我刚打算今晚约你吃饭的。”

        只是没想好如何开口。

        石齐被从身后猛地一拽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甩开盛浪的手，结果没甩掉，懵懵地问道，“约我做什么？不是我欠你一顿酒吗？”

        “醉酒那夜收下了我那么贵重的秘密代为保管，理应报恩才是。”盛浪轻松说道。

        报恩？你会报恩？该不是想耍我吧？石齐强烈怀疑眼前的主任，肯定有所图谋。

        面对恶意揣测的眼神，盛浪不自然地松开手，艰难地笑了笑，缓缓说道，“凭你知道我最重要的秘密，我就该好好待你。”

        好好待我？怎么好好待我？为什么要好好待我？石齐愣愣地摇摇头，心想主任您就不必客气了，小的担不起。可回想起盛浪从大木桌后跑出来拉住她的着急样子，还挺有趣，竟不严肃地笑出声来。

        办公室的气氛瞬间变得有点微妙。石齐立马敛住笑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没礼貌，便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被拒绝了吗？她觉得我很可笑吗？盛浪不比张镜白，既不够了解石齐，也不会无条件地纵她、宠她、接受她所有放肆。他先前故作轻松的姿态在敏感的自卑下瓦解，努力用面无表情压抑心中的大片沮丧，轻轻松开手，一语不发走到右侧的书柜前找资料。

        石齐想跟过去道个歉，又不好意思跟过去，抠着文件夹的边缘，很是尴尬。

        要不先回去，明日再登门吧。而且，资料也应熟悉过后再来和主任讨论。她打定主意，刚想抬腿向门口挪动，就被盛浪开口问道，“你要去哪儿？”

        “回办公室用功呀。”石齐举着资料笑得明艳动人，望着盛浪直勾勾的眼神，努力掩饰心虚。又说谎了，她才不会立刻用功呢。

        “接杯水，坐那儿，我还有正事要说。”盛浪知道石齐这会儿理亏，肯定非常听话。

        “哦。”石齐闻言立马照做，谁让她态度不端正刚刚得罪了大人物。

        她拿起桌面上唯一一个亮得反光的玻璃杯，去饮水机接水，三分热七分，而后将水杯稳稳地摆在实木办公桌上，乖巧地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还点头示意盛浪快点回到对面那个主任的位置，赶紧开始训话吧。

        盛浪站在书柜前并没有回到座位，不紧不慢地说道，“咱们学校打算从外院分出一部分老师成立高翻学院，当然会外聘专业的教师组建队伍，但我希望你也能过来帮忙。我看过你简历，你好像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吧。”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早就生疏了。”石齐内心深处波涛汹涌，年少无知时是参加过兴趣拓展，但那不都是为了让档案好看点吗！

        “最基本的技巧还记得就行。”盛浪不以为意，随手抽出一本书。

        “基本技巧也都快忘光了。”石齐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盛浪的眼睛。主任错爱了呀！

        “唉…”盛浪叹口气，又抽出一本书，揉揉太阳穴，说，“今晚开始特训吧，先熬过交流会再说。”

        “特训？”石齐大惊。浸淫日语界多年，哪有她真的翻译不出来的普通话，顶多句意不够准确，用词不够标准罢了，“特训什么的，有必要吗？”

        “你说呢？”盛浪双目含笑。显然有必要。

        石齐顶烦盛浪的这句反问，但也拿他无可奈何，扭扭身子，扳扳手指，怯怯地提出意见，“那个，交传必须受过专业培训才行，并不是说日语说得好的人都能胜任，它涉及很多临场问题。”

        换言之，这是技术活儿，要天赋，要苦练，不是想训就能训的，也不是说练就能练出来的。

        “我申外高翻学院毕业，你觉得不够专业吗？”盛浪反问。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搞特训呢。

        “你倒是够专业，可我不行啊。”石齐实话实说。

        “我听过你的口语，也了解过你的日语水平，我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说行。”盛浪一直都是不容反驳的性子，与其说他相信石齐能办到，不如说他更相信自己没看错。

        话已至此。石齐明白盛浪戴在她头顶的这顶高帽已经摘不掉了。只能试试看咯。她若有所思地端起自己刚接的那杯水，一仰头喝光，完全不曾注意到盛浪惊讶的目光，她现在脑子里被交传衍生出的压力塞得严严实实，既知道避无可避，又忍不住想逃避，痛苦问道，“不能明晚开始？”

        “今晚。”盛浪直截了当地拒绝。

        “好吧。”石齐无奈之下点点头，被申外的高材生特训，也算三生有幸吧。随即，她想到曾经校车上听到的传言，便又抱着好奇害死猫的心态，小声问道，“主任你申外毕业，怎么不去最对口的外交部？干嘛跑来庆大当老师？”

        盛浪没有回答，他的不少同学都进了外交部，那本来也是他的道路，父亲为他量身定制的未来。这是不错的人生规划，他起初也喜欢。

        然而，成为外交官就意味着要绝对服从组织安排，可当初的他，想给那人一个随时随地说走就走的承诺，所以放弃了这条不自由之路，人生轨迹也由此彻底改变了。

        问他后悔了吗，有点。

        若是让他从来一遍还会如此吗，还会。

        因为曾经的他，哪怕现在的他，都依然愿意去爱一个人。

        只可惜，曾经那人，不值得。

        但不意味着，曾经的自己，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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